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單靜秋來說, 再熟悉不過的黑暗空間中,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沉默在蔓延。
單靜秋抿着脣, 看着眼前的場景,竟一時說不出話, 她一直以爲自己對鬼魂的承受力已經提高了很多,畢竟每回世界結束時接受任務時總要見到各式各樣的任務人,可這次, 卻不大一樣。
她忍不住在心裡暗暗罵起了008, 她敬愛的垃圾系統008現在早就經驗十足,連和她客套都不帶客套, 就這麼故作童真地笑一笑便迅速地把她送到黑暗空間, 天知道她都還沒來得及把商城裡她看上的那個仿真身體拍下付款,她深切懷疑008偷窺了自己的購物車,可卻沒地方說理去,對於這種強行出貨沒有質保政策的產品,單靜秋表示很是氣憤又無可奈何。
只是現在也來不及罵008了, 她按捺下心中對008的日常辱罵, 努力維持住溫和的表情, 耐心地對前頭那個哭個不停的中年婦人便問:“你好, 請問你需要什麼幫助呢?”
她眼前的這個中年婦人,穿得大概挺樸素, 之所以說是大概,因爲單靜秋根本無法越過那些血污把她的衣服看清楚,這婦人渾身沾滿了血, 尤其是在背部、手部,露在外面的手上頭全是可怖的青青紫紫,好幾個地方沾着血,染滿了血的衣服掛在身上卻不顯得貼身,只因爲她瘦削到連衣服都掛不太住,而最令人怔忪的便是她的臉,她掉下眼淚時流下的並不是眼淚,而是一行又一行的血,重重疊疊,在臉上劃出斑駁的痕跡,額頭上還有淤青,在淤青處能隱隱約約看見一條難看的疤痕,由於疤痕增生,分外顯目。
單靜秋不知道爲什麼,明明當婦人擡起頭時露出的臉格外嚇人,她卻看着對方的眼神,心中生不出半點恐懼,那婦人的眼神中全是絕望和彷徨,茫然無助地無奈,卻沒有半點兇狠,讓她的心中也忍不住地生起幾分不知從何而來的同情。
“我……”那婦人努力地鎮靜了一下,剛停下眼淚,手一抹,卻把那些血淚擦開,看起來越發地髒了起來,她眼巴巴地看向單靜秋,開了口:“你可以幫我嗎?”
她沉默了片刻,發着抖,似乎陷入了難以擺脫的噩夢,好一會才晃過神,開始努力把自己經歷的那點痛苦故事一點一點地講出,只是講着講着,她時常發起抖來,甚至出現些過於驚恐的失聲反應,經過了挺漫長的時間,才把一切講完。
單靜秋在那婦人艱難說出的零碎話語中挑挑揀揀,再和008給的原世界故事劇情相結合,終於是拼湊出了這個對於原身和她的孩子都太過慘烈的故事。
這次的故事世界,是一本早期的虐心言情文學,結合了傷痕文學、社會現實、虐心言情、疼痛青春多種特色,當年一經發售,便風靡少男少女,一度被譽爲催淚鉅作,小說的名字叫做《痛,吻》。
《痛,吻》講述的是女主滕香玲的成長曆程,她的父親自破產開始,變得暴虐、瘋狂,一旦在外頭遇到點不順的事情,便會回家肆意地抽打自己的妻女,絲毫不留餘地,而在發泄完了之後,看着滿身是傷的妻女他又會立刻痛哭流涕,下跪請求來自妻女的原諒,滕香玲的母親是個傳統的女人,在她的觀念裡頭,丈夫是天,生活再怎麼困難也不能離婚,她永遠選擇忍耐,哪怕丈夫一度差點把她打住院,她也無怨無悔,可她的無怨無悔影響的卻是小小的滕香玲,哪怕再最熱的夏天,她也穿着長袖長褲,因爲一旦稍微露出身體,便會看到下面令人訝異的傷口。
