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翊走到那個女人的面前,猶豫了一會兒,輕輕的喊道:“媽媽。”對於他來說,這個稱呼實在是太過遙遠,以至於說出口都有幾分艱難。
女人本就含着淚的眼眶又紅了幾分,緊緊抓住陸翊的手,“我的孩子,你瘦了。”
這個溫婉成熟的女人應該就是“陸翊”的母親,方氏家族的嫡系子女方婉柔。本來應該是大方高貴春風得意的直系夫人,卻在失去丈夫和兒子遠離的悲痛之下顯得十分憔悴。
陸翊鎮了鎮心神,道:“您也是,應該要多保重身體纔是。”
陸翊不說還好,一說方婉柔的淚就滴了下來,“孩子你怎麼對媽媽這麼生疏,媽媽知道你受苦了,媽媽對不起你,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跟媽媽說話。”
在方婉柔看來,陸翊的話就像是在諷刺她一樣,如果是以前,他大概早就撲到自己的懷裡,對着自己撒嬌,不管在外面如何,這個孩子在自己面前始終都是個孩子。可是現在,他居然說着敬語,像是公式化一樣的向自己問好,這是多麼的悲哀。
陸翊也知道或許應該對方婉柔表現出一些母子間的親暱,但是陸翊早就忘記了如何去表達親情,他可以面不改色的和人虛與委蛇勾心鬥角,卻知道該怎麼向人撒嬌表現自己的脆弱。
他無法僞裝,只能低着頭沉默不語。
方婉柔看了之後更加傷心,扶着陸翊淚越是止不住,妝都有些花了。
陸翊看得有幾分不忍心,這個母親,他的兒子已經在絕望之下了卻了自己的生命,可是她卻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
他伸手拍了拍方婉柔的背,希望她能冷靜下來。
“嫂子,小翊只是很久沒有見到家人,纔會有些不知所措,你不要太着急了。”旁邊一個男人走了過來,將手搭在方婉柔的肩膀上拍了拍。
陸翊擡頭看着那個男人,男人一張國字臉,臉上帶着鬍子茬,看起來一本正經。這個男人應該就是自己的二叔,繼承了兄長位置的陸降。
陸翊皺着眉看着他搭在方婉柔肩膀上的手,不管怎麼說這麼親暱的對一個寡居的女人都顯得有幾分輕浮,而方婉柔卻並沒有表現出什麼彆扭的地方。
一個巨大的懷疑從他的心裡浮起。
方婉柔仍然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擡頭看着陸翊,突然摸着他的嘴角說道:“孩子,你這是怎麼了?”
陸翊不太習慣這麼近的接觸,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方婉柔捂着嘴,看着陸翊嘴上和脖子上暴露的痕跡,“小翊。”
陸翊整了整領子,把頭別向一邊,“我已經結婚了,這沒有好什麼奇怪的。”
方婉柔似乎不能接受,“可是,可是他,他是個……”
陸翊皺了皺眉正色道:“母親,請您不要亂說話。”
這時陸從濤從後面走了過來,對方婉柔道:“行了,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都坐下吧。”
方婉柔纔拿出手帕,擦了擦眼淚,拉着陸翊坐在了他的身邊。
陸從濤坐在首位淡淡的發話,“小翊,我聽說你要進入霍氏的董事會?”
陸翊道:“這是家主的意思。”
陸從濤沉吟了一會兒,緩緩道:“雖然這樣,希望你不要忘記你是姓什麼的。”
陸翊看向陸從濤,發現他正盯着自己,陸翊知道這是針對他今天在媒體面前的發言,他不緊不慢的道:“陸翊自然是姓陸的。”可是這個“陸”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陸”了。
方婉柔剛剛哭完,聲音又些沙啞,“父親,小翊他也是被逼的,誰不知道霍家的那潭水有多深,偏偏把他拉下去。”
陸從濤嘆了一口氣對陸翊道:“霍家派系繁雜,你自己要多小心。”
“是。”陸翊又有些奇怪,陸家對陸翊的態度似乎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對於他加入霍家董事會一事彷彿也沒有太大反應,陸翊本來以爲自己在媒體面前說的話會讓陸家與自己徹底翻臉,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孤注一擲的打算,結果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癢。
“再過半個月就是你父親的忌日了,小翊你回來看看吧。”方婉柔對陸翊說道。
陸翊點點頭,“嗯,我知道了,媽媽。”
這時有人隔間外傳話道:“陸先生,老爺喊您過去。”
陸翊不想多待,他們畢竟是“陸翊”的血親,接觸得越多就越危險,他站起身來,“那我就先走了。”
霍政朝他點了點頭,方婉柔不捨的拉着他的手,“小翊。”
陸翊雖然對方婉柔沒有任何感情,但是也不忍心看一個母親這樣的表情,他把方婉柔的手放在掌心裡,“有機會的話,我會回來看您的。”
方婉柔勉強點點頭,才放開了陸翊。
陸翊對她笑了笑,然後轉身離開。
出了隔間,陸翊被帶到了霍政的旁邊,霍政見他回來了,站起身來道:“回來了。”又看了他一眼,見陸翊面無表情似乎沒有什麼起伏的樣子,又說:“見到你母親了?”
