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蘇小格按照慣例,早早將妮娜送去學校。回來的時候順路去了趟醫院。
她的眼睛,視力最近恢復的不錯,近距離的人、物,她只要定睛分辨,基本已經能夠辨認出來。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從幾天前,眼睛就開始乾澀疼痛,眼內的異物感十分強烈。蘇小格心裡微微覺得不安,卻也沒跟顏鈺和達語提起。
總覺得,老是讓他們爲自己的事情操心奔忙,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也太不懂事了一些。
更何況,他們現在一個失魂落魄,自顧不暇。一個新婚燕爾,每天裡忙前忙後的伺候着懷孕的妻子,更是無暇顧及到她。
好在這個醫院她是常來的,眼科更是常常光顧的地方。主治醫生看到她,微笑着跟她打了招呼。知道她的情況,就馬上安排她做了相關的檢查。
報告一出來,她的主治醫生就來了,看了檢查結果,給出的結論是,眼睛恢復期間,操勞過度,接觸了強光的刺激,使得還未痊癒的眼睛疲勞發炎。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的話,可能損傷到視網膜,造成真正的失明。
蘇小格嚇了一跳。
醫生笑一笑,安撫的拍拍她的肩膀“敷上藥,打上繃帶,讓眼睛完全放鬆休息下來。估計三四個星期之後,也就完全康復了。”
小格每個月都要在這醫院裡報道幾次,做一些常規的檢查。這醫生,對她熟悉的很。知道這姑娘看着羸弱,卻十分堅強,內心也相當強大。最初眼睛完全失明的那段時間,都很少叫人扶她走路。也不像其他突然失明的患者,對黑暗有強烈的恐懼感,總要親人時時陪在身邊。
醫生說着話,也理所當然的沒在徵求她的意見,已準備上手,給她敷藥。沒想着這一次,蘇小格居然膽怯了,鼻翼微微動了幾下,嗅一嗅,聞到了藥味兒,就往後大大的退了一步。“我,我想想看。或許,或許下次再來……”
“這藥敷着,有清涼鎮痛的作用,一點都不痛的……”
醫生話還沒說完,蘇小格已起身跌撞着,逃也似的跑出了門去。
想着,那種深不見底的黑暗,那種完全失去了光明的世界。蘇小格不由的後背就滲出冷汗來,白了臉。
那被她一直深深壓抑着,藏在心口最深處的恐懼,突然就噴薄而出,讓她整個是失措的,微微失去控制。
“小格……”走廊中間,來去的人羣裡,穆啓然站在那裡。高瘦挺拔,卓爾不凡的氣質,微微垂首看着她。那表情溫柔到叫人幾乎要化在他的眼底。
這個某媒體快訊上都說過了的,要在國外呆上一陣子的傢伙,不知道怎麼回事,在她驚慌失措的此刻,突然就出現在了她的眼前。上前,一把牽住她的手,那溫暖的掌心,讓她惶惶不安的心逐漸安寧下來。
“別害怕,只是敷個藥,很快就沒事兒了。”穆啓然牽了小格的手,溫言細語就像是某種魔咒,她的腳居然就真的跟着他,又重新回到了治療室。
醫生一眼看到他們進來,就望着穆啓然開口打趣小格“平時膽大的跟什麼似的,今天怎麼了?是因爲有男朋友在,就收起女漢子的本質,格外弱小、秀氣起來了?”