而女主痛苦的童年記憶中,曾有個同病相憐的夥伴,便是住在隔壁家和她同齡的喻言澤,也就是原身的兒子。
原身一家,原本家境小康,白手起家的夫妻倆經營着兩家賣衣服的小店,在城裡頭有些名氣,每個月也能攢下不少錢,原本他們應當像是所有普通家庭一樣,存着錢,慢慢地過着小市民的日子,可這一切,卻因爲原身的丈夫喻一浩,發生了改變。
在喻言澤七歲那年,喻一浩迷上了賭博。
同樣來自a城的老李,神神秘秘地帶着喻一浩去打起了麻將,只說他是工作太辛苦,每天都得看店進貨,需要一點兒消遣、休息,可誰都不知道這卻是一場套路的開始。
老李帶着喻一浩進了b城人自己經營的小館子,館子雖小,但是裡頭五臟俱全,不僅僅有人盡皆知的麻將、紙牌,還有在那個年頭不怎麼流行,特地從澳城招工回來的賭場荷官,裡頭自是聲色犬馬,在那喻一浩看見了無數人全神貫注,因爲每一次結果的誕生歡呼沮喪,他看見有人頹廢地出去,有人紅着眼進來……
人來人往之間,他看到最多的,卻是那些一夜暴富的,他們每個月經營服裝店收入的那點兒錢,還不如賭館裡頭坐一個晚上贏得多,一天一天地,他漸漸地沉浸了進去,他沒有發現,他就像身邊的那些個賭棍一樣,紅着眼,用光了錢,直接找旁邊的人要了個條子記賬,記賬額度滿了,甚至還開始賒賬。
wωw¸Tтkǎ n¸¢O 當然,一開始喻一浩總是贏錢多的,僅僅三天的功夫,他就用一萬的本金贏來了一百五十萬,所以後來偶有輸幾把大的,他也無知無覺,等到他反應過來地時候,他不僅僅是連本金都輸光了,甚至還將自己用來進貨的貨款都押了進去,他能看出那夥子看場人的厲害,哆哆嗦嗦地把錢交了個精光便逃了出去,可回頭看着小賭館門口的小燈時,他的眼中寫滿的全是不甘心。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他來了,走了,又來了,又走了,就這麼折返幾次,漸漸地,那小賭館就像無底洞一樣,把他從家裡偷偷拿出來的存摺都輸了進去,他不甘心,終於將目光移動到了家裡的房本、服裝店店面的產權證……他覺得他一定能翻本,最起碼把本錢贏回來,可卻沒想過,從頭到尾,那就是一個局。
一直到賭場請來的人上了家門,逗着兒子的原身才知道,丈夫已經把家裡的財產全部輸光,若是不肯把家裡的房子店面給對方,就得變出幾百萬來,他們給不出,便狼狽地被趕了出去,身上唯一剩下的就是那兩三包不大的行李,和原身每個月放在兜裡的幾百塊全家生活費,他們在偌大的b城中無處可去,跑來跑去,才找到了一個破舊的小區,租住了一個狹窄逼人的小房子,就這麼住了進去。
原身恨極了丈夫的莽撞任性,這半生的努力因爲眼前這人的瘋狂全都賠了進去。
而喻一浩當場給妻子跪了下來,他伸出手緊緊地抱住妻子的腿,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滿身狼狽,說自己是被人設局騙了,說自己只是一時識人不清、執迷不悟,希望妻子能再原諒他一次,他甚至還把旁邊的兒子抱了過來,哄着兒子問,想不想要爸爸走,不明白狀況的喻言澤自是應了聲不願意,後來的他,無數次在夢迴時驚醒,恨透了自己當時被父親哄騙,就這麼把母親給留在了這個無望的深淵之中。原身面對孩子懵懂的臉,和丈夫滿臉寫滿了愧疚,她選擇了原諒,她想,只要有手有腳,總能東山再起,也許一切還能繼續。
