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親爺爺在我沒出生就死了,後來有了另一個爺爺,在我十二歲那年也死了。
——我的兩個爺爺。
小時候不會有類似‘流水十年間’的感嘆,但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時間消逝之快,在我一晃眼,一愣神之際,時間已經把我扔在了四年級。
這一年的秋天,我第一次見到奶奶。
我們全家上下到公路上去迎接她,和她隨行的是一個高高的,身材魁梧的老年男人,臉上有些福態,面色和藹,穿着黑白格子相間的風衣,黑色西褲,杵着一根泛着暗紅色光澤的柺杖,頭戴一頂牛仔灰的平頂帽。(那個時候這些衣服帽子之類的我不認識,總之看起來很顯眼,特別氣派!)
和他相比,奶奶雖然和他穿着差不多的衣服,但卻沒有他那樣容易吸引眼球。奶奶身材胖胖的(這點遺傳到了父親和姑姑的身上),頭髮短而且有點亂,臉上的皺紋和老年斑特別顯眼,她很矮,有點駝背,只及之前那個男人的肩膀處。她看着我們,笑得裂開了嘴,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神態充滿了喜愛。
那個男人姓曹,之前總聽到母親講那是奶奶在新疆找的伴侶,那家人對奶奶特別好。也不知道母親對此是否有什麼怨氣,掛了電話對我們都是直接稱呼他‘曹老漢’,當着父親的面也是如此。
父親提着幾大口袋東西,奶奶被我們簇擁着,拍拍這個的背或肩膀,摸摸那個的頭,愛不釋手。曹老漢跟在後面,臉上堆滿了慈愛的笑容。
回到家,母親忙着午飯,父親打理着奶奶她們睡覺的地方。妹妹的手被奶奶牽着,我們三紙妹倒沒有黏上去,或許是一次相見不可能磨合長久的記憶缺失吧。我們坐在幹陰的板凳上,看着給曹老漢介紹周圍環境的奶奶,也看着望着奶奶充滿笑容的妹妹,同樣看着聽見聲音趕來打招呼的鄰居。
“艾,吳嫂好久想起回來看看地喲?”
“哼,羅新麗呀,我以爲是那個也,勒待忙啥子喔?還沒弄飯吃啊?上來坐哈嘛。”
“沒有微(微:啊),勒向還好耍,等哈上來耍,我勒待那邊切一哈!”
“要得,要得…”
奶奶和路過的人親切地打着招呼,過後也不忘給曹老漢簡單介紹一下他們的情況。先後有我的三奶奶,大嫂,大娘,表姑…都來看一下我的奶奶和新的爺爺。這大概也算是農村人的一種喜好吧,別人家回來什麼人,都覺得是稀奇事,新鮮事,必須來湊下熱鬧。
母親父親很快招呼着爺爺奶奶進屋吃中午飯。
在飯桌上奶奶的聲音很響亮,動作也可以用‘手舞足蹈’來形容,似乎這些都是她心裡滿意的表達。她表現的不是一個出身在外多年的人,反而像一個家的主人,我們都是僕人。每一樣菜,每一個人,桌子,椅子,碗筷…她都能給予適當的評價,說得有條不紊。
家裡的傢俱大多數沒有換過,大多數也是奶奶走之前就有的。特別是外面水缸舀水的那個鐵瓢瓜,它的年齡比父親還大。
曹老漢表現的有些拘謹,或許那也是文質彬彬的表現。他沉默寡言言,但沒有表露絲毫的嫌棄,別人叫他夾的和自己想吃的,沒有過怠慢。
我被安排在他旁邊,開始心裡是有些不樂意的,因爲我的心裡和姐姐們一樣害怕挨着這位陌生爺爺。他先是禮貌地和爸媽說了一會兒話,接着低頭看着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當時我的心裡有些忐忑不安,被突然這麼一問,嚇得抓着碗筷的手狠狠一抖,它們差點飛了出去。我緊張地擡起頭正好看到他帽檐下瞳孔深邃的眼睛,和沾了些油正在蠕動的厚嘴脣。
我略微遲疑了下,語氣不自然得小聲道:“我叫寧祿。”
“嗯…好名字,聽說你在上學了,現在讀幾年級?”