陸翊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點了點頭沒有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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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政卻道:“你自己去轉轉吧,不用陪着我了。”
陸翊愣了一下答道:“是。”走了兩步又回了一下頭,“父親,不知道這個宴會什麼時候能結束?”
霍政挑着眉看着他,陸翊又接着說道:“小風的病還沒有好全,我想早點回去看着。”
霍政道:“你要是不放心,就打個電話回去問問霍伯。”
“嗯。”陸翊知道今天恐怕要一直待到最後,也就沒有再說,到涼臺上打起了電話。
跟霍伯叮囑了半天,知道霍亦風已經沒事了,還活蹦亂跳的要看電視,陸翊才放下心來。
剛把電話掛了,就聽到旁邊傳來低沉的聲音,“嫂子還真是關心大哥,就這麼一會兒都捨不得分開嗎?”
陸翊一擡頭,就看見霍亦琛站在窗臺邊用一雙狼一般的眼神看着他。
“二弟難道認爲我不應該關心嗎?”
陸翊一看見霍亦琛就想起了剛纔在洗手間裡的一幕,不知道霍亦琛知不知情?他對霍擎一家子都沒有什麼好感,也不想和霍亦琛多加糾纏,把手機揣到兜裡,就要繞過他離去。
霍亦琛卻伸手擋住了他的去路,“嫂子,你很討厭我嗎?”
陸翊斜着眼睛看着他道:“當然不,如果你不是每一次都要擋住我的去路的話。”
霍亦琛突然向前邁了一步,陸翊因爲不想示弱並沒有後退,兩個人隔得極近,鼻尖幾乎都要挨在了一起。
霍亦琛低下頭將視線掃過陸翊低開的領口,“嫂子和大哥的感情真好。”呼吸都打在了陸翊的脖頸上,讓陸翊十分不自在。
陸翊退開一步把距離拉開,“那是當然。”
霍亦琛把手插到了兜裡,比起平常一本正經的他多了幾分隨意,“說實話,我很期待以後可以跟嫂子一起工作。”
陸翊笑了笑,“是嗎,我也很期待。”
這一次霍亦琛沒有再阻止他離開,陸翊重新回到了大廳。本來知道霍亦風沒有大礙之後的好心情被霍亦琛這麼一攪和,變得有幾分煩悶。
陸翊隨手拿了一杯紅酒站在角落裡,淺淺的喝了兩口,一擡眼看見霍一清的身影在人羣裡躥動。他穿着陸翊拿給他的黑色西服,本來就十分漂亮的一張臉多了幾分嫣紅,顯得很有誘惑力,尤其是對於男人。
幾個男人圍在他的身邊跟他搭訕,而霍一清也來者不拒,沒心沒肺笑得十分動人。
彷彿是感覺到了陸翊的目光,霍一清遠遠的把視線投了過來,正對上陸翊。
陸翊不動聲色的閉上眼睛擡起酒杯送入嘴裡,霍一清見狀將視線收了回來,繼續和男人們聊天,偶爾會透過層層人羣看上陸翊一眼。
陸翊只當沒看見他的小動作,自顧自的品着醇香的紅酒。
晚宴大廳的四周是各式點心和紅酒,中間的場地是留着做舞會的,旁邊有專門請來的室內交響樂隊演奏。已經有不少青年才俊和大家閨秀互相搭上手,在舞池裡跳起舞來。
陸翊將目光投過去,卻又看到了一張不想再看到的臉——肖然。
肖然正和他的妻子在舞池裡跳着交際舞,女人燦爛的笑容印在陸翊的心裡像是要燒出一個洞來。本來已經逐漸平復下來的心緒又突然開始紊亂,自己才死了一個月都不到,爲什麼、憑什麼他們可以這麼幸福?!那我呢?我十年來付出的感情到底算什麼,陸翊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將指甲鉗進了肉裡。
一雙冰涼的手抓住了陸翊的胳膊,陸翊猛得轉過頭,原來是霍亦琛從後面跟了過來。
“你怎麼了?”
