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顆冰糖可能是一些人用來泡水喝都嫌棄的,卻是我們一段時間的中午飯。
——留在三個孩子心裡的話。
四年級下學期,妹妹到了上學的年齡,於是母親給她報了幼兒班。
在我們上學兩週後,父親出門了。
那天早上姐姐她們走在前面,我和三個小夥伴走在後面。也許是巧合吧,我在寧見屋門前,他剛好站在對面的坡上,我可以看到他,他的行李只有一個揹包,那裡面最重的東西就是一隻‘豬腳趕’,豬蹄懸在他頭上。
他應該是聽到了我們的聲音,所以大聲對我說了幾句:
“寧祿,弄開大一早上老還不切讀書!你待屋滴要你媽的話哦,把你妹妹帶好,莫一天天辭蔑(辭蔑倒:只知道)耍,有空還是幫你媽做一哈活路…”
“要得,我曉得老!”我回答到,語氣有些不太好。
父親沒有再說什麼,我故意不去看他,當我再次看向那裡時,人早已不見,只有安靜的參天的一根核桃樹。
“胡發軍,你來的時候趙小強待抓子哦?還不過來?”寧見問他旁邊的那個比他還要矮的多,更加像瘦猴子,臉上總有着癡笑的人。
“他爺爺才待吼他起來,勒應該再吃飯老!我們過切看看嘛?”胡發軍道。
“要得!”
聽見他們的對話,我不再想父親,跟在他們後面,滾着鐵環。說是鐵環,其實只有扣住環的那個勾纔是鐵的,環是用膠水管做的,手握的是竹竿。
我們四人是在昨天相約好的一起滾鐵環去上學,因爲路途沒有平坦的,都是些坑坑窪窪,面對鐵環飛在空中,又被平穩接回地上,過程中的驚險刺激剛好是我們那時追求的。
趙小強正在吃飯,那一碗油光光蛋花稀疏的蛋炒飯看得我暗自吞口水。他和我們打了下招呼,快速刨了幾口,碗裡還剩下小半碗,就迫不及待的進屋揹着書包拿起鐵環和我們走了。
他的鼻子高高的,冬天經常看見他流鼻涕,吸鼻子,所以鼻子紅紅的。他的身材消瘦,但沒有另外兩人誇張,面容上總有一股傲氣,性格正如名字一樣,特別剛強,衝動不怕死。
他們家重男輕女的思想特別嚴重,無論是他的爺爺輩還是父親輩。趙小強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
妹妹叫趙瓊,是我童年以至現在見過最悲慘的一個人。
她小學二年級就沒有讀書了,在家幫他爺爺奶奶忙活路,聽說一有什麼錯誤,不論大小,總是扇耳光,腳踢,棍棒,用俗語講就是‘拖到啥子就是啥子’。她經常從家裡逃出來,躲到附近人的家裡,或者隔得遠的同學家裡。
不過又被抓住下場不言而喻。
她那時就像是再和他們捉迷藏。
之後似乎是他爺爺警告過其他人吧,她逃出來沒有容身之地,多是在河裡,別人收割玉米杆後搭成的跺裡隱藏,有時甚至是一整晚。
可能她那時候太小了吧,逃出來容易不回去難,畢竟寒可以忍,餓不能受。
後來幾年關於他的事我瞭解少了,直到我上大學,我們兩家新修的房子挨在一起。我寒假回家,快過年了,有天晚上,她爺爺推開我們的門,嘴裡叼着煙桿,有些溫怒地問我和大姐:“趙瓊在你們勒沒有?”
大姐很乾脆回答道:“沒有!”
他拉上門生氣的走了。
我當時不明所以,還好大姐給我講了一下其中的前因後果,涉及兩莊婚姻,這裡不作敘述。
聽完後,我才記起那個被我快忘記的人。她年前就要結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心對她感到深深的同情和祝福,因爲她已經是一個用來發泄的皮球,被家裡人踢來踢去,可有可無…
我原以爲她會很順利的嫁出去,卻沒想到後來她在結婚的前兩天,被她爸當衆扇了一耳光。她婚前玩起了消失,還好及時被抓了回來,塞入了婚車,送入了洞房……
想到她的遭遇,我總會想起大人們經常問的一句話:
‘既然眉打算養,那把她生下來抓子(抓子:幹嘛)耶?’
現在她婆家人對她很好,男人也不離不棄。我想,她在人間經歷煉獄後終於又在人間修成了正果!