“四年級。”
雖然沒有聽到他的笑聲,但他那不同於我們這裡的話和語氣消除了我心裡大半的害怕,而且我也很喜歡聽他沉穩有力的聲音,所以我和他在飯桌上漸漸地談開了。他把除卻喝酒,夾菜的大部分時間花在了和我的談話上。我們聊了學校,各自家長的情況,我的姐妹以及他自己的孫子。
他十分清楚我的表情動作代表的意思,很熱情的給我夾菜。我對他最後一點害怕消失了,我的背脊也挺直了。我有些得意的看向姐姐們,她們好像對此漠不關心,儘管我們的聲音所有人都能聽見。父親看着我投來讚許的目光,母親添菜時似有深意的看了我幾眼,意義不明。
吃完飯後,我不知道哪裡對曹老漢產生了敬佩,開始關注起他來,我看見他站在水缸邊,把手伸進嘴巴里,取出假牙,然後舀水沖洗乾淨用棉布包好放在衣兜裡。
說實話,這一幕讓我心裡覺得噁心。
今天是多雲天,很適合散步,所以奶奶帶着曹老漢出門了,最開始他們的聲音在附近,很清晰,然後模糊了。聽着她們走遠,我的心裡有股失落,因爲我覺得我陪着曹老漢更合適,當然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我進屋看了一會兒,爸媽正在小聲議論什麼,看見我進來止住了,我看見收拾得差不多,所以很識趣的走出來找姐姐她們。
“大姐,奶以前囊凱不回來也?”
“我也不曉得,好像是親爺爺死老她就出切老滴!”
“我們各人親爺爺長啥子樣子你曉曉得(知不知道)哦?”
“我看到過照片的,在大力櫃(大衣櫃)以頭有爺爺的照片…”
後來我確實在家裡那個大衣櫃堆積繁雜的各種東西下面找到了爺爺的寸照,當時已經花了,依稀能看見人像。
這天晚上外婆家請吃飯,我們下午四點多就從家裡出發。
我們四紙妹走在前面,畢竟老一輩和老幾輩的人關係在外人看來好的不得了,平常遇見總是會聊上幾句,更何況現在。(也就是俗稱的擺龍門陣,或者‘打寡幾句’)
我心裡高興,自然腳步就快上了,奶奶響亮的聲音在我的耳朵裡越來越小。
“怡清你勒也待屋滴待細娃兒老喔,也沒打探(打算)再待新疆切呀?”
“馬得筆你勒往隔(往隔:享福)嘛,孫都有弄開大幾個老,寧順富他們勒在外頭抓子哦?”
……
外婆她們家在坡上,養了幾條狗,遠遠就能聽見狗吠。
“玲兒吶,你奶好久攏(到)滴屋喔,那歪曹老漢跟她一路的啊?”
“一路的,他們中午攏得屋。”
“哦,那曉得他們勒要炸(炸:待,過)好久?”
“我不曉得啊,哈他們來老你各人問嘛!”
