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不知道愛惜身體,長大了才明白‘揭不過去的傷疤’說的道理。
——我的內心獨白。
時間很快滿足了我對上學的慾望。在妹妹三歲的時候,我就跟着姐姐們一起上了小學,因爲我在家照顧妹妹半年,爲了跟上她們的腳步,所以學前只讀了半季。
期末老試的時候,我的數學一百分,語文雖然寫錯了一個拼音字母,但總體上並不妨礙我升入一年級。隔了兩個月後,我帶着一點成就感和姐姐們坐在大教室裡,不過和她們相處久了之後,新鮮感下降了很多,也比不上外人能給我好奇心的滿足,因此我的座位最開始和她們在一排,之後就分開了。
升入初中後,我們三人還是在一個教室,直到初三結束,當時我不明白也不想要這種安排,還好後來的結果證明了我的正確性和其他人的錯誤。
教我們的老師是村裡的會計,留着一縷長髮有些老的徐老師,他的嘴角邊有一顆明顯的黑字,經常看見他用手捏。
他給我的印象是有點懶和愛打人。
冬天在講桌下面放個火盤,他可以睡上兩節課;他是第一次教給倒我轉符號的用法,還十分強調他可以隨便用,而我們不能用。
有一次上課,我的思想開小差,他走到我旁邊,用語文書狠狠敲了我的腦袋兩下,沒有說什麼,繼續念課文,我也不敢多看他。
不過比起班上一個瘦猴子一次放學前的遭遇,我慶幸太多。那天徐老師還沒來叫我們放學,有些人已經離開了座位,而那個‘瘦猴子’更是衝到了門邊,徐老師推開門,看到情況後怒不可遏,直接一腳把‘瘦猴子’踢飛了,他就像一個足球要撞到房樑上。
結果好不到哪去,撞到了講桌。
因此,我們十分害怕他。
一個小教室裡坐着三十幾個人,除卻幾個熟識的人,和大多數一起經歷過半年時光的人,還有那麼幾個人是我陌生的。
隨着時間的流逝,我敢肯定不是因爲我的原因,我和他們之間沒有交流,最多隻是和其中一個名爲‘冉小江’的男同學有那麼幾分鐘在操場的矮圍牆上挨着一起坐過。我和他沒說一句話,我只是好奇的看着他,看着他那雙比我粗糙和黑一點的手,以及那張晴朗的日光也不能驅散上面的陰沉,冰冷,但帥氣的面孔。
後來,我才從別人口中知曉,他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只有父親……
多年後,當我高中放假回家時,有緣和他坐在同一輛車上,司機是一個修公路的老闆。我還是向以前一樣看着他,也許他並沒有認出我來,或是已經忘了吧,但那張面孔好像已經徹底冰封,笑容很難破封。他一直盯着前面,下車後,他硬塞給司機十塊錢,從他的肢體動作,語言中,我看到和聽到的只有僵硬,雖然是一種答謝,雖然有笑聲,代表的卻是冷漠…
除了冉小江,在陌生的那幾個人中,還有一個也給了我很深的印象。
在沒有從姐姐們口中得到關於她的半點認識前,看到她第一眼我就被嚇住了。
沒錯,那時候頑皮的我甚至沒有勇氣看她第二眼。
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像一個小不點呆呆地站在那裡,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的面孔,幾縷髮絲搭在她的右眼睛上,而那隻眼睛卻永遠被封住了,只剩下爬滿蜈蚣的坑,佈滿蜘蛛網的洞…
“那個她今年十五歲了,她的眼睛好像是她和弟弟在瘋的時候,她弟弟不小心給捅爆了,她媽老漢兒蔑導(蔑導:準備,以爲)讓她出切打工,好像是她不想出切,想多耍幾年…”
有一天大姐在我耳邊小聲說了這些話後,我沒明白多少,不過心裡對她的恐懼卻是小了很多。
到了二年級的時候,班裡有兩個人退學了,一個是她,一個是比老師還高,還要壯碩,但很少聽到他聲音的男同學。
初嘗學校的滋味,用一句話概括那段時間的我,就是‘皮到飛起’。
早上和姐姐們吆喝着同附近的小夥伴們去學校,下午又一起吆喝着回來。春夏秋冬各有各的樂趣,總是能激發我們的歡聲笑語。
春雨綿綿,一把花傘下幾個人的細聲細語;夏日炎炎,土公路上惡作劇的‘沙塵暴’;秋葉飄飄,玉米地的撒歡;冬雪紛紛,早晨一起出門提着的那個小火盆。
此外,還有手拉手渡過漫水橋的驚,棍棒之間的險……