趙小強的鐵環是用有我們小臂粗的水管坐的,在對比我們的,我的最慘,只有拇指粗。
“勒鐵環是我爺爺跟我住的!”趙小強很自豪的炫耀了一下。
‘你的鐵環粗但是沒有我們的環大!’我在心裡想。
或許是感受到了時間不等人,我們匆匆的往學校趕,路上正好印證了我心裡的想法,趙小強被我們遠遠甩在後面,他追上我們,鐵環拿在手裡,氣喘吁吁。
我們將鐵環放在學校公路旁邊的深草叢裡,拍兩下巴掌,拉一下紅領巾,欣欣然地直奔教室,還好,同學來了大半,老師沒來,也沒有打鈴。
中午,有錢的學生都到學校附近小商店去買東西吃了,大姐帶着妹妹去了,我和二姐待在教室裡。
我羨慕地看着教室裡賣零食的兩兄弟,一個叫王超,一個叫王科。他們家是開店的,二人時常穿着小西裝,王超是弟弟,留着短髮,總是掛着鼻涕,好像他吸不乾淨,也擦不乾淨,他總是笑嘻嘻的,做一些搞笑的動作。王科是哥哥,留着長髮,小駝背,時常輕噓着嘴巴,顯得呆滯的表情,搖頭擺手的動作特別有喜感。
他們坐在一起,從鼓鼓的書包裡掏出很多的零食,有辣條,果凍,香脆面…
現在想起他們在教室擺攤的畫面,腦中自然地給他們配上了音:來來來,看一看,瞧一瞧,五角錢你買不了吃虧也買不了上當…
王超左顧右盼地拉生意,王科則在那裡慢條斯理的把東西擺好。
受到他們的感染,我的肚子確實感受到了餓意,但因爲早上吃的飽,而且下午只有兩節課,挺挺就過去了,可以忍耐。
以前我們三紙妹上學最開始在家裡帶東西,比如飯糰裡包着鹹菜,父親從外面批發回來的零食;後來我們大了一點,母親每天一共給我們拿一塊錢;再到後來我們又大了一點,母親每天一共給我們拿五角錢。
現在,妹妹上學了,母親每天給她準備一塊錢,而給我們三紙妹準備了一袋冰糖,早上每人抓兩顆,用紙包好,放在書包裡,如果放在身上,化了就沒得吃了。
中午時間很長,教室裡的聲音充滿了誘惑,讓人食慾大增。有揉搓口袋的聲音,有捏香脆面‘卡擦卡擦’的聲音,也有人吃辣條津津有味的聲音…
我受不了那種場面。
雖然以前很歡喜別人遞給我一根辣條,或倒點香脆面在我手心裡,可現在我甘願選擇遠離他們,覺得他們那種施捨的行爲讓我心裡有些難受,忍餓更適合我自尊心的萌芽生長。
我走在操場上,意外地看到夏老師在辦公室門口吃泡麪,當時我心裡有點羨慕,因爲我長這麼大還沒有吃過桶裝泡麪。後來我經常看見夏老師吃泡麪,也瞭解到他家的情況,他家在學校附近,挨着公路,家裡只有一個老母親,我經常看見她在家幹農活,挖土豆,做‘包穀肥豚’(種玉米前要在一小塊平地上用坡上燒的灰和着糞水打糯,揉成團,上面點一個小洞,把玉米種子放進去,蓋上一層灰,再用竹條蒙上一層拱形的薄膜,等到玉米苗長到十釐米高後,就可以栽到地裡了。而那個泥團就是肥豚,栽玉米也叫做栽包穀肥豚。),割豬草…
我站在教學樓的牆角,遇到走回來的大姐妹妹,妹妹手裡拿着一個果凍,正在用吸管吸,小臉蛋很滿足。不知道爲什麼,看見她快樂的大眼睛我覺得捱餓突然沒有了痛感。大姐手裡拿着一包印有‘大長今’的辣條,牽着妹妹走到我近前,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一絲難受,不過對妹妹有求必應。
我和大姐把妹妹夾在中間走了一段時間,妹妹抓着那包辣條,轉頭用她的大眼睛望着我問道:“鍋鍋,你握了沒有,我們待陰涼蕩子切一起吃嘛!”
我低頭看着她笑道:“我還沒有握,你各人吃嘛,我馬上待教室去羅。”
“那要得嘛,大姐,你也要待教室切嗎?”她扭頭看着大姐。
“不得,我等哈把你送到教室後,纔回切!”大姐說。
在陰坡小學的生活臨近尾聲,一場考試將我們那三十幾個人的班級分成了兩類四個部分。
其中一類是不讀書了的,他們有差不多十個人,那次分離可以說是我和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直到現在,多是從姐姐口中聽說他們的消息。也有遇到過的,但可能是因爲時間的作用太明顯吧,我認得他們,沒有和他們搭話,他們認不認識我不確定,同樣也沒有和我搭話。
我們彼此看了一眼,然後目光重新落在手機屏幕上,或是旁人的身上。
另一類是選擇繼續讀書的,十個去了讓水小學,兩個去了中心校(六年級會相遇),還有幾個去了省外的學校(他們之後的消息徹底斷絕)。
這個暑假父親回來了。
他找了壩裡有名的木匠爲我們三紙妹做了三張課桌,在一個午後,我和父母親一起去把它們搬回來。在路上的一家店子裡,父親買了一大圈鐵絲,也給我買了一包一塊錢的香脆面,和五角錢的不同,佐料放下去吃着很鹹,可我依然喜笑顏開。
新學期來了,父親走了,母親帶着我們去報名。
我們自己扛着桌子,母親給我們揹着板凳,到了新學校,把桌子放好,在熊老師(一個留着短捲髮,看得到幾根白頭髮的男老師)那裡登記後,又回到了家中。
很短的時間內我看到了一些新同學的面孔,不過當時的印象並不深,遠沒有達到記住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