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格再接到顏鈺叫她去家裡吃飯的電話,心態就有了些微的不同。
到顏鈺家門口,達語早已等在樓下。雙手插在衣兜裡迎風站着吸菸。
自那天,他從她家裡離開之後,他們還是第一次碰面。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白色的襯衣被風張起來,那樣子,有點遺世獨立的清冷感。
看到她,老遠就彎了嘴角,小心翼翼的一個笑。
蘇小格看着他的臉,想,有這樣純淨笑臉的人,怎麼可能是個騙子?
進了門,顏鈺正在泡茶。茶海里放着幾個薄瓷茶盅,被他用茶水沖洗微微冒着白氣。
“顏叔叔。”她進門打着招呼。
“來了。”顏鈺擡頭看她,應了一聲,一邊分心看着電視新聞。
電視上正在插播一則緝毒新聞,“國內毒梟潛逃緬甸成爲高官秘書,娶妻生子。12月13日23時,在上級公安機關和三地警方的密切配合下,我國緝毒組織終將已漏網兩年、重操舊業、在緬甸娶妻生子的特大毒梟張強,在緬甸小孟拉某高層官員家中一舉擒獲。”
這則新聞一過,顏鈺就擡頭掃了達語一眼。薄刃一樣的目光冷的讓人心底一寒。
擡手電視譁一下就黑了。“這人實在該死!”他低着頭,突然似自言自語,說了一句。
達語高瘦的身體,猛然一凜,續而才說:“我叫吳媽準備晚飯。”轉身出去。
“也不知道,你們現在的小姑娘都喜歡什麼……”顏鈺說着話,起身,自抽屜裡拿出一個羅馬浮雕的古舊小盒子。
盒子顯得陳舊,誇張的圖案,繁複的紋理。
他垂着雙目,將盒子拿在手上頓一下,才啓開來,遞到蘇小格的眼前,“給你的生日禮物。”
盒子帶着一種陳年金屬的冰冷感,蘇小格託在手上,看到裡面放着的一套不知道什麼國家的古老銀幣。幽幽清冷的光澤,帶着古老王國的神秘感,連小格這種對古物一無所知的人,都能一眼看出這一定是個價值連城的好東西。
“這,太貴重了顏叔……”蘇小格慌忙縮手,就見他已微微蹙眉。
“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你就拿着玩兒吧。”他說着,已將盒子再次遞到她的手上。轉身坐下,手腕迴轉間,已給幾個茶盅裡倒上了茶。
“嚐嚐看,這是新送來的鐵觀音。”
蘇小格愣一下,坐在他的對面,端一杯茶慢慢呡着看他。這個人……
“你媽媽愛喝茶。喝茶也講究……”他突然說,微低着頭,像是回味。
那原本好看中帶着點邪魅氣息的眼,低垂着,微微有些感傷似的沉靜。
蘇小格猛然一動,擡頭看他。
“她還有一手好茶藝,年輕的時候,總喜歡看她泡茶。青衣闊袖,皓腕玉鐲,動作也漂亮,行雲流水,簡直就是藝術表演。”他說着話,微微的笑,又給她添了茶。
蘇小格只覺得心底咯噔一下,握着杯子慢慢喝一口,想起他送過她的那一對兒碧青鐲子來,眼神就變得冰冷。
“我爸爸還在的時候,她常常泡茶給他喝。一邊埋怨爸爸不懂茶道,一邊樂此不疲。現在……她喜歡咖啡,因爲穆叔叔喜歡。”
她彎一彎眉眼,淡淡的笑着仰目看他。目光直直凝在他的臉上。
只見顏鈺提着水壺的手一抖,擡頭靜靜看她。然後脣角亦彎出一抹笑,溫和擡手摸摸她的頭。
他總喜歡摸她的頭,或者拉拉她的耳朵。那曾經都是,她爸爸的習慣。
憋在心裡的問題,終於沒能問出口,也不那麼想要知道了。
這個世界上,能給她溫暖的地方已經很少。自己何必又要親手葬送一個?
若是假的,就讓它永遠蓋在帷幕下吧,不要掀開來,叫她親眼目睹那份醜陋!