時間很快飛到了二年級下半學期。那段時間在家裡的那個小狹縫裡發生了後來我很長時間耿耿於懷的一件事:鼻樑上烙下了一塊疤。
我住在小山區裡,四面環山,所以下面平坦的地方,習慣性的被稱爲‘壩’,或者‘壩頭’。壩裡零星散落着接近一百戶人家(當然半山腰上,山頂上也有人戶,到最近幾年才搬下壩或者搬了出去),一條公路串通了四個村落,也是我們那裡交通的唯一命線。
說說我老家的情況,那裡是個四合院(至少保持到我四年級末),我家落在最裡面,屋後是山坡,旁邊的一塊地裡有幾座老墳。要想去到那條公路,最簡便的路只有兩條,從四合院兩邊繞。(後來四合院的遺蹟比較完整的只剩下我家的時候,情況就要方便很多了。)
我家靠着老墳的這一邊,因爲以前家裡有點錢的緣故(我爺爺好像在我大姐沒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據說是因爲奶奶想錢的緣故,下煤窯塌方了。在我開始記事時沒有奶奶的印象,後來才清楚她早在新疆生了根……),是壩裡最早新修的,當時的水泥板很洋氣。不過導致以前和別家緊密連接的部分生成了一個很小的縫,恰好能讓我直接掉到底。
有一天放學,我和我的侄兒兼夥伴(寧見),在‘地巴’上玩了一會兒後,便轉移到了那個狹縫,那上面露出來一些小的竹竿,不過已經腐朽,撐起瘦猴子一樣的他當然綽綽有餘,但換做我,只有悲劇。
我跟着他的腳步,試着走了幾下,跟着膽子也就大了起來,完全沒有什麼顧慮,甚至還想耀武揚威的跑起來,結果下一刻…
竹子斷了,我重重的摔了下去,而且是頭先着地,劇烈的疼痛沒有引發我的哭聲,只是化作一聲悶哼,緊接着我嘗試自己坐起來,剛好看到剛纔頭着地的地方立着一根竹尖,上面染了一點血,我也清楚感覺到有血流到面頰,嘴角……
我當時內心害怕,惶恐,耳朵就像是失鳴了,聽不見任何聲音,眼睛呆呆地看着那根竹尖。
“寧染,快兒去弄盆水來!”大姐喊着二姐,接着又有點怒意地對寧見說:“把他扶好!”
我迷迷糊糊地踏着步子,踢到他們的腳或被他們踩到,我覺不到痛意,也沒有理會。很快我就感覺有冰涼的東西潑在了臉上,鼻樑上麻了一下。
“你們那歪(那歪:那樣),哪個說的怎冷水,要整溫熱水…”
一個略帶嚴肅,但很難聽清有關心的聲音傳入我的耳朵,我坐在椅子上,背靠在牆上,有點費力的睜開眼睛,模糊地看到了聲音的主人,原來是三爺爺!
一場鬧劇似的止血很快在母親的出現後接近尾聲,姐姐們退到一邊,三爺爺不知何時沒了蹤影,寧見似乎害怕母親責怪,也溜得沒了身影。
“你們勒是囊開待整(勒是:這是。囊開:怎麼。待整:在做)?媽些背時坎老殼兒滴(應該被砍腦袋的),鮮血長流的也不早點吼我!快勒待(快點兒去)櫃子坨(櫃子裡面)把錢跟老子拿出來…”
當我聽到母親怒罵的聲音,意識很快清晰,卻已經轉移到了一個並不寬大卻很溫暖堅實的背上。經歷了一小段顛簸後,我被送到了村裡的私人醫院,冉老醫生急忙將我接到裡屋,先是用有點難聞的水在我的傷口上澆洗了一陣,出於好奇,我眯縫着眼看了一下情況,母親蹲在我面前,一眨不不眨地看着我,眉頭深深皺起,彷彿我身掉肉流血痛在她身。緊接着看見冉老醫生手裡快速扔掉一根棉籤,血染了大半,立馬緊閉上眼睛,之後不再敢看一絲。
很快傷口出出來一陣輕微的瘙癢,疼痛,接着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蓋在了那上面,額頭附近幾處也傳來了皮膚受力和繃緊的感覺。當我睜開眼時才知道有一塊棉布被貼在了傷口處,看着冉老醫生在收拾藥瓶,也才清楚填在傷口裡的是西藥碾碎的粉末。
“好老哇(好了呀)?冉醫生”母親焦急地問。
“嗯,好老,要注意磨(磨:不要)曬太陽,磨吃辣的,磨切摳喔,不然二天要留疤。”冉醫生看向我親切的囑咐。然後又對母親說道:“三天來換一次藥。”
“嗯,要得。”母親給了錢後,謝了冉老醫生,又帶着我回家。我跟在她身後,很安靜,又很害怕她突然轉過頭來,用她那雙有點凸出的眼睛瞪着我。還好,母親路上沒有發飆,至少在路上我不用提心吊膽。回到家後,可能是我受傷的緣故吧,少領了一些罵,不過姐姐她們有點慘,揹着手站在牆角,看着自己的腳尖,一點兒不敢吭聲。我在有點隔得遠的位置看着這樣的她們,心裡竟然在偷笑。
哎!