可那時候的原身不知道,賭就和毒一樣,是會吃人的,它們就像是張開了口的巨獸,一旦走了進去,便幾乎九死一生,難以回頭。
原身找了兩份工作,一份是小區附近服裝店裡的銷售員,另外一份則是給裁縫店接單做單的工作,她夜以繼日,不怕自己的眼睛出問題,只想儘快存下點錢,眼看兒子上學就在眼前,她哪裡捨得耽誤,在她拼了命工作的時候,喻一浩也找了份工作,離小區挺遠,在市中心超市裡頭做保安,薪水倒也不錯,正當一家人漸漸地走上正軌時,領回工資的喻一浩,情不自禁地又走進了那間似乎帶着魔力的小賭館。
他反覆告誡自己,只要贏一點兒,只要贏一萬也好,卻又是把自己口袋裡的工資輸了個精光,可這回,他的心裡沒有了愧疚,全成了瘋狂,他想要錢,他知道他能翻本,他瘋了一般地跑回家,在家裡頭翻箱倒櫃,直接將什麼抽屜全都拉出,裡頭的衣物隨便丟了滿地,只想翻出妻子藏起來的錢。
剛接兒子從幼兒園放學回家的原身,買了菜哼着歌帶喻言澤進了門,看到的卻是一地的狼藉和找不到錢神色瘋狂的丈夫,喻一浩一下衝到了原身身邊,用力把門關上,提着原身的領子就是要錢,原身自是不肯,甚至還憤怒地叱罵起了丈夫,她不明白家裡都成了這種樣子,怎麼丈夫還肯去賭呢?當然,她想憑藉她說的這麼兩句話來說服丈夫,顯然是不可能的,她做的這些全都於事無補,只是讓喻一浩越來越瘋狂。
喻一浩從旁邊隨便摸了個衣架,直接對妻子動了手,原身只能努力地用手護住臉護住身體,死死咬着牙不肯說出錢在哪裡,因爲她辛苦賺來的這些錢,是爲了要給兒子上小學用的,她知道這些錢給了丈夫,一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她越是忍耐,喻一浩越是瘋狂,生生打折了兩根衣架。
被父親忽然暴起嚇傻了的喻言澤呆呆地站在旁邊,等到他終於從莫大的驚恐反應過來時,母親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他壓着心中的恐懼飛速地跑到了父親那,小小的他一把抓住了父親的手,顫抖着聲音讓父親不要再碰媽媽,可瘋了魔的喻一浩哪會留情,他直接用力一甩,便把喻言澤輕飄飄地整個甩到了沙發背面,狠狠砸在沙發上頭的他,只是悶哼一聲便沒有發出聲音。
丟完兒子,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繼續逼問着妻子錢在哪裡,發覺兒子沒有動靜的原身直接將藏錢的地方說出,等丈夫一鬆開手,便衝過去抱住了自己的兒子,等到喻言澤艱難醒來的時候,面前只有被打得無一處好的母親和亂七八糟又毫無人聲的家。
原身等到丈夫回來,僵坐在客廳沙發上,她做得筆直,試圖和丈夫談離婚,可已經迷了神的喻一浩怎麼會同意?在他看來,妻子就像是個會源源不斷供應錢款的提款機,他需要錢,怎麼會放提款機離開,喻一浩只是冷冷地笑了笑,告訴原身,除非他死,纔會同意離婚。
那天晚上,原身看着呼呼大睡的丈夫看了許久,她收拾好了行李準備帶着兒子離開,卻在要出門的時候,聽到後頭丈夫幽幽的聲音:“你是不是忘了,你和言澤的戶口還在我這裡?”她一點一點地回過身,看到的卻是不知何時睜開眼,在那半笑不笑玩着戶口本的丈夫。
她在老家已經沒了親戚,嫁給喻一浩後自是落戶到了喻一浩家,而戶口本從來都在對方手裡看着,她可以包一收到外地工作,大不了就當沒這個家庭,可兒子呢?兒子還小,從不能不讀書、不生活吧?她艱難地問着丈夫到底要怎麼樣,可丈夫卻笑了,他只是冷漠地說着,要她好好地待在家裡,萬事配合,一切就好辦。
