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眼看見醫生在妹妹頭上抽血,害怕,殘忍,更多的卻是愧疚。
——想起妹妹時心裡的話。
“哼啊…”
一聲最開始我不確定的聲音出現,猜到是小孩子的哭聲後,心裡更是很快升起一股煩悶。原因是抓子快輸了,好勝心受到挫敗,也有天生對小孩子哭聲的一種害怕。
我將石子用點力抓在手裡,有點泄氣的低頭看着兩位姐姐,由於我是揹着梯子這一方,因此就擺出一副不關我事的樣子。
我清楚的看到兩張透着稚氣,有點紅潤的短園臉上(我們一家只有我遺傳了父親的蒜頭鼻,以及長方臉,她們都是短園臉,鼻子遺傳了母親的小巧。特別是後來妹妹變成了標準的鵝蛋臉…),從最開始的漫不經心突然變成了緊張焦急,大姐快速站了起來從我和二姐之間衝了出去,二姐的反應緊跟着大姐。我對此仍然不太關心,因爲哭聲很小,根據我對待妹妹的經驗來考慮,她是那種不喜歡惹麻煩的人。
後來很久才知道,妹妹的獨立性強,性格又顯得安靜,特別是在我們上初中後,有那麼幾年她是一個人在家裡讀書,寄宿在外婆家。
和她相比,我所忍受的孤獨不值一提,看到她一路走來在學業上的成績,我更是自愧不如,我用作安慰自己成績不好的原因和她發憤圖強的原因相比,就像是一個揹着一揹簍乾草的人站在一個揹着同樣體積石頭的人面前,乾草還要可恥的對石頭說:看,我的重量比你重…
“磨哭老(老:了),幺妹,磨哭老…”
“寧染,快點兒吼媽回來!”
“哼…嗯,大姐,我腦殼好痛!嗯哼…”
大姐焦急的聲音和妹妹的抽泣聲雖然清晰傳到了我的耳朵裡,可我還是沒有偏過頭去看一下,真正讓我起身的原因是一股好奇心,但究竟是對什麼好奇,多年後的我也一直沒有弄明白:被烏雲擋住的陽光重新照射在地巴上?妹妹一個人辦嘎嘎宴的結果…
當我走到梯子口的時候,原本應該在梯子臺階上面的瓦片,草葉,不知何時到了地巴邊,那裡只有不到十釐米起擋雨水作用的‘坎’(板上或地裡作爲分界或邊緣標誌,築起來高於其它的部分)。我的視線下移,妹妹被大姐抱在懷中,二姐沒在,大姐一邊安慰她一邊抹去她臉上的灰塵碎屑。那張嬰兒肥明顯,額前有幾根凌亂髮絲的臉蛋上,此時看不出可愛,無辜的大眼睛裡涌出的淚水和鼻涕混合在一起,真得是涕泗橫流,糟糕不已。
再看到那對妹妹來說絕對是驚人的高度(後來我讀大學,讀高中,面對它也很少有直接跳下去的勇氣),而且下面是黑泥上面鑲嵌了裸露在外面棱角分明的石塊,我的心裡泛起了心疼糾結和對這場災難起初可以阻攔的一丁點悔恨。
“寧祿,你還待那兒站起看啥子,還不快點兒去拿帕子整兒(整:弄點)水來,把臉給她開(開:抹,洗)一哈!”
這大概是大姐對我第一次發火吧,一直以來她對我們都是呵護有加,疼愛有加。
特別是上了初中,只不過我是後來很久才完全明白。人生中有大四歲的姐姐,有小四歲的妹妹,這種感覺還是不說的好。
我動作也顯得有些慌忙地衝進屋子裡拿着盆和帕子,打了半盆水,又很快的走到那下面。雖然用溼帕子給妹妹搽乾淨了臉蛋,可並沒有止住啼哭,還在繼續抽噎。
遠處傳來質問的聲音,不用想就知道是母親帶着怒火從‘坡上’(地裡)趕回來了,當她的腳步清晰時,我出於逃避責任的心理,畢竟心裡再怎麼愧疚,可前面還有兩位姐姐,替罪羔羊說不上,但至少可以包攬大部分罪責。我看了母親一眼就不再看第二眼,並且不着痕跡的退到一邊,等待母親接下來的怒火,同時心裡祈禱母親對我從寬處理…
二姐回來後很自覺的站到一邊,沒有和我站在一起,我偷瞄了一眼,她的眼眶有些溼潤,嘴巴微微嘟起,顯然在路上早已對母親的責罵感到很大不滿。
“你們一天待屋滴整些啥子?啊?大咚咚(又高又大)的三個,待個人都不好,長期怎些包包眼眼的,老子哈兒(哈兒:等下)回來才收拾你幾個!”
母親從大姐懷裡搶過妹妹,怒容不減,又衝她吼到:“快爾切箱子坨把錢拿出來!”
