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時候,蘇小格憑着剛剛走下來時候的記憶,一進門,就直直往左邊走,卻被穆啓然突然給拽住了,說:“這邊。”
“滴……”一聲,然後“哐當”一下。
蘇小格一驚,又是一愣。居然是電梯……
“明明有電梯,剛纔幹嘛帶我爬那麼久樓梯?”還上下兩次!蘇小格想着自己剛纔顫巍巍上去,又趔趄着下來時的狼狽樣子,心裡就對這個人有些牙癢癢的。
這個神經病……
“一會兒我要煮好幾道菜,怕你吃不下,所以帶你爬爬樓梯消化消化。不過話說回來,這電梯早晨還看到有張貼維修公告……”說着話,電梯已經顯示到了四樓。
等了一會兒,那電梯門卻沒有自動打開,穆啓然突然就有了一點點不太好的預感。
“不會吧……”擡手摁了一下開門,沒有反應。又重重摁了幾下,還是紋絲不動。
“電梯壞了,門打不開……”
話還沒說完,電梯裡的燈光突然刺啦刺啦兩聲響,啪的一聲,黑了。電梯突然就像盪鞦韆似的,晃了晃。“小格……”穆啓然驚覺一把將她抓過來,緊緊摟在懷裡。
梯身突然失重似的,“嗖……”一下,哐當重重砸下去。蘇小格被這突來的變故嚇傻了,嘴巴張的老大,在他的懷抱裡重重喘息一陣子,才突然有了驚恐的感覺。
腦海裡,莫名其妙冒出那個早已連噩夢裡都不會出現的水泥房子。四周掛滿刑具、牆壁上的血跡乾涸了,留下的深褐色印子。陰森的空氣裡,飄蕩着餿腐的血腥氣。她像是看到那個時候的自己,爬在地上,骯髒、破敗,奄奄一息。
突然就開始焦躁起來,氣息短促。努力張大嘴巴,仰着頭用力的重重的呼吸着。
“小格,小格……”發覺到小格的不對,穆啓然焦急的叫着她的名字,才微微挪動了一下身體。剛剛電梯下墜的瞬間,他將小格用力包裹在自己寬大的身體裡,護住她,自己就重重砸在金屬上,身體尚且麻痹着。
小格突的變得不安起來,雙手用力的在黑暗裡抓撲着。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嘴巴里,一直驚恐不安的,碎碎唸叨着這樣的話。
她腦海裡,在那地下室裡經歷過的種種片段,不受控制的,似拉開了閘瀉出的洪水,擁擠着奔出來。在完全的黑暗裡,血腥和餿腐的氣息充斥着她整個的嗅覺。恐懼和那身體上已經消失的銳疼,突然襲擊上來。像是有人一把攥緊了她的心臟,似乎稍一用力,就要被捏爆了的脹痛。
記憶裡,重金屬門哐噹一聲關閉的聲音,刀子劃開皮肉的疼痛。蘸了鹽水,抽在背上的鞭子。還有那一針一針的藥劑。穆卓軒的聲音,就像從地獄裡傳出來的一樣:“不要讓她死掉就好。”
那種感覺,就像突然和今天的自己重合。那種強烈的恐懼,衝擊着她的大腦。
“啊……”小格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叫,自穆啓然的懷裡掙出去,身體撞在電梯的金屬牆面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被人囚禁起來了的幼獸一樣,無助而絕望的激烈叫喊求救。
“小格,沒事……”穆啓然話還沒有說完,就感覺小格恐懼的,毫無章法的踢打着,要自他的手下逃開,然後縮在角落裡。
“別打我,別打我。穆卓軒,不,穆叔叔,求求你放過我……”
穆啓然突的一下,就僵硬了。那種心被撕裂的巨痛。在黑暗裡,忍耐着肩膀上傷口的鈍疼,大大張開雙臂,沒頭沒腦的,就將小格抱了個滿懷。
在這種時候,只覺得語言太輕飄了,根本無法表達他對她的那些沉重的愧疚和歉意。
什麼話都不說,只靜靜的抱住她,摩挲着她的面頰,突然俯身輕輕吻上她那張驚恐尖叫的嘴巴。
小格在那樣溫暖的,突如其來的細碎親吻裡終於安靜下來。
等維修隊的人來,打開電梯的時候,已是半個小時以後。蘇小格在穆啓然的懷裡,瑟瑟的團在他的胸口發着抖。
“小格,別怕,有我在。”
他安撫的,一隻大手輕輕的,在她後背上重重上下的滑動輕拍。
電梯外面金屬機械猛然碰撞上來的聲響,每一下,都叫小格受驚的,猛然哆嗦一下,用力往他懷裡貼一貼。
“譁……”一下,終於有光線照進來的時候,蘇小格已軟軟倒在他的懷裡,呼吸不上來似的,大口大口喘着氣,面色煞白。
“小格,小格沒事了,我們已經出來了。小格……”
120急救車呼嘯着一到,穆啓然就一把將她抱起來擡腳奔了過去。
在車子上,她的手依舊緊緊的攥着他的手,指甲深深摳進他掌心的皮肉裡。穆啓然目光只緊緊停在小格的臉上,並未覺出疼痛來。
“穆啓然……救我……”
經過醫生的快速處理,她氣息漸漸平穩來,在微弱的吐息間,很輕很輕的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她在這樣混亂而模糊的意識裡,唯一想到求救的人,依舊是他。
