第一個是女兒,他們沒有滿足。第二個是女兒,他們更加失望。第三個是兒子,他們沒有停下。第四個也是兒子,在襁褓中死了。第五個是女兒,沒有錢養不活送人了。第六個是女兒,有錢了能養活。最後一個仍然是女兒,太多了沒辦法,於是也送人了,可惜她命不好,也在襁褓中死了。
——父母的生育史。
我努力在腦中放映倒流的時光,尋找一個起點,將它的範圍縮小,除卻模糊的年月,只求清晰完整的一天,在確保我沒有失憶的情況下,只有一天符合。
這一天我見證了太多事,有新奇,有驚悚,有欣喜…
可總結起來不過是一件事:我們家又降下一個小生命。
我和兩位姐姐早早就坐在‘幹陰’上那條不大不小的木板凳上等待,她們表現的很安靜,可我早已承受不了好奇心的支配,幾次偏過頭盯着姐姐們親切可愛的臉蛋,雖然後來歲月帶來的變化磨光了她們最後的青澀,但每次回憶我都盡力在看不見的深處刻畫她們天使般的面孔,我害怕少畫一次相應的輪廓線條就會因忘記而消失,更害怕清晰被模糊替代。不過那時候我覺得她們表現的有些許搞笑,就像是嚇傻了,臉上的呆滯特別明顯。
我把頭重新轉過來,看着眼前那一道後面被堵上多餘的門,雙手不知怎的將板凳的邊沿牢牢抓緊,彷彿明白了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似的。裡面傳出喘氣痛苦的**,水從高處落在鐵盆裡的嘩啦聲,金屬碰撞的尖銳聲,以及腳板與吊腳樓上的水泥板碰撞的沉悶聲。四種聲音混雜清楚傳入我的耳朵裡,使我的手更加用力,也促使我的兩個膝蓋和着它們模糊不清的旋律拍動。
看似一種煎熬,可我心裡真切感覺不到緊張,反而是一種激動,夾雜着莫名的快樂感。
‘呱哇’
一聲柔弱,模糊,又帶點委屈的聲音突然從屋內傳來,周圍的一切事物好像不約而同都停止了鬧動,人雖然臉色依舊,不過心裡鬧動的聲音應該停止了吧!
我可不管姐姐們和外面的這些事物。
我的心早已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穿破厚厚的牆壁到了屋內,只是我的身體,我的眼睛,還留待外面,不過好在沒人禁錮我的自由,腳底像抹了油,身像是化作一陣風,穿過兩道門,無視那和小腿差不多高的門檻,瞬間無聲息地趴在第三道門上,視線透過長方形小孔,終於看到了裡面讓我好奇,等待若久的畫面。
母親半躺在牀上,父親斜對着門口,我看不見父親手中的情形,他們之間連接的是一根血淋淋的東西,有點像腸子(後來我才清楚那是臍帶),瞄清那根東西的樣子後,我呼吸一滯,腦袋有些輕微暈眩,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我的腳墊高了一點,順着血滴落往下看,那裡有很大一個鐵盆,完全容得下我,此時大半盆水全被染成了紅色(多年後我第一次接觸紅墨水,只覺得那種紅色遠沒有那時鐵盆裡的顏色醇厚,鮮豔。),上面還浮着一些細小的泡沫,有白色的,有黑色的,有灰色的,也有無色的。
當我明顯感到自己呼吸不自然時,只想趕快用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我竟然沒忘了自己是在偷看,快速調整後,雖然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喪失了所有勇氣,不過硬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輕輕地放下腳底,輕輕地離開讓我畏懼的門,最後輕輕地出現在姐姐們的旁邊,就像是沒了魂,盯着門前的那一刻老梨樹。
“寧祿,媽媽生得弟弟還是妹妹?”
大姐抓着我的手臂使勁搖了一下,臉上寫滿了焦急與不安,二姐也是同樣的表情看着我。
哎!