當原身緩緩地把行李放了回去的時候,她似乎有種預感,她的人生將會永遠地和這個房子綁在一起,事實也是如此。
但哪怕到此刻,她依舊沒有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永遠不要相信賭徒說出口的話。
喻一浩每天都要在那小賭館裡頭從早待到晚,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被子牀鋪全都移到那,只有輸了錢纔會罵罵咧咧地回家,那時候的他早就沒了曾經清清爽爽的小店主模樣,他鬍子拉碴,衣服帶着些味道,只有打算洗洗澡、休息休息纔會回家,如果贏了錢,便會把回家的喻言澤拉到身邊,硬往他身上甩個幾塊錢,笑得酣暢淋漓說拿去玩,若是輸了錢,則直接對這對沒有反抗之力的妻兒動起了手。
原身和喻言澤身上漸漸地多了很多傷,原身開始迷茫,不知道自己爲了兒子的戶口、求學讓這個孩子一起承受來自喻一浩的壓力是對是錯,她在糾結之間已經被喻一浩壓榨殆盡,喻一浩甚至連她放在兒子房間、用來存放一些鋼鏰的小存錢罐都要拿起來狠狠地砸在地上,把錢全都拿走,絲毫不管家中妻兒死活。
一直到有一天晚上,輸了錢的喻一浩紅着眼回了家,那時原身正在家中給喻言澤念着童話哄他睡覺,那扇破舊的木板門直接被喻一浩一把踢開,他身上還帶着幾分酒味,直接衝了過來,抽下皮帶,對着兩人便打,一直到醉醺醺的他打得夠了癮,他才分外放鬆地回房間睡起了大覺。
原身看着在自己身下白着臉發抖連說話都說不出的兒子,終於狠下心來,她抱着兒子直接上了警局報了警,她知道去警察局告自己的丈夫說出去不好聽,也不像話,可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這樣過下去了,可她沒想到的是,由於這晚喻一浩打人沒狠下手,經過檢驗,她身上的只是輕微傷,派出所的警察只能把喻一浩關上12天,無法立案,無法判刑。
原身沒什麼文化,如果不是因爲丈夫這檔子事,甚至連警察局都沒有去過,她抱着孩子回家,滿心地覺得丈夫在那會受一番教訓,只要受過教訓就好了,可她卻爲她的再一次“天真”付出了代價。
那天晚上,她接完兒子回家休息,便到裁縫店裡頭去拿這幾天的任務,她匆匆去打算匆匆回來,可卻沒想到丈夫竟是今天從拘留所出來,在找以前的老鄉又去小賭館賭了幾把後,他贏了點錢,喝得醉醺醺地便回了家,而他回家首先找到的便是偷偷藏在櫃子裡頭的兒子,他一把將兒子從衣櫃裡頭抓了出來,絲毫不留情面地打了起來,還沒打幾下,真正要他看不過眼,手癢癢的人便出現了。
原身抱着東西剛到了家樓下,不知爲何只覺得心臟跳動飛快,不安的她加快了步伐,纔剛到家門口,便發現了半掩着的門,耳畔邊已經迴旋起裡面隱隱約約傳出的男孩哭嚎聲,她當即明白髮生了什麼,驚恐地闖了進去,發覺果真是丈夫在對兒子動手,她死死地護在兒子身前,卻不知道這回丈夫在拘留所裡受了苦頭,是發自內心地打算來給她一點顏色看看。
酒能壯人但,平日打妻子時,喻一浩多少還怕把妻子打出問題了,畢竟若是原身受傷不能上班,他的賭資要從哪裡來?他可不是傻子,他知道分寸,可喝醉酒了的他,哪裡還知道什麼狗屁分寸。