蘇小格閉眼坐在凳子上,原本已經做好準備,等着醫生敷藥了,可是聞言,卻突然就被點醒了似的,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穆啓然緊緊握在掌心裡。突的猛然用力向外抽了一下,沒能抽出來。他手上反而微微用力,聲音低而暖,帶着一點點寵溺的味道,說“別動,上藥呢。”
上藥,打繃帶,出門上車,穆啓然一直緊緊的牽着她。
其實這醫院的每個角落,她幾乎都熟悉了。每次來,她都是從耳鼻科到眼科,又自眼科到皮膚科……
而這樣完全失去了光亮的世界,她也已經歷了一年多。早該毫無恐懼了,可是此刻,卻像是比一年多前,剛剛失明的時間更
加害怕。
大約是那時候,距離死亡太近。有比世界失去了光明更爲嚴重的事情叫她憂心,因而,反而讓她對這種突如其來的黑暗,失去了最爲原始的恐懼的感觸。而如今,卻突然的,就軟弱了。恐懼將心臟攥的緊緊的,在那種全身緊繃的狀態下,機械的被他牽着走出去。
穆啓然的車子裡,永遠都是這樣清新的味道。低迴婉轉的音樂聲在耳邊流淌,他坐在她的身旁,一隻手抓着方向盤,一隻手依舊固執的握着她的手。車子慢慢的在路上行駛。風自窗口裡緩緩撲進來,皮膚上便有些暖暖的,被輕輕撫慰的愜意、溫柔。
這種兩個人溫暖的彼此相依、相伴而行,沒有猜測、算計是什麼時候?
想到這個,蘇小格那早已平靜的,鏡面一樣以爲不會再起漣漪的心,突然就微微盪漾了一下。
“原來是顏鈺結婚啊。”穆啓然突然說,重重的吐口氣,聲音裡帶着點苦笑“那天一直沒敢問你,後來才自新聞上知道……”
蘇小格還在爲自己剛纔心口那微微的,一點點不確定的微微盪漾而氣惱。聞言,突的側了身,小手自然的就自他掌心裡抽出來。那一直被他牽着的手,手心裡已薄薄一層細汗。她也爲這莫名其妙的汗意而微微對自己不滿。
覺得自己身上的某個開關像是壞了,感情不受控制。叫她不安討厭。
“穆啓然,你那公司,你準備什麼時候拿走啊?我再也不想幹那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了。沒意思。”她說。
她是真的,再也不想和這個人有任何聯繫。歡喜也好,悲傷也罷。
那種一顆心繫在鞦韆上,上下跌宕的感覺,她不想再去體會。
總覺得自己不論經歷過些什麼,是如何的心靜如水,但一碰到這個人,一和他面對面,聞到他的氣息,聽到他的聲音,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得麻煩起來,失去控制。
她討厭這樣毫無安全感的狀態,和這樣莫名其妙的自己。
“那早已不是我的,怎麼拿?”
“你不要,我就隨便賤賣了算了。反正我又不懂得經營……”
“賤賣可惜了吧?如果你嫌煩,可以聘我做你公司的總經理啊。我多麼敬業愛崗的一個人,你是知道的。”
“總經理有鍾旭,你要來,還得從基層做起,競爭上崗。”小格就繃着聲音,懶懶順着他的話回了一句。
“行,明天我就去公司人事部門報道。還請你手下留情,給我個好點的崗位,好讓我有機會重新上崗……”
心口又微不可查的,悸動了一下。蘇小格就微微皺了眉。
她也討厭,在她的面前,像是看不見她心口築起的厚厚堡壘的他。依舊端着這樣曖昧不清的樣子,和此刻這樣的,一語雙關的語意不明。
只當他剛纔說會去公司報道的事情,是在開玩笑,扭過頭去,再不搭理他。過一會,他大約以爲她睡着了,車子停在路邊。蘇小格雖然緊閉着雙眼,但他身體微微靠近過來就很有壓迫感。手指輕輕拂過她的臉頰的觸感很清晰,在脣瓣上微微停留一瞬,輕輕嘆息一聲。
蘇小格沒有睜眼,有那麼一瞬,也像是不捨的睜眼。
他手指離開的時候,指尖,讓她熟悉的淡淡的菸草味道,便在她鼻息間巡繞着,無法褪去。
心口又微微緊縮着,疼了一下。蘇小格突然就皺了眉,呼的起身,伸手在那車門上摸索了半天,沒能打開。
“我要下車。”她說,口氣突然顯得生硬。
“馬上就到了。”穆啓然很好脾氣的,哄着她的口吻說。
蘇小格不知道穆啓然將車子停在了什麼地方,只感覺,車子突然又起了步拐了個彎,嗤一聲重新停下來。
