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格離家那天,誰都沒再提起過她。
她去了哪裡,冷不冷,餓不餓?有沒有地方睡覺,是否安全?和誰在一起?
似乎大家一起忘記了,這樣一個她的存在。
而另一邊,晰然留學的事情從那天定下來後,穆家上下就開始忙碌着爲她做各種準備。吃穿用度,甚至她喜歡的各種小物件兒,都被一一小心的收起來,仔細打了包,只等走的那天統統替她送上飛機。
喬曼似乎也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樣子,寧靜、優雅、美麗。只是比往日沉默了許多,臉上的笑容變的稀缺。待穆卓軒以及晰然也不在像之前那麼熱絡周到。
這天一早,陪着晰然出去置辦衣服鞋襪,也不像往常那樣,笑吟吟牽住晰然的手。而是雙手捏着手袋,款步走在前面,坐上車子視線直直望着前方等晰然自己上來。
“陪着小姐和太太。”穆卓軒衝站在自己身側的黑衣男子說,微微衝着喬曼揚揚下頜示意。
喬曼回頭,看到大步向自己走近的黑衣男子,脣角微微彎了彎,是一個微不可察的自憐的嘲諷的笑。
在商場裡逛了一圈,晰然就有些懨懨的撅起了嘴巴。
這些天,喬曼都不怎麼搭理她。進了商場,也是如此,低頭三下五下選了一堆衣服,也不管她喜歡不喜歡,就已叫人打包,揚手簽單。
所以到中午午餐時間,晰然就開始鬧起情緒來,拉着一張小臉,嚷嚷着要回家。
喬曼立在她的對面,靜靜的看着她,許久才嘆息一聲,擡手輕輕撫摸一下她的臉蛋,“媽媽帶你去吃飯吧,好不好?揚州小籠包,以後出國了,想吃這些大概都不那麼容易找到。”說着話,就牽了晰然的手,領着她上了車。
晰然皺着的小臉頓時就舒展了,笑眯眯將臉貼上喬曼的胳膊。
車子在喬曼的指引下拐過彎停下來,看着喬曼牽着晰然的手下車,那黑衣的男子就開始皺眉。這裡是全市最爲鬧雜的地方,小吃一條街,人來人往,車子根本沒法開進去。同行的人,一個不小心就要被擠的落了單。
而他這樣的一個人,一身黑色正裝墨鏡,雙手恭順垂在身側的樣子,往這煙火重生的街上一站,簡直就像個怪物。
眼睜睜看着喬曼牽着晰然的手進了一家小店,自己卻被人擠着直直在那裡磨蹭了十來分鐘。等擺脫人流擠進去,就見晰然一個人孤單單坐在那裡,眼前放着兩籠晶瑩剔透的小籠包子。皮薄肉鮮,晰然吸吸呼呼吃着,喜滋滋享受的樣子半眯着眼。卻不見了喬曼的影子。
“曼曼……”
喬曼被那女人突然走上來,迎面灑上一身湯水,就有了心裡準備。等看到從一邊急急走出來的,服務生模樣的女子那巧笑嫣然的臉,一手搭住她的胳膊,笑吟吟對她說:“小姐請跟我到這邊來,幫你處理一下衣服上的污漬。”心下就更加確信了。
晰然仰着頭,怒目看着那一句對不起也沒有,已施施然離開的女人。叫,“媽媽……”
“沒事,你先吃,媽媽弄下衣服馬上過來。”
跟着那女子走進這間隱蔽的包房,她也沒有顯出一點點驚慌,只在看到眼前這個人的時候,身體才微微震動着,微不可察的晃了晃。
“許久不見。”
顏鈺坐在裡面,手上握着青
瓷的茶杯。眉眼依舊俊美的過分,有了歲月的沉澱,更加多了幾分成熟男子的韻味。只是那份邪魅更勝以前,細長的眼睱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住人的時候,依舊叫人心跳加速。
“我以爲你早就死了。”
喬曼冷冷的說着,距他遠遠的挨着那圓凳坐下來。緊緊的捏住手上的手袋,似乎才能將心底那抹隔年的憤怒給壓下去。
顏鈺垂目看着她,沒有說話,收住笑,眼底就冷冷的,一點表情都沒有。只將手上的茶杯握在掌心,慢慢的轉。熱氣騰昇的茶水自杯沿撒出來,順着他骨骼分明的手指流下去,他似毫無知覺,姿勢依舊優雅,突的咧嘴一笑,“在你心裡,我早就死了吧!”似乎在嘆息,又頓一下說:“還是你期望我早死?”