他醉醺醺的去了廚房,拿了菜刀便回來,開始他只是想嚇唬嚇唬這個臭女人,居然敢報警把他抓進去,可越想他越氣,甚至決心給他一點顏色看看,尤其是當他拿刀子時,原身抱着兒子試圖往外跑,更是徹底地激怒了他,他終於是控制不住的手起刀落,直接給了原身一刀,這片猩紅終於驚醒了他,他似乎忽然醒了酒,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情,頭也不回地往外跑,一去不復返。
等到丈夫離開後,由於出血過多已經休克,喻言澤發覺媽媽似乎不對勁,從媽媽身子下頭爬出來的他,看到的是一片幾乎沒有盡頭的血,他害怕極了,踉踉蹌蹌地從媽媽身上摸了手機,一把血的他打了120又打了110,可等到救護車到的時候,他的媽媽人已經沒了,在那個晚上,喻言澤失去了母親,也親手叫來警察,把父親送進了監獄。
由於家暴致人死亡,喻一浩被判了六年,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喻言澤心中全是恨意,他不明白爲什麼媽媽沒了,爸爸卻只需要進監獄六年就進來,可年幼的他終究是無能爲力,只能接受這個事實。
由於沒有監護人,喻言澤被警方安排着到了居委會代爲監護,他就像個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像是個野孩子一樣艱難地長大,不管再苦再難他也沒有倒下,他知道他的這條命是媽媽換來的。
而在他爸爸進入監獄的那一年,滕香玲的母親終於向丈夫提了離婚,向來溫順的她,在推門看到住在對門原身一家發生的慘劇時,她終於明白她的妄想是錯的,這不僅僅是家暴,這是把殺自己的刀子遞到了別人的身上,看着年幼的女兒,她堅定地向丈夫提出了要求,而後帶着女兒徹底搬離了這,到了異常遙遠的城市居住。
輾輾轉轉,在十來年過後,已經成年的兩人都事業有成,滕香玲和喻言澤都開了屬於自己的公司,在行業裡也很有一些成績,兩人由於公司合作重新遇到彼此,一聽到對方的名字,過往的回憶便全都涌入腦中,兩人雖然在年幼時沒有過多的交流,可彼此之間都知道互相最狼狽的過去,他們坐在辦公室裡,聊了一下午,說到了這些年間的種種。
和在母親地照顧下過得還算可以滕香玲不同,喻言澤的生活異常艱難,他一路都是靠人資助或是助學貸款,只是他夠狠、也夠拼,雖然過得苦了一些,也總有苦盡甘來的一天,靠着自己白手起家,引了幾個股東,成立了這家現在看來還挺大的公司。
可在滕香玲猶豫地問起喻言澤的父親時,他只愣了愣,頗爲釋然地說,當初父親從牢裡出來估計找不到他,他也沒打算去找,最後沒有再遇到對方,聽了這理由的滕香玲覺得倒是很像是她記憶中模模糊糊的無情喻一浩人設,便也沒多問,只是繼續地談起小時候的事情。
擁有同樣經歷的兩人,似乎更加能體會彼此之間的那些傷痕痛苦,他們互相安撫着彼此,一天一天地走到了一起,甚至決定步入婚姻的殿堂,滕香玲的母親對於喻言澤的經歷很是同情,知道對方是好孩子,沒有反對。