很難想象她們一個十歲,一個八歲!當時只有五歲半的我不可能讀懂那些表情,最多是一笑了之。後來她們的這些表情就一直伴隨在我的記憶中,在外人面前強裝不感性的我,每當夜深人靜,形單影隻的時候,淚水總會溼潤我的眼睛,那個時候,我多想坐在她們中間,擁抱着她們,說幾句簡單的話:姐姐,你們辛苦了,有你們真好;放心,孤燈不懼夜裡的風雨,想起你們的陪伴,自然安心…
手上的吃痛感將我一下子從失神狀態回了魂,驚悚不定的搖搖頭後,有點急切的坐到板凳上,也許是可以在她們面前吹噓剛纔的畫面,那一股炫耀帶來的感覺將剛纔不快的感覺鎮壓,我就像一個沒事人一樣,稍稍轉身,擺出一副神秘兮兮的姿態,吞了一下口水,輕咳一聲開始說:
“我也不曉得是弟弟還是妹妹,但是我看到地上的那個盆裡有好多好多血哦,爸爸…小娃兒爸爸抱起的,看不倒,鐵別是那一根…從媽媽肚子裡面出來的,我也不曉得是啥子…”
我先很誇張的用手比劃了一個大圓形,接着又比劃了一個很長的樣子,當時雖然有意是要在姐姐們面前炫耀,但卻沒在意她們能不能聽懂,反而自己做出津津樂道的樣子,好像已經把自己看到的描繪清楚了。
其實要描繪清楚很難,不論是那時還是現在的我。記憶中有些東西越來越清晰,可惜在向外訴說時總會受到一些阻力,好像它們只適合存在記憶裡,供自己慢慢回味,仔細咀嚼。
“哦。”
大姐失望的應了一聲,二姐也傳出一聲輕嘆,我仍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直到大姐輕輕抓推了我一下。
“你再進去看看!”
我第二次回魂,領着命令再次到了第三道門口,還沒來得及拉門,門就已經被一隻大手推開。父親盯着我,屋內的光線有點暗,看不清他的神情(後來我猜測父親的眼裡應該有些怒火,因爲我不知道偷看是否做的天衣無縫,也不知道剛纔的聲音他有沒有聽到。),他沒說話,動作很快地消失在後門,我清楚地看到他提着一大黑袋子東西,外面有斑斑血跡,另外一隻手拿着一把黑色的剪刀。
當我清楚這把剪刀是用來剪臍帶後,很長一段時間不敢直視掛在柱頭上的它,似乎它的黝黑帶有某種令我十分害怕的力量。
我打量着屋內水跡未乾的地面,伸長脖子看着躺在牀上似乎睡着了的母親。好像面前有一道無形的門,使我沒有勇氣推開它進到裡面,我站在那裡躊躇了一會兒,終是沒有進去,像是落荒而逃,跑到外面,向兩位姐姐說起了裡面的情況:
“爸爸出去了,媽還躺倒牀上的,沒看到小弟弟或小妹妹,你們要不要進去看一哈?”
我面色上的焦急,語速的不自然,竟然讓我第一次產生了羞恥的感覺,雖然那時不清楚,不過心裡的失落和不敢面對姐姐的眼睛卻是真實的。
大姐沒有多說什麼,輕‘嗯’一聲,便拉起旁邊二姐的手,繞過我走向了屋內。
看着她們的背影消失,我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突然間像是想通了某些事情,狠狠咬了一下牙,又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灰溜溜的跟在姐姐們身後,彷彿一個落敗的逃兵,此去是爲了拾起尊嚴。
我從兩位姐姐的夾縫中窺視到了母親的樣子,一張紅色的被褥掩及她的下顎,她的頭髮亂糟糟的,甚至有幾根通過未乾的汗水粘在略顯粗糙的皮膚上。她的呼吸均勻,眉宇間還有着疼痛肆虐的殘留。
母親的面孔天生顯得有些嬌小,很難在她臉上找到除了皮膚不好的其它瑕疵,結合我父親的面容看,明顯的蒜頭鼻,臃腫的國字臉,肥胖的軀體…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糾結他們是怎麼走到一起的,其中的原因很有趣,不過我想,我該在意的是他們共同撐起一個家!
我盡力瞅着光線較強的地方,這時滿心念叨着剛纔啼哭的小生命。可惜姐姐們沒有動作,她們就像是呆住了,我也就挺直了身體,大大咧咧地站在她們身後。
不一會兒,父親回來了,他把我們小聲請了出來,也滿足了我們的好奇心,告訴我們媽媽生的是個小妹妹。
我們三姐第都很開心,不過她們的開心延續的久一點,而我…安靜地回到那一個板凳上,心裡遭受了先前所沒有的巨大失落。
自從得知媽媽要生小寶寶後,我就一直在祈禱,一定是個小弟弟,不要小妹妹。無聊的時間我就會憧憬,生活裡多了一個小尾巴,我成了大哥哥,晚上睡覺終於可以擺脫一個人的孤獨…
至於原因,那時雖然沒有表現的後來那麼強烈,但時常看見姐姐們黏在一起,而我就像是多餘的,有小夥伴還好,沒有的話那一份孤單我相信兒童是很難以忍受的吧!
哎!