喬曼遠遠的坐着,定定看着眼前的這個人,想起少年時候他的樣子,那張俊美的有些過分的臉,總是笑眯眯衝他們招手,“易陽、曼曼快來看,我給你們帶了什麼好東西。”
這個曾經在那個小小的山村,帶她和易陽走出飢餓和恐懼的人,卻也是她悲慘人生的開始。
離別將近二十年的舊情人,相對卻是無言。
喬曼低頭看腕錶的動作,讓顏鈺微微側目,冷下臉來。“放心,那孩子有人替你照看着呢。還有那條討厭的尾巴,此刻正在門外享受日光浴。”
“找我來這裡,有什麼事?”喬曼擡頭迎上他的目光,就像看着一個陌生人的樣子那樣疏冷,讓顏鈺心頭又是一刺。
“跟我走吧。”他說着這樣的話,目光卻自她的臉上移開來,瞥向別處。
“哈啊……”喬曼似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拖長了聲音發出一聲輕笑。記憶裡那麼動聽的聲音,此刻聽起來卻是詞兒莫名。顏鈺看着她擡手抵住額頭的樣子,抑制不住似的笑個不止,“這話在早那麼二十年,或許會讓我激動不已。”
想起當年,又是長長一段沉默。
那一年,她才二十一歲,知道自己懷上了他的孩子時,那種鋪天蓋地的歡喜。還沒來及告訴他,隔天卻聽到他突然離開的消息,沒有任何告別的話,一走就是十年。
期間,她看到他和那個叫做達菲的女人的照片。那女人是個混血兒,很漂亮的臉蛋,身材凸凹有致,微微揚着脣角笑的異常風情。他的大手落在她的腰肢上,低頭凝視着她的表情那麼溫柔。他離開了她,並且連一句再見的話都沒有。
十年,漫長的十年。即便是之後她躺在易陽的懷抱裡,依舊會做夢夢到他,那樣壞笑着叫她曼曼,靠近她的樣子。
他不僅僅是她初戀的情人,他還是她和易陽的家人。可他一個轉身,也就丟了。
她不恨他背叛了她愛上別人。因爲自己之後也同樣忘記了他,深愛易陽。但她痛恨他的不告而別。他們曾經相依爲命的那些年,竟然抵不過一個異國女子的美色……
痛恨他走了爲什麼還要回來,還要打擾她和易陽的生活,還要用那麼殘忍的方式伸手搶奪被易陽捧在掌心,疼在骨子裡的小格。
那孩子,在易陽的心裡是公主,而在面前這個人的眼裡只是個籌碼。用來威脅易陽,逼迫她的籌碼。
所以易陽死了……
“你在穆卓軒身邊,不安全。”
“在你身邊就安全了?顏鈺,你和穆
卓軒是同類,別把自己標榜的多麼神聖高尚。”
“我只是想要保護你和小格,相信我。”顏鈺那張不動聲色的臉,終於有些動容,微微低下頭去,“當年,我有苦衷。”
“苦衷?什麼苦衷以至於讓你回到國內,第一件事就是逼迫易陽?顏鈺,如果不是你,易陽就不會死。你叫我現在拿什麼相信你?”
“……”
提到蘇易陽,顏鈺那張略顯急迫的臉,頓時肅然蕭索下去。“易陽他……”
“你若還念着和易陽多年的兄弟情分,那麼請幫他照顧小格。我,你今天也看到了,已沒了保她一個周全的能力。”
照顧他的孩子……
顏鈺靜靜看着喬曼的臉,她是真的不想讓他知道,小格是他的孩子,還是後悔生下他的孩子?腦海裡蕪雜的念頭閃過,他定一定神,說:“好,我答應你。”
“那麼再見!”喬曼起身。
“那你呢?”
“我?”喬曼指尖點在自己胸口,揚眉一笑,“易陽死的那一天,那個曾經的喬曼,也跟在死掉了。”
顏鈺看着她轉身出門,突然想起多年前那個在爆炸聲中,支離破碎的女人,那臨死時的目光那麼溫柔平靜。追隨着自己的愛人離去,在她還有她,都是甘之如飴。
此刻的喬曼,就似她。微微翹起的脣角,勾出對自己這一生顛沛的嘲諷譏笑。她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她已不在乎他,聽到這樣的話,會多麼的傷心難過。或者,她已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
在她的面前,其實穆卓軒比他更加悽慘不如,連真正得到過她的心都不曾。而那個死去的人,卻永遠的活在了她的心中。他死,她心也跟着死了。沒有辦法裝下任何人。
自那包房裡一出來,那剛剛帶她過來的女子已候在門口,低眉垂首,說:“小姐,衣服上的印漬已處理乾淨,請跟我來。”見她已將手上一件同款的衣服輕輕搭在她的身上。
回去的路上,晰然一直在偷偷打量喬曼的臉色。等車子開出長巷,她才吞吞吐吐說出話來,“媽媽,我想去老宅看姐姐,你要一起去嗎?”
喬曼聞言回頭,纔看到被晰然小心捧在懷裡的東西,是一盒她倆方纔吃飯的那家店裡打包的小籠包子。突然有些感動說不出話來,擡手,又揉揉晰然的頭髮,“你想去就去吧,媽媽還在生氣,不想見到她。”
晰然乖乖點頭,帶着黑衣男子下車叫了部車子過去。
蘇小格自那天高燒退了之後,就變的異常安靜。來去都像影子,有時候在檐下坐着,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穆啓然除了公司必須他出面的事情,平時都留在家裡照看她。起風了給她搭個披風,下雨了牽她回到房子。她那麼柔順聽話,不哭不鬧,乖巧的像個最爲懂事的孩子。
晚上,穆啓然也不敢放她一個人睡,就和衣躺在她的身側,她也並不做聲。靜靜的仰躺着,大眼瞪得圓圓的望着屋頂。
她睡不着,整夜整夜的瞪着雙眼,烙燒餅一樣的翻來覆去。
穆啓然大手落在她光裸的胳膊上,輕輕的揉搓着安撫,她似乎就能好過一點,合上眼,只是短短几分鐘,又自噩夢中哭泣驚醒……
他心疼的,擁着她,一整夜一整夜的熬。想,她累了,總會睡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