可滕香玲之前的追求者心有不甘,他是個富二代,家境好,條件好,在他看來喻言澤幾乎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他,他託了人調查喻言澤,本來只是出於不甘心,可卻被他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他輾轉獲得的信息裡,喻言澤有個坐過牢的父親,而他父親在喻言澤少年時獲得減刑出了監獄,根據那時候喻言澤老師說的話,當時他父親還來學校鬧過事,直說要喻言澤退學回家打工什麼的,可後來被喻言澤安撫清楚了,便離開過起了自己的生活,沒有再出現過。
可繼續再往下調查,他卻發現,喻言澤的父親似乎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再也沒有出現過,他的銀行卡沒有使用記錄、他的手機由於停機過久已經銷號、他身邊的親朋、老家的朋友一個都沒有再見過他,而童年時喻言澤父親常去的那個小賭館,也在喻言澤讀書那幾年,被人上訪舉報已經關停,老闆也進了監獄。
那富二代覺得不寒而慄,慌張地找上了滕香玲,滕香玲自是相信男友,沒聽進心裡,可卻在之後和男友同居後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她發覺男友每隔個幾天,便會忽然開着車出趟門,只說是兜風消遣,消除壓力,可細查下去,這兜風的時間未免也太過漫長,她憋了幾天,悄悄地跟在男友出了門,卻發現男友的車徑直開到了童年的那個小區。
舊地重遊,滕香玲的心中只有滿滿的壓力,她坐在車裡度日如年,看着男友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拐角處,沒一會,樓上的燈亮了,她的心咯噔便是一沉,似乎有種可怕的壓力纏繞到了她的身上,她知道那套房子。
那套房子,正是男友小時候住的那一套。
哪怕知道上了樓面對的也許會是她最不想面對的事實,她依舊咬着牙顫顫巍巍地爬了上去,每一步都像是靠近深淵的步子,要她的心也跟着緊緊收縮着,她終於到了那個房子,原本位於門上的門鈴已經被拆除,她認真地站在這,一動不動,似乎等了有一世紀那麼久,門開了,出現在鐵網門後面的是她分外熟悉的那張臉。
喻言澤沉默地笑了笑,拉開了門請他進去,他看向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如釋重負,也似乎有着一些看不透的絕望,她跟在男友身後一言不發,這套房子的裝修、佈置和當年一模一樣,甚至連灰塵都沒有,就連那個單阿姨曾經哄着她給她看的小玩具都依舊擺在熟悉的位置之上。
她抓住了喻言澤的袖子,開口便問:“……你爸呢?”
可她這話剛問出來,卻發現喻言澤的眼神變得狠厲,在這之前,他連兇都未曾兇過她一次,他的聲音很冷:“他不是我爸,我沒有爸爸。”
滕香玲一凜,好一會才靜下來:“……喻,喻先生呢。”
似乎終於按捺下自己憤怒思緒的喻言澤起了身,帶着他走到了他的房間門前,滕香玲有些害怕地屏住呼吸,以爲對方是想要開門,卻沒有想到那門已經被改造,就像是監獄裡面的鐵門,上頭有一扇厚實的小規格玻璃,此時被蓋着,一拉開就能看到裡面的場景,而外頭的這個燈按鈕,也是用來操控裡面的燈的。
而裡面躺在牀上的人是喻一浩,瘦得有些變了形,若不是和喻言澤有些神似的臉,沒準滕香玲還認不出對方,他躺在牀上,帶着不知從哪裡來的手銬,被鏈條鏈在牀上,活動範圍最遠只能到達廁所,而窗戶早就被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封得死死,甚至看不到光,裡頭的他神色看起來瘋狂又迷茫……就像,就像一個精神病患者。