穆啓然心口揪痛着,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心酸,突然就憋紅了眼。
在越南的那段時間,在她生命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痛苦記憶。即便是她在人前裝扮的多麼堅強勇敢,像是忘記了所有創傷早已痊癒的樣子,在這樣獨特的環境下,依舊會驚慌失措的丟了微笑的面具。輕聲祈求着“放我出去,穆叔叔,穆叔叔……”
醫生說,小格的這種情況叫做“過呼吸”。並沒有什麼嚴重的病況,只是以後還是要十分小心,不要讓病人突然內心焦躁。另外,請準備紙袋,叫她隨時攜帶,在感覺呼吸困難的時候,用紙袋罩在嘴巴上呼吸。
蘇小格醒來的時候,只有顏鈺守在她的身邊。
“你終於醒了。”聲音裡帶着微微的歉疚,低頭凝視着她的臉,看着緊緊敷在她眼睛上的繃帶,擡手摸摸她的額頭。那種深刻自責的樣子,叫小格突然心生內疚。
“我在醫生那裡聽說了,小格……”顏鈺說。
“沒關係,眼睛上的這個,”她伸手輕輕扯了下繃帶,“過幾天就可以拿掉,那時候,我就真的痊癒了。”見他沒有吱聲,蘇小格就伸手,輕輕拽住他的衣襟,帶着點點安慰的,撒嬌的軟軟的口氣。
顏鈺望着她,內心更加難過幾分。她在易陽的照顧和庇護下的時候,生活的如同真正的小公主一樣,自由飛揚,健康美好,對任何人和事情,都保有最初的好奇和熱情。也根本不需要學會察言觀色,去小心分辨着每個人的心情和感受,而委屈着自己去配合別人的步
調。
而如今這樣懂事體貼的小格,叫他覺得虧欠,微微心酸。
“穆啓然還守在外面。”顏鈺說,目光靜靜觀察着小格臉上的表情。
“你別怪他,今天這事只是個意外。”小格說。
她的眼睛被縛住了,但脣角微微下垂着的樣子,顏鈺還是能夠看出來,她內心深處的驚懼和糾結,依舊未能平復。
“叫他回去吧,”小格說,“我,還不太想看到他。”
“那你先好好睡一下,等會兒我帶你回家。”顏鈺拍拍她的肩,親吻一下她的額頭出去了。
穆啓然還在外面站着,靜靜的立在窗前抽着眼煙。看顏鈺過來,立馬將菸蒂在地上熄滅,帶着幾分恭敬的意思,擡起頭來。“小格她醒了沒有?”
“醒了,”顏鈺表情十分嚴肅冰冷。“今天謝謝你送她到醫院來,但以後請你離她遠點,她已是筋疲力盡,受不了那麼多的磨難。你如果真的還念着和她的那點舊情,就請放過她,叫她稍微過的安寧一點。”顏鈺說着,轉了身準備回去病房,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過頭來,面色也變得凌厲,說:“我希望你能明白,剛纔的這些話,我只是以一個普通父親的身份請求你。但如果還有以後,還有像今天這樣的事情發生,穆啓然,我並不介意,用我顏鈺一向的手段,來跟你講清‘道理’。”
穆啓然坐在車子裡,久久的沉默着。
他以爲,對於在越南經歷過的那些事,他知道的是全部。可是,不是。
他所看到的,也只是父親劃在她身上的一刀兩刀。而更多的傷口,更多的時候,他卻閉上了眼,關了心,裝作沒有看見。因爲沒有勇氣去面對,那樣一個殘忍的,失去了人性的父親。更重要的是,無法面對被父親傷害到體無完膚的小格。
那種心被人一把撕裂了的感覺,因爲沒能阻止,疼痛只能悶在心裡。所以無法出聲。
他以爲這一年的時間,已安撫了她所有的傷痛,那些驚恐不安的記憶,早已被更爲平靜的生活代替。消除乾淨。可,不是。她在他的面前,一直支撐着,乖巧而強大。直至今日,已不會輕易在他面前掀開自己的傷口,對他哭喊叫疼,希望得到他的憐惜安慰。
或許因爲失望,因爲在她心裡,他已變成了“別人”,所以已經放棄,在他面前示弱。
她把自己所有強大的、燦爛的一面展現給身邊所有的人。總是一副我很好,不用擔心的樣子出現在別人的面前。將那深刻的黑暗的恐懼,深深藏在自己內心深處。一個人獨自面對着。
如今這個善於掩蓋自己內心的她也好,在他面前沉靜淡然到讓他不知如何靠近也好,還是今天這樣驚恐不安慌錯無助的她也好。都是他穆啓然一手造成的。他在她的心口,身上,留下太多無法治癒的傷,叫她在那些傷口疊加的疼痛裡,學會放手,決絕轉身做出離開的姿勢。
他曾經以爲,在和小格的這段感情中,自己纔是那個一直苦苦尋找兩人未來的人。可是如今才知道,那個一直一直在拼命努力着的想要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的人是小格。
回到那間小屋的時候,已經深夜。
房子裡依舊空蕩蕩的黑暗着,沒有留下一絲一毫她的氣息。他在那過於寂靜的黑暗裡感到窒息。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