我第二次看到了母親那對凸出來的眼睛,比第一次更加明顯,已經有點開始符合‘牛眼睛’的說法。
母親拍着妹妹的後背,柔聲安慰道:“幺兒不哭,等哈回來媽媽打她們和(和:哦),我們先去冉醫生那兒…”
她的眼睛沒有看我們,我因此也纔有勇氣偷偷看了一下她們,不知是不是母親的懷抱比姐姐的懷抱更有力,更溫暖,更易發泄委屈,我看見妹妹後背抖動的幅度大了,聽見她抽噎的聲音也更大了。
母親抱着妹妹火急燎原似地離開了。
我們三姊妹站在烈日下不知所措,沒有一句話,也沒有一個眼神的交流,各自都有委屈,各自都離開,進去那老房子,賭氣似的和其他人相隔老遠。
姐姐們心裡想些什麼我不知道,我的心裡很快出現了‘竹丫子’,‘軟腳樹條子’類的東西。因爲犯錯誤受過它們的疼痛不知道有多少,甚至現在想起後背的皮膚都會有某種過激反應。
那個時候農村小孩子犯錯誤受責罰,傾向於暴力是很平常的,比如‘挨條子’(灌木或竹子的枝丫),‘跪牛網刺’(一種荊棘),以及下面要講到的第三大酷刑。當然也有越過暴力界限的懲罰,比如親眼見過的兩巴掌扇出鼻血,嘴角流出血;更恐怖的有,一位父親拿着兩米多長的竹竿,追着兒子打…
一小時後,母親揹着妹妹回來,手裡提着一包西藥,妹妹頭上倒是沒有其它東西。母親把妹妹放在板凳上,蹲下溫柔地摸臉安慰了一陣後,對我們三個很自覺站成一排的人說道:“把她給我看好和,老子先去做活路(做活路:幹活),等哈晚上在慢慢收拾你幾個!”
母親把藥拿進屋放好,出來狠狠盯了我們一眼,又急急忙忙的去坡上做活路。姐姐們很快就和妹妹說起話來,似乎是要藉此分擔她的傷痛。而我只是略帶愧疚地看了一眼妹妹,便轉身回到了屋內,似乎是放不下什麼面子,似乎和妹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又似乎是爲了準備迎接晚上的酷刑!
屋外妹妹恢復了歡聲笑語,時間好像也因她而加快向前推進,很快就到了晚上,我惶惶不安地吃完了晚飯,又有意無意地要多去幹點活,爭得母親的好感,然而一切都是徒勞。
‘火大勾’(掛鍋,罐子的鐵鉤)上面掛了一個大罐子,裡面煮着豬食,下面火燃的很大,‘火坑’(專門用來燒火的坑,四周用木條鑲嵌)旁邊放了一條板凳,剛好抵到門口,我們三人被母親叫過去跪在那上面,不準彎腰駝背,手必須打直,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接着母親開始了她的‘諄諄教誨’。我心裡繃着的弦放鬆了些,因爲第三大酷刑是‘跪板凳頂碗水’,頭上沒有一碗水實在是好太多。
“太陽弄開(弄開:這麼)大,不要你們待坡上去整,就把你們妹妹帶好,大咚咚的三個,待得個啥子哦啊?她腦殼上鼓了三個包,那裡面那烏血一次性還抽不完,提起老子肚子壩壩(肚子裡面)都是氣…”
“你們也弄開大老,不是三歲大兩歲老,也該知得事老,哪個當大人的想你們覺(覺:罵)你們嘛,各人長個腦殼兒要聽話呀…”
母親不知道說了多久,後來我能清楚感覺到她的聲音變得沙啞,而且伴隨着嗓子變乾的咳嗽。她除了剛開始語氣不好外,後面完全是勸說。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母親‘話多’的威力,後來才明白她應該是遺傳的外婆,再到後面才總結出那是農村婦女的特性,一遍又一遍重複幾句話,越說越來勁,詞序基本不變樣,這大概也是她們吵架功夫的演化吧。
教育完後,母親又去忙豬食,我們去板凳上下來。若不是扶着牆壁,我可能會直接倒下去,雙腿喪失知覺,關鍵是坐着反而難受。
那天晚上,我腦中閃過白天的一幕幕,雖然沒有責任、呵護和愛這樣高的定義,但我十分清楚今天的情況不能再發生,不能讓她再受傷。
第二天我們終於明白之前母親的怒火和事情的嚴重性。這天中午冉老醫生上門問診,當着我們的面用針筒在妹妹頭上抽淤血,體積二十毫升左右的白色西藥瓶子裡,最後裝了大約一半的淤血,我盯着它,在外面能看到裡面那一層陰暗的東西…
後面經過幾次簡單的化療,終是沒有大礙。若我後來在讀書路上走的太近,恐怕一直不會意識那一次事情的嚴重性。
之後我無憂無慮地過着生活,轉眼就到了三年級第一學期中期,也就是這一年秋盡冬初的時候。