她看着喻言澤,似乎覺得看到了一個陌生的人,他衝着那被打開的玻璃,開始一點一點地說起了他曾經的故事,只是臉上早就沒了之前總是掛着的溫柔笑容。
他曾經度過了一段疲憊、被人嫌惡的安寧生活,雖然被人說是殺人犯的兒子,也時常在想起母親時心痛得厲害,可終於能稍微擺脫父親的他,至今想起那段時光,依舊不覺得那麼糟糕。
可好景不長,他不知道爲什麼,像父親這樣殺了人的,在監獄裡頭還能減刑,也是在後來他才瞭解到,原來在他小時候,套用的是什麼婚姻家暴的法律,和普通刑法不同,所以沒幾年,他的父親便成功從監獄裡“刑滿釋放。”
那時候的他纔剛小學畢業,上了初中,找上門來的父親就像從前一樣自大、自以爲是,還以爲他能操控他的人生,甚至還打着主意要讓他像媽一樣,做個他的專屬提款機,供應他生活,他不同意,還跑到老師那大鬧了一頓,說要給他辦休學。
喻言澤看着玻璃後的人,沉默了一會,忽然又笑了,他說:“我曾經想要好好地珍惜我的生活,因爲這是我媽拼了命爲我爭取到的,我只有過得比誰都好,才能對得起我媽,可他不肯放過我,可他居然還敢上門,他怎麼敢?他怎麼能?”說到這的喻言澤聲音裡頭帶着一股令人聽了就不寒而慄的恨意,可聽在滕香玲心中,她卻不覺得恐懼。
她明白的,她明白這種恐懼,她曾經無數次在午夜夢迴時想起父親,或是父親打電話上門來威脅母親的時候,她都恨不得拿一把刀,把他捅死了事。
而喻言澤似乎壓抑下了那股情緒,輕飄飄地便接着往下說。
他說他想過要殺了喻一浩,只是控制住了自己,因爲他不想要讓媽媽失望,他忘不了小時候媽媽牽着他的手,親暱地告訴他,她和那個人是如何努力地把家裡的服裝店經營大的,媽媽說過,希望他未來成爲一個好人、一個有用的人。
可他做不了好人了,雖然控制住自己殺人地慾望,他依舊控制不住自己幾乎要奔騰而出的恨意,他將喻一浩藏了起來,他用他的獎學金在河畔邊租了間小小的房子,把對方關了進去,當然,那時候的他很是膽戰心驚,總覺得會被人發現,可他卻漸漸地發現,他的父親,欺軟怕硬,他越是狠,他的父親越是不敢吭聲。
他幾乎每隔幾天就對父親動一次手,倒是不會打得太狠,只是每打一下,要求父親喊一句對不起,每次匆匆打個幾十下他便也離開,不會再多停留。
因爲他害怕,他害怕自己心裡的魔鬼吞噬了自己。
喻言澤看着裡面,靜靜地說道:“其實你不來,我也是要告訴你這一切的。”
“爲什麼?”滕香玲並不明白。
“因爲我已經變了。”喻言澤笑着笑着笑出了淚,他伸出手指着裡面那個正看着天花板發呆的男人,“我是他的兒子,我的骨頭裡就流淌着他的血液,我們一模一樣。”
滕香玲心中有些不安,一把抓住了喻言澤的手:“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你和他根本不一樣啊?”
喻言澤只是笑了笑,他看向滕香玲的眼神很溫柔,同樣地也很堅定:“不,我們是一樣的。”他輕聲地說,“從我打算把他關起來,甚至時常對他動手的時候就開始了,我以爲我能控制住自己,我也說服自己,我這是在報復,我做的沒有什麼問題,可時間久了,我漸漸發現,我錯了。”
“在打他的過程中得到快樂,甚至發泄、辱罵他,對他抱有殺意,靠犯法來解除我心中的恨意,這樣的我,又算是什麼呢?”