晚上,達語開車送她回去。路上電話一直響。
是杜忠獻,她煩的慌,懶得接,直接塞包裡不搭理。
懶洋洋在座位裡打個哈欠揉鼻子,迎面卻突然一束光亮刺眼。她擡手遮擋一下,見那大卡車失速了一樣,向着他們的方向橫衝過來。蘇小格慌忙俯身,一把扶住達語手下的方向盤,猛力打個偏轉。
大客車掛在車尾,車子懸懸打個轉兒的同時,卡車已直接沖斷路障,自高速上竄下去。轟隆隆翻到坡底,巨響的餘音伴着濃濃的煙塵,車輪依舊骨碌碌在空中飛轉。
與此同時,他們的車子也,“咚……”一聲,撞到路邊的水泥柱子上,她被高高墊起,腦袋砰一聲撞上玻璃。瞬間
眼冒金星。車子劇烈顫動着熄了火。
她被嚇破了膽,望着路邊已徐徐冒出煙霧的卡車發呆。
有個高瘦的刀疤男人,自塌扁了的架勢座裡費力的爬出來。向他們這邊張望一眼,猛然自懷裡掏出一把槍來,從煙霧裡向他們疾步過來。
“小格……”達語驚叫一聲,伸手飛快摁下她的腦袋。
“砰砰……”耳邊幾聲子彈穿透玻璃的碎響,玻璃碎屑飛旋着劃過皮膚,聽見細碎的噌噌聲。
那車子還沒有自震顫的餘韻中恢復過來,就被達語發動起來,猛然一個倒退,又用力踩住油門,飆了出去。
那人追着車子跑了幾步,自後面又砰砰開了幾槍,便消失在夜色裡。
車子飆出去很遠,達語才一腳踩住了剎車,擰緊雙眉,面色凝重,沉默着低頭看依舊被他攬在胸口的她。
“你,還好嗎?”他問。車子裡的燈光微弱,她只覺得大腦鈍重,手心裡黏黏的,鼻息間全是血腥。
這種場面,她也只是在電影裡見過……
身體依舊發顫,嘴脣哆嗦着,目光落在他的胸口,那被血漬沁透了的白色襯衫上。“你……達語,你……”
達語一低頭,猛然一怔,臉都白了,“你受傷了?”受到了巨大驚嚇似的,顫聲一把扶住她。
蘇小格只覺得天旋地轉,頭髮溼噠噠的,血液順着頭髮自耳後流下來。座位裡已溼濡凝結一片。這個時候,才覺得錐心的疼。失措難耐間,伸手想要抓緊他的胳膊,剛一抓住,就聽他嘶的倒吸一口涼氣。
她在意識尚且清醒的瞬間裡,心裡飛快閃過一個想法。他的胳膊原本帶着重傷,所以剛纔沒能及時打轉方向。手下,還能清晰觸摸到他遮蓋在衣服下面的,厚厚繃帶……
還好,剛纔受傷的人不是他。意識在這裡,突然就斷了,安心了似的,微微合上雙眼。
車子再次在夜色裡飛奔起來……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蘇小格一直糾纏在夢中。
陰暗的天空,灰濛濛的陰森感,空氣中全是潮溼而冰冷的血腥。
爸爸依舊穿着溫暖簡練的格子襯衫,走在前面。她一直追着他的背影奔跑。
疼、恐懼。心裡憋着許多的委屈似的,想要大聲叫他。可是發不出任何聲音。越是焦急,嗓子越是乾渴撕裂的疼。
努力吞嚥着,用盡全力,“爸爸……”
驚叫着,猛然醒來,慌措起身,腦袋上傳來一陣刺疼。
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就被人緊緊抱在懷裡,“老實一點!”是疲憊而憤怒的口氣,身上那乾淨的陽光後草木的味道,讓人安心。
“受傷了,還這麼不老實。”訓斥的低語,帶着一點點心疼。
她微微擡眼,看到穆啓然。
是他,一雙缺乏睡眠的,疲憊不堪的眼。下巴上毛起一圈青青胡茬,垂眼皺眉看她。
“你睡了整整二十二個小時。”他說。
擡手幫她調整了一下點滴速度,轉身倒杯水扶着她,喂她喝了幾口。
“你……”聲音真的沙啞了,只擠出一個字來,就疼的蘇小格只剩皺眉的份兒。
穆啓然身體微微一滯,聲音便冷了幾分,“那你以爲是誰?”
蘇小格轉動雙眼,環視一週。達語不在……
穆啓然看她一眼,擡手幫她掖着被子,說:“他沒事,早就回去了。”又起身端了涼溫了的開水,喂她喝幾口。
“怎麼會出車禍?肇事司機都沒抓住?”他放下杯子,微微蹙眉看她。
擡手,動作輕柔小心,幫她將頭髮順在臉頰兩側。指尖觸到她的皮膚,像是被吸引了似的,微微停頓一下,流連一瞬,大手才慢慢顫抖着覆在她的面頰上,“以後不許你再開車,也不許你坐他的車子。蘇小格,我的心臟沒你想的那麼堅強。”
他臉色那麼難看,蘇小格一時覺得,他纔是那個受了傷,需要安慰的人。蘇小格不由的,擡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在醫院裡,四處都是濃濃的消毒水的味道。而蘇小格,卻輕易的就自那濃重的味道里分辨出屬於他的,那點淡淡的清新氣息。
面頰貼在他暖而大的掌心,不願意挪開。一直緊繃着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
別人在生病的時候,都會變得溫柔脆弱。而她覺得自己,卻在生病的時候變的格外厚顏無恥。
竟希望因爲這點傷痛,能讓他的溫柔停留的更加持久一點,再久一點。
大概是真的傷到了大腦,行爲有些不受控制似的,在
燈光下,她的目光肆意在他的臉上流連。這些天來,她一直一直都想要這樣認真的看看他。
細細的一寸一寸,就像補償這不曾相見的兩年,日日夜夜以來的所有虧欠。
漸漸的目光就渙散起來,眼皮變的沉重,那不捨得移開的目光,在他臉上強自停留一陣,還是睡了過去。
半夜,在病牀上被疼醒過來。呲牙嘶的一聲。
病房裡靜悄悄的,一束刺眼的亮光自沒有關緊的門縫裡擠進來,橫在瓷白的地板上,像是被劃開的一道傷口,有些陰森可怖。
突然就莫名的,有些害怕。腦海裡飛旋着顏鈺那冷如飛刃的目光,看着達語說的那句話,“這個人實在該死!”然後又是黑暗裡橫衝而來的卡車,還有濃煙裡持槍向他們射擊的男人……
脊背一陣發冷,像是有蛇在爬的一樣讓人毛骨悚然。目光急切環視,尋找那熟悉的能讓人安心下來的堅實身影。
“哈……你說什麼?”門外傳來達語微微拔高了的聲音。他沒事了嗎?