“陪我吃頓飯吧,就當是爲我接風洗塵。我剛剛回來,還沒倒過時差呢。”見小格臉上冷冷的,
沒有一絲表情,他又說,“或者當是給我這一個早晨,爲你鞍前馬後的回禮?”居然是那種微微帶着點耍賴的口吻。
在這裡,在這完全陌生的,黑暗的世界裡。蘇小格突然有些緊張,每行一步,都需要在穆啓然的牽引下進行。那種感覺十分奇特,心裡分明微微的膽怯着,腳步卻大膽的已經前去了。就像本能的,對這個人,對他身上發散的那種氣味,感到信任安心。
爬了相當長時間的樓梯,才聽見“哐當……”一聲,他開了門。牽着她的手,走了進去。在客廳裡的沙發上,扶她坐下來,才緩緩的鬆開她的手。大概是天氣真的太熱,兩人掌心都有了薄薄一層細汗。蘇小格能夠感覺到,穆啓然立在她的面前,垂眼凝視着她,許久才說一聲“你先在這裡坐着等我一會兒。”扭頭不知道要去做什麼。蘇小格在黑暗裡,聽見他轉身離開的腳步聲,突然就被恐懼擊中似的,顧不得任何姿態矜持,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穆啓然……”聲音都有些軟弱的,發着抖。
“我在。”他突然轉過身來,半蹲在她的面前,輕輕的擁住她。
“對不起,我在。”又彎腰在她手背上親一親。
那種蜻蜓點水的親吻,溫暖而溼潤,叫她驟然而起的恐懼漸漸平息下來。
穆啓然很是享受她如今這樣,表現的十分需要他,依賴着他的樣子。不會波瀾不驚的,像是看着個陌生人一樣的看着他對他笑。禮貌而疏遠的跟他說話。也不會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說,沒必要。
原本看她已經很累,準備叫她在家裡稍稍休息一下,他去樓下的超市買點食材回來給她做飯吃。誰知道,只是稍稍走開一下,她就顯得格外的不安。
大約在她的心底,這裡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吧……
也是,她原本就從未住進這裡過。如今失去視覺,就更對這個地方沒有記憶了。
穆啓然心裡微微苦澀的情緒一閃而過,伸手就重新將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裡“我們下樓買點菜吧,家裡其實什麼吃的都沒有。”
蘇小格輕輕“呃……”了一聲。抿了嘴。這人,家裡沒吃的,還敢大言不慚的請別人來家裡吃飯?
“別擔心,我經過這些年的努力,廚藝還是不錯的。就等你前來檢閱呢,你現在到是可以放心大膽的期待一下。”穆啓然自信滿滿。
在這樣安靜的樓道里,被他牽着手的感覺就格外清晰,就像心臟長在了手心上似的。跟他掌心相對,都怕自己過快的心跳,被對方發覺了一樣的,叫她微微不安。手不由的輕輕掙了一下,不知道腳下突然絆到什麼,一個不防備,猛然趔趄着,整個人就要向前撲倒下去。還是穆啓然眼明手快,一把攔腰抱住她,將她撈回來“你要這樣走嗎。”他說着,做一個要將她扛在肩上的動作,“還是被我牽着手走呢?”
蘇小格嚇了一跳,立馬安靜下來,身體緊緊貼住他的胳膊,亦步亦趨的跟着走。
突然發覺這個人,並不像他表面看起來那樣清雅紳士,甚至性格里還有些她不曾見過的腹黑的,任性無賴樣子。蘇小格扭過頭去,悄悄的瞥了下嘴巴。
這地方有些奇怪,四樓居然沒有電梯。兩人手牽手的慢慢往下走。蘇小格在黑暗裡,磕磕絆絆的,被他拖着手走。在這種全然陌生的黑暗裡,生出的不安和恐懼,叫她,突然像是被這個人掌心暖暖體溫給吸引了似的雙手,緊緊的攥着。
樓下的超市,人不是很多。她就像個大號嬰孩一樣,被他時時牽在手上,聽他喃喃自語“這魚好像不是很新鮮呢,算了。這菜看着還行,等會兒回去了用開水過過,給你涼拌一個……”蘇小格沉默着,聽他絮絮叨叨的,唱獨角戲似的自言自語。
她突然覺得新鮮,這樣一個人前清高自傲的人,在她的面前,突然落在柴米油鹽之間的奇異的違和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