“不是這樣的。”滕香玲搖着頭,試圖說服對方,“……是他對不起你和阿姨,他沒有受到應該有的懲罰……你只不過是報復他而已……”
“真的是這樣嗎?”喻言澤看向滕香玲,能清楚地看到對方有些逃避的眼神,“其實你心裡也清楚,這樣也許爽快,但真的就理所應當了嗎?我只不過是在報復他的過程,把我變成了和他一模一樣的人罷了。”
“你知道嗎?”他輕聲問道,在對方擡起頭時才說道,“早在前段時間,我就開始害怕了,我習慣了不開心的時候,對他動手發泄,那天你和我吵架的時候,我心裡特別生氣,那時候有一瞬間,我意識到我心裡是有想動手的慾望的,我就知道,我終於走上了那條我從來也不想走的路。”
他看着玻璃裡頭那個和他長得如出一轍的男人:“我不想和他成爲一樣的人,我恨透了這一切。”他回過身,抱了抱身後的女孩,抱得很緊,“我真的很愛你,我也希望你過得好,遇到一個好人,我希望他能寵着你、愛着你,讓你幸福的過這一輩子。”
滕香玲有些驚慌,可喻言澤怎麼問也不肯說話,還沒多久,她就知道了答案,一堆蜂擁進來的警察直接用手銬將喻言澤抓捕住,將他推送出去。
她茫然地跟着往外走,卻只能看到喻言澤和那個被抓出來的喻一浩越行越遠,第二天,她收到了喻言澤的信,和他委託的來處理財產轉讓事宜的律師,信不長:
“你可能也聽過這首詩,
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謝謝你讓我看到,一個和我一樣的人,可以在經歷那些不怎麼美好的生活後,依舊用最積極的力量生活。
可惜我做不到,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只能回報疼痛。”
她凝視了信件很久很久,終於落下了眼淚。
喻言澤作爲b城著名企業家,他的被捕引發了社會輿論的軒然大波,他從小到大的經歷被網友們八得清清楚楚,網友們展開了一場耗時破久的爭論,是與非、錯與對,這場爭論你來我往進行了很久,網友們無不感嘆,一個應當是、也已經是優秀青年的人,卻因爲童年的不幸經歷,鋃鐺入獄,而那個傷害了他的人,若不是那青年夠狠,甚至還打算繼續傷害,這對嗎?應當嗎?
而也是從這年開始,國內開始落地了大大小小的婦女兒童權益保護公益組織,和婦聯合作,下基層宣傳。
三年後的2016年3月1日,《反家暴法》正式實行。
五年後,喻言澤出獄。
走出監獄的他如同重獲新生,這幾年來,他拒絕了任何人的探訪,只想靜靜地在監獄中改變自己,而他之前也已經付出了一部分資金,委託外面的公關公司在他入獄後對於家暴進行相關的普法宣傳,而在兩年前,他從律師那聽聞《反家暴法》實行的事情後,他忍不住地,便笑了,他想,也許從這一天起開始,很多像他一樣的孩子,人生終於可以徹底地轉個彎。
他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步子挺沉,這幾年的入獄生涯,讓他累得厲害,可忽然,背後傳來了聲音。
“喻言澤!”
他回過身,看到的卻是陌生又熟悉的人,是滕香玲,她穿着一身合身的天藍色長裙,手上拿着一束花,笑吟吟地看着他,然後在他回頭後飛奔過來,一下撲到他的身上。
“你做什麼?”他有些狼狽地想要把對方放下,卻被掛得緊緊。
“嫁給我吧!”滕香玲的聲音裡帶着淚,她說完後便也破涕而笑,笨手笨腳地從花束裡拿出了戒指盒,又輕聲靠了過去,“娶我吧!我都等你等成了剩女了!”
他停頓了許久,終於也跟着笑了,輕輕地回抱了回去,在她耳邊笑着說:“好。”
……
單靜秋拼湊完這個故事,而對面的那個婦人則是認真地看着她,她輕輕地開了口:“我沒辦法逃脫喻一浩的束縛,我希望你能幫我保護我的孩子,讓他不要被喻一浩那個人欺負。”
她低着頭,又補充到:“我本來想說要讓你把我的孩子培養得優秀一點的,不過我想想也不用,他是個善良、樂觀的孩子,這樣對我來說就足夠了,我希望你能讓他幸福。”
單靜秋心忽然一糾,她靜靜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婦人,對方甚至還不知道,在她離開後,那個孩子經歷了多少的痛苦,她只是這麼認真地期盼着,這個孩子健康的長大,一如當初善良、樂觀,可這一切卻全部改變了。
“好。”她擡起頭衝着那婦人分外堅定地回道,然後看着那婦人笑了笑,忽然身上那些血污一點一點地消失,艱難地向她揮了揮手,用口型說了聲謝謝,乾乾淨淨的消失在了這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