“就算我是你說的那個人又能怎麼樣?”他淡淡的語氣裡帶着諷刺的冷意。
蘇小格慌忙自枕頭裡擡起頭來,向門外張望,他在跟誰說話?
還有,這話是什麼意思?他不就是達語嗎?他還能是誰?
“就算你真的是他,敢再次傷害小格,我也照樣不會對你客氣。”另外一個人,居然是穆啓然。大約是徹夜未眠的原因,他的聲音聽起來低啞深沉,有些不可侵犯的霸道味道。
蘇小格突的想起那天,穆卓軒看到達語時的驚異目光……
難道,他們在自己之前,就已認識彼此?
蘇小格被自己這樣的猜想嚇了一跳,又恍惚笑一下,怎麼可能。他們怎麼可能認識,達語十六歲纔回的國!
“哦,是嗎?”達語似乎笑了一下,笑聲輕而短促。在空寂而靜怡的醫院走廊裡迴盪,聽着格外涔人。
“說到傷害她的本事,我可沒法跟你比。”達語說。“真正傷害她的人不一直都是你嗎?走了走了,居然又跑回來。難道兩年前讓她痛不欲生,差點死在手術檯上,還……”
“達語!”蘇小格突然開口叫了一聲,截斷他下面的話。
一時焦急,忘掉自己頭上的傷口,以及手臂上打着的點滴。猛然起身,扯的傷口刺疼,玻璃藥瓶碰的叮噹作響。
砰的一聲,病房的門被猛然推開來。
門口站着兩個面色各異的男人,那麼相似的面部輪廓。揹着光,蘇小格也能看見穆啓然那雙受驚的眼睛,和黑暗裡那張冰冷的讓人不敢直視的臉。
“怎麼還沒睡?”達語走進來,伸手調亮燈光。
他身上的衣服早就換過了,依舊簡潔幹練的黑色西褲白襯衫。面色淡然如常,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而之前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個荒唐噩夢。
蘇小格看着他的臉,想要自他那撲克臉上,找出一點蛛絲馬跡。可是不能,他那樣淡然,一絲欺騙了她的愧疚慌張都沒有。
“渴不渴?”達語問着,已伸手倒了水來。雙手握住杯子試試溫度,才端到她的面前,彎腰坐在牀邊,伸長手臂將她自枕頭裡撈起來,單臂圈住她的肩膀,將水杯湊到她的嘴邊,讓她就着他的手喝水。
一連串的動作,顯得熟悉而流暢。
穆啓然站在門口,凝目靜靜看住他們不說話。
蘇小格躲避開他的視線,一時只覺得疼痛難忍,蹙起眉來。忘記了,或者說裝作忘記了的那股子銳疼似乎又回來了,小腹部的寸許傷口,痙攣了似的,摩挲的抽疼,提醒着她那些過往,和此刻站在眼前的這個人的身份。
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將臉埋進達語臂彎裡痛苦的說不出話來。
達語慌忙擡手摁鈴,叫來護士,幫她加了一針止痛劑。可是這疼是心病,從心口一點點溢出來,怎麼可能止的住?
“還疼嗎?”達語問。
蘇小格忍耐的笑着,搖一搖頭。恍惚想起那個夏天,穆啓然垂視着她,問,“還疼嗎?你的臉?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到你,任何人都不行。”蘇小格閉一閉眼,她現在連對他呼疼的權利都沒有……
她控制着自己的視線,始終在達語的身上停留着。而聽覺突然變的靈敏,那麼清晰的聽見站在門口的,穆啓然壓抑着的躁動呼吸。他在生氣,她知道。
擡手,蘇小格將那隻沒有插着針的手落在達語那隻受傷的胳膊上,輕輕拂過。還好,他胳膊上的繃帶似乎重新打過。很乾燥,沒有血液涔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