也許是應了那句話吧:總有時候你會笑不出來。很快就有那麼一件事,我們都笑不出來了。
之後過了一個週末,我們又如往常一樣上下學。我能清楚感覺到同學們好像因爲我頭上的這塊布對我疏遠了些,包括那些小夥伴。對此我並沒有覺得傷心,之前一個同學手上纏了紗布,我一樣有些刻意和他保持距離,這樣的行爲與其說是討厭嫌棄,不如說成保護,畢竟小孩子動作幅度大,很容易詮釋什麼叫‘拳腳無眼’……
下課後,太陽光將操場分成了兩部分,而我被禁錮在陰涼的那一部分,內心有一個聲音不停地在說:這不是我想要的。或許是受了這句話的支配,我先是用手感覺了一下陽光的溫度,接着邁過了那條分界線。當我的額頭正對着太陽時,傷口裡面傳來輕癢怪異的感覺,當時謹記醫生的話,沒有敢去用手指摳。後來幾天我肆意穿行在陽光中,有時候安靜下來癢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後來才知道這是傷口癒合的正常反應),到我再也忍受不了時就像是有螞蟻或其它的蟲類在敏感的皮膚上爬,加上想要一探裡面情況的好奇心,我躲避了其他人,走到角落,終於還是將右手食指透過紗布伸了進去…
最開始手指觸碰到的先是溫熱(細菌化膿後的液體),緊接着有一些說不清楚的絲和線,就像是把手指插入西瓜肉中,只不過感覺沒有那麼清晰,然後當手指觸碰到傷口邊壁的時候,有一股奇異的**,含帶一絲痛意。短時間內我愛上了這種感覺,手指止不住在裡面探索,完全忽略了傷口吞沒了半個指頭…
之後換了幾次藥,傷口也結了堅實的疤(此前有幾次疤被摳爛過),加上心裡對於傷口的新鮮感下降了很多,它終於安然無恙的等到了取下紗布的那一天。
我一直到小學結束都沒有在意過這個疤痕,可之後,看到它總會有惱怒和後悔,再到現在,相對長殘的其它地方,疤痕早已只是存留在記憶裡,也將消失在過去。
待到疤痕揭過之後,我又恢復成了熊孩子,而之前我與疏遠我的那些人之間也恢復了形影不離。
很快就到了二年級暑假。
那時我們都還小,而且太陽底下也遭不住,所以除了早上和下午的一些時間外,我們四姊妹都在家裡,母親一個人從早忙到晚。
那是一天接近中午的時候,妹妹一個人在‘地巴’(地巴:農村人與房子相連或房子前面的空地)旁的梯子玩,那裡陰涼,也適合一個人玩。她在臺階上擺了一些草和殘破的瓦片,一個人辦起了‘嘎嘎宴’(類似於過家家,做菜做飯)。
而我們三姊妹則圍坐在‘幹陰’(幹陰:農村人前面屋檐下歇涼的地方,通常與火房相連)上玩起了‘抓子’。
抓子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可是一門大學問,首先要找到好的‘子’,這也就有了我們經常穿梭在河壩裡,找那種園的,光滑的,好看的,同時要自己小手適合的。最好的就是找到一塊‘金彪石’,把它敲爛後,自己再在石頭上磨,加工一番。當成品出來後,用水沖洗一下,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拿出來顯得特別大氣,特別有檔次。
然後是找一塊平坦的地,操場矮圍牆上面的水泥板,或者用掃帚將幹陰清理一塊…
接着就是講好規矩,因爲一個‘子’除外,從兩個到十一個,後面還有更多,但不常見,各有各的抓法。常見的三五七,基本上相對分作三五七步,也就是一輪包含三五七個步驟,從簡到難。
就拿‘三子’舉例吧,第一步是抓一顆,第二步抓兩顆,第三步還是抓兩顆,只不過那兩顆子中間要劃條橫線,隔空跨過橫線連貫完成兩次第一步。基本動作都是隻手將一顆子拋向空中,然後抓起地上的一顆子,最後將落下來的子穩當的接在手中。
對我來說七子的魅力最大,它的步驟除了難度係數大,有的還需要雙手協作外,更因爲每一步驟的名稱,形象貼切,比如‘背牛’,‘鑽窟窿’,‘滿天星’,總之,看到姐姐抓完整套,我心裡有不少驚歎,因爲我很少走過第三步。
‘抓子’作爲小學時代風靡的一項運動,它的影響廣度,深度,遠不是‘彈子’一類低級的運動所能比的。
“抓啥子?”大姐手裡拿着七顆子問我和二姐。我搶先說道:“五子!”
大姐和二姐對此都沒有意見,大姐又說到:“那我們抓十輪,誰先抓完誰就贏。來,石頭剪刀布,誰贏了誰先抓!”
“石頭、剪刀、布。”
結果是我巧勝,我拿起地上的五個子,毫不客氣的抓了起來,可實力與激情不成正比,我在3.2的時候就下課了,接着就只有看着姐姐們抓,同時心裡祈禱她們要給我留個機會,不要一次性完成十輪。
“6.3”“7.5”“6.4”……
我們的比賽進行的如火如荼,這就導致那個小小的單薄的身影被我們拋在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