外婆快六十歲了,整個身形就像是被掰彎的鐵絲,身體像一根枯木枝。令人驚歎的是她幹活動作麻利,像年輕小夥子,令人煩惱的是,她的話特別多,特別是遇上稍微大一點的事,她可以放下大部分時間,哭訴自己的委屈,比如牛把菜吃了,別人把她的柴砍了,雞子死了,豬幼崽死了等等。
後來舅舅他們回家長住,我才深刻體會到外婆嘮叨的厲害。事情就不說了,只說說那天我去她家的遭遇。外婆把門關上,讓我坐在板凳上,她蹲下來一隻手按着我的膝蓋,眼眶溼潤的望着我,像是哭又像是惱,把事情原原本本的給我說了一遍,然後單獨講她自己的感受,接下來把事情摻雜着感受說了一遍,還不夠,又圍繞這件事亂扯……
我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不過清楚她的話圍繞一件事,真可謂萬變不離其宗。我全程的答話基本是‘嗯’,‘就是啊’,後來我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一個人去外婆家…
我們坐在客廳裡看電視,外公在淘米用電飯煲蒸飯。
外公像一隻瘦猴子,招風耳特別明顯,也許就是因爲瘦的原因吧,顯得他的手特別大,超過了正常的範圍,手指活動時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蚯蚓一樣蠕動。
那個時候沒覺的外公有什麼壞脾氣,不過後來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深刻的說明了什麼叫做‘渾’,‘一根筋’,‘獨斷’,關於他的故事說起來可能要幾萬字,這裡簡要略述影響最大的一件:某一天晚上,他們家爲修房問題,半夜三更不睡覺,就在坡上吵架,聲音全壩人都可以聽見,誰對誰錯我不清楚,因爲那晚我們家上去勸架的是爸和媽。
後來聽人說那晚外公竟然向天老爺咒舅舅不得好死,又要打舅舅,舅舅比他高一個頭,直接把他雙手勒住…
他看着我們沒有說話,用時很短將米下鍋,然後去了隔壁桃屋底。
屋外傳來幾聲狗吠,妹妹動了,我們三紙妹沒動,我覺得沒有必要,又覺得我是客,迎接客不是我應該做的。
外婆外公都出去迎接,外婆和奶奶的笑聲最大,輕易就掩蓋了電視機發出的聲音。
“親家嫂,稀橫(稀奇)嘛,還捨得回來看哈子,快兒進來坐!”
“要得,要得。勒更是懶得淘神啊,你們各人活路弄開忙,還要招呼飯!”
“嗯,你盡是說那些,有多年沒看驚(看驚:看見)老微,難得回來一次,煮噸飯囊開老嘛?”
……
外婆的笑聲很誇張,雖然沒看見但可以想象她表情動作的豐富,特別是用手‘開’鼻子的動作。相比習慣僵硬的笑的奶奶,我覺得外婆更加有趣,也更親切。
飯桌上,外婆一個勁的招呼爺爺奶奶夾菜。
“親家勒,你們斂起吃嘛,勒肉瞪(燉)得婁趴(婁趴:很軟和)滴…你們筷子癡長些喲…那位親家也,你磨講理嘛,也不曉得鹽合不合適?”
外公也沒有閒着,一直在勸父親和曹老漢喝酒。啤酒完了白酒,白酒完了藥酒…他們家瓶瓶罐罐特別多,什麼人蔘酒,枸杞酒,蛇膽酒…
後來外婆也喝酒,因此他們家買白酒不再是斤論,而是以一百斤的大桶論。
我很快吃完了,放下碗立馬跑出去找姐姐們玩,過了一會兒,母親也出來了,她坐在幹陰的板凳上,仔細聽着裡面的人說話,做出了一些不樂意,反感的表情和動作。原因我後來才知曉,母親對奶奶去新疆,她和父親在家‘刨娃兒荒’(養奶娃兒)意見很大,甚至可以說是濃的怨氣。
這之後的日子我們家的生活沒有因她們變化太大,地裡的活路比較少,我們人口又多,因此可以拿大部分時間出來陪他們。大部分時間也只是伺候他們吃飯,其餘的時間奶奶安排的比我們好,院子這麼大,總是不缺少擺龍門陣的場所。
曹老漢表現的越來越討人喜歡,他給我送了一樣東西,上面有叉子,小刀,開瓶器等八樣小玩意兒,組裝在一個鐵槽裡,我很喜歡。
他喜歡自己做一些麪食,比如煎一張薄餅,刷一層他自帶的辣椒醬,裹成卷,不一樣的味道很受我們的喜愛,特別是我的鐘愛。他把沒吃完的東西放在家裡的碗櫃裡,神色舉動似乎很在意,怕別人碰。我當時可沒有在意這些,只覺得那股味道縈繞在我舌尖,我想要再品嚐它們。
不幸的是被曹老漢撞見了,他告訴了我‘偷吃的後果很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