有一天星期三,這天從未見過面的舅媽回來了,剛好下午安排到我們家吃飯。當時我抱着一顆不想寫作業的心,和兩個姐姐在同一天板凳上,早早就收起了作業,想着晚上寫,或明天去學校寫,反正又沒有剩多少的心態,加上舅媽回來的喜悅心裡一下子就敲定了那個方案。(一直到五年級,過年的時候都是我們一家六人,除了給外婆和她孃家的一些人拜年外,沒有其他人,也沒有人給我們拜年,我們一家就像老房子一樣,被人擠到角落…)
晚飯很快就好了,爸在外,算上舅媽外公外婆,一共八個人,就坐在幹陰上,也沒有太冷,而且桌子下鏟了一堆‘火食’(柴燃完後繼續燃着的碳)。差不多一平方米的方桌上擺了十道菜,聽起來挺多的,其實只有五道菜。農村人擺菜將就一個‘對’字,對面,對角,甚至誇張的四面都擺上同一道菜,因爲害怕客人‘手不長,斂不倒(夾不到)’,飯桌上聽的最多的一句話,莫過於‘你手癡(癡:伸)長些喲’。
舅媽是一個圓臉有點貴態的婦女,特別是她的頭髮後面染黃了,手裡提着一個精緻秀氣的黑包包,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她與我們之間有一段距離,因此我的熱心感下降了許多,整頓飯我大多是悶頭在吃,不過出於好奇大部分目光都落在舅媽身上。
她一樣的用筷子夾菜,一樣的用手拿起雞腳啃,一樣的吃着碗裡的看着盤裡的,或許是她懷裡的那個名貴包包,也或許是她顏色好看質量很好的衣服、她染黃的頭髮,我的注意力因此漸漸減少了許多,後面埋頭吃自己的,聽她們說話,特別是舅媽不冷不熱的語氣,卻又想到了那個包,那一把黃色的頭髮。
“符鑫待廣東那邊好不好哦?”
“他一天待那邊過得安逸得很嘛,過兩天又換張遊戲卡,天天按到(按到:守到)那個遊戲整!”
“那他勒待上課沒有哦?”
“待啊,讀一年級老,跟(讀,拖)不走,明年他老漢兒說得把他弄回來讀,將就(正好)寧祿他們有個伴兒。”
“你勒幾個小的都待讀書老哇?”
“寧娟還沒有,明年下排讓她切讀幼兒班,勒三個待讀三年級老。”
……
大部分是母親和舅媽的聲音,談的也都是些簡單的問題,外公外婆他們也都沒什麼話說,後來我才知道舅舅舅媽好像結婚後就去了廣東打工,十幾年很少回家。等他們掙完錢回來定居那個時候我已經讀初三。
一頓飯吃完,舅媽好像有什麼要緊事,很快就和外公外婆一起回去了。不知道是我沒看清還是看漏了,全程舅媽沒有一個笑容,總是冷着一張臉。之後就沒再見過舅媽,後來才從母親口中得知舅媽要緊的理由,原來是爲了我的兩位高祖過世後辦酒的禮錢。
第二天我剛去到學校,還沒來得及趕作業,老師就已經開始叫同學收作業,我心裡大呼一聲‘遭了!’,最後不情願的將作業交了上去。
第一節下課後,我還有其他四個男同學,被老師很光榮的委派了一個任務,在矮圍牆邊的白楊樹上尋找一根枝條,他的要求就是要配得上自己的心意。所以我找了一根和拇指差不多粗細的白楊枝。之後我們進了辦公室,我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垮了,唉聲嘆氣,有些不情願的和他們一起走進去。
袁老師是一個年輕男老師,時常可以在他臉上看到某種笑容,嚴肅的時候那種笑容也未消失,他教我們三年級,四年級時換成了夏老師。他掃視了我們手中的枝條後,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態。
“囊凱(怎麼)不住作業呢?”
我左邊的三位同學依次被眼神詢問,沒有啃聲,輪到我了,我也學着他們低頭悶聲不說話。
“作業是給你們每一天佈置的任務,本來就不多,對你們來講應該不過分吧?看倒你們有好多人是第一次的份上,勒次(這次)我不多說啥子,看看你們手中的條子,各人想一哈覺得我該打你們好多個,我反正覺得多了就算老,少老就加!”
聞言,我盯着手中的枝條,要權衡一個合適的數字,心裡的確很糾結。看到前面有人少,有人多,我咬牙狠了一下心,選擇了五這個數字。
慶幸的是我一次性就過了。
出了辦公室,我快速走到教室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沒看任何人,也沒在意她們的目光,低着頭,兩隻手捂在腿縫裡,不斷揉搓,那種疼和麻的感覺不住刺激我的神經,心裡記着以後再忙也要把作業做完。
後來我在交作業上沒再受過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