可惜聽到父親敲定實錘的一聲後,所有的憧憬化作泡影,還好年少的我已顯出堅強,我用有了妹妹的喜悅掩蓋沒有弟弟的失望,並且將那一份孤獨深埋在心底,一直到那份孤獨被歲月沖淡,最後消失,中間我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
隨着生活迴歸正軌,這一天接近尾聲,我也開始了慢慢成長。下午時候,我目睹了小妹妹的全貌,她那嚴重缺水的皮膚,不知爲何會讓我心疼,還有那水靈靈的大眼睛,老是瞅着我,不知爲何又讓我喜愛,也讓我有點排斥。
在小妹妹大約一歲的時候,那份排斥消失無蹤,也代表我完全接納了她,不過後面也給了我很多苦惱。
兩個姐姐早已過了上學的年齡,父母也早就開始着急,等到妹妹一歲半,不哭不鬧可以安靜待一段時間後,姐姐們上學去了,爸爸也早早忙工去了,家裡大部分時間只剩下我們母子三人,可母親並不輕鬆,滿地的農活需要人幹。
所以,大部分時間只剩下我們兄妹二人。
可能那時候羨慕姐姐可以去上學,而我只能待在像一座牢籠般的家,因此對妹妹的照顧並不上心,大部分時間讓她在牀上睡覺,自己把門鎖上偷溜出去玩。
有一次,也是最嚴重的一次,我嫌着用襁褓包裹着的妹妹抱起來太不方便,幾乎和我一樣長,所以她睡醒了過後,我只是簡單將她抱起來走兩步,沒有止住她的哭聲使我感到很煩悶,所以我乾脆將她扔在牀上,不管了。
結果,妹妹自己翻到了牀下……
後來,經歷一番皮開肉綻,我再不敢不管了。這件事有那麼一段時間一直被我當做要挾妹妹做家務和伺候我的把柄,說的最多的一句就是:‘你也不想一哈,那個時候我纔好大,你就跟我一樣長,我抱都抱不起…’
現在提起,我這個哥哥太不稱職了…
這種情況沒有維持太久,當妹妹大約三歲的時候,又有一個小生命降臨在我們家裡。和之前一樣,還是一個妹妹,也許是經歷過一次失望的打擊吧,這一次並沒有引起我內心太大的情緒波動。
不過…
這個沒有名字,從出生沒有活過一年的小生命,卻讓我在心裡永遠給她留下了一塊空地。
“相信你在天國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吧。算算時間,你比我小七歲,若你還在,我的大手握着你的小手會是什麼感覺?若你還在,電話裡多一個親暱的聲音又會是什麼感覺?
……
無論天國還是來生,你我相遇,我定會彌補沒能給過你的愛!”
她的到來太匆匆,在我的記憶中沒能留下多少足跡,甚至面容已經模糊到不能辨認,這大概就是她留下的方式吧。
有一天家裡來了一對陌生夫妻,和父母交談了些什麼我沒有聽清,只是結果讓她從包過她哥哥姐姐們的毛毯轉到了一個陌生的紅色毛毯中。
看着她被人抱走,我的心裡多少有點失落與不捨,整個家裡也籠罩着一層不捨的愁緒。
時間沒有過去多久,我們再次看見了她,那對夫妻將人匆匆送來後就消失無蹤。我當時心裡確實升起了一股高興,只可惜該不明世事的我到處碰壁。我如願再見到了小小妹妹的面容,卻沒想到這是最後一面。
一個星期不到,那晚整個房間裡透露着一股昏暗,我和姐姐妹妹們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如同有某種邪惡難以言明的東西壓在我們心頭,也壓在整座房的上頭。
她安詳地躺在母親的懷抱裡,呼吸也許還有吧,母親沒有啼哭,也許在暗自傷心吧。
那一晚破例和姐姐們睡在一起,我表現的格外安靜,雙眼直盯着天花板,那些彎曲起伏昏暗不明的溝壑!那些蒙上灰塵不動的塑料紙!那些長年無人清理的蛛絲網!它們身上好像刻着我心中想要的答案。
燈一直亮着。
父親把鋤頭放在門口,手裡提着一個‘撮箕’,他將小小妹妹的身體放在那裡面,當然這些畫面耗盡了我最後的勇氣,我還是沒能敢多看幾眼。寂靜中傳來了門閥打開的聲音,父親出了後門,後面,我猜想他應該會去屋後的山坡吧……
燈突然熄了。
黑暗中最開始的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後,大家好似達成了某種默契,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音。
我仍然睜着眼睛,因爲沒有什麼精神能使它們閉上。
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我看到了幾個畫面,一張紅毯,一個紅色的保溫杯(這些是小小妹妹之前用過的),以及那一張來不及呼喊的蒼白的悽慘的小臉蛋。
同樣的黑暗中,睏倦使我閉上眼睛,我的心想要去一個地方。
到了後來,即使我心中的情感那麼強烈,可爲了不引起人世的苦痛,只在我靜下來的時候,想着那裡,看着那裡,用我心裡的聲音陪伴睡在地下那個冰涼的小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