陸翊才發現自己的情緒似乎有些失控,他把手從霍亦琛的手裡抽了回來,“沒什麼。”
“還說沒什麼,你剛纔的樣子像是要殺人一樣。”
“二少爺,請你不要多管閒事。”陸翊冷冷的看着他。
霍亦琛無所謂的道:“你的事當然不是閒事。”又看了看剛纔陸翊看過的方向,“那裡有你的仇人?”
陸翊道:“沒有。”
霍亦琛突然向他作了一邀舞的動作,“嫂子陪我跳一支舞怎麼樣?”
陸翊沒有動作,“你把我當成女人了嗎?”
霍亦琛道:“如果嫂子不願意的話,我來走女步也沒有關係。”
陸翊山下打量了他一下,霍亦琛和霍亦風一樣比他高了半個頭,而且比起有些瘦弱的他,霍亦琛在國外經過鍛鍊的身材實在是讓人豔羨,“你是在譏諷我嗎?”
霍亦琛道:“兩個男人之間本來就無所謂,難道嫂子你在意這個嗎?”
陸翊道:“你覺得我們的身份適合這樣嗎?”
霍亦琛道:“嫂子,你也說了你是個男人。”
陸翊笑了笑道:“你走女步,這可是你說的。”說完就往舞池的方向走去,霍亦琛跟在他的後面。
等到真正開始跳,陸翊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這個男人,怎麼可能被別人引導?
舞池裡的人看見霍家的人來了,都自覺的散開了一些,留下中間的位置給他們倆。全場目光幾乎都集中到他們的身上,兩個男人來跳華爾茲不是沒有過,但以這兩個人身份來說實在是耐人尋味。
陸翊清清冷冷的對霍亦琛做了一個邀舞的動作,霍亦琛把手搭在陸翊的手上,這一來一回瞬間秒殺了所有人,怎麼看都應該是陸翊來跳女步吧?
霍亦琛倒是毫不在意,將另一隻手搭上了陸翊的肩,兩個人的距離瞬間拉近。儘管有些奇怪,但是兩個人還是毫無顧忌的跳了起來。
一開始起步,陸翊就後悔了。儘管跳女步的是霍亦琛,但是他始終主導着整個節奏,在一開始陸翊完全沒有還手之力。走步、旋轉、扭動,不似女子般的嬌弱和柔軟,霍亦琛像一隻飛速奔跑的獵豹,矯健有力,輕慢的華爾茲現在被他演繹得更像是激昂的探戈舞曲,每一個節奏點都讓人心潮澎湃。
陸翊可以感受到霍亦琛灼熱的目光,他跳起舞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不再是沉靜穩重,而是熱情狂野。
這個男人或許就是他最大的敵人。陸翊的心在胸腔裡如雷擊鼓,他不希望在這樣的交鋒中完全被壓制。他突然握緊了霍亦琛的手,另一邊將霍亦琛的腰拉了過來,兩個人幾乎是貼在了一起。霍亦琛沒有想到他會突然這麼做,低頭詫異的看着他,入眼就是一雙狼崽般不服輸的眼睛,還有可疑而曖昧的紅痕。
陸翊沒有管那麼多,直接跨上前一步,帶着步子跳了起來,準備讓霍亦琛跟隨自己的節奏。霍亦琛詫異過後,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兩個人就在這種看不見的交鋒中,不停的轉換着主導權。
霍亦琛始終佔着優勢,但是陸翊也沒有放棄。
直到最後一曲終了,兩個人才將腳步慢慢停下來,將手鬆開。
“很累嗎?你都出汗了。”霍亦琛看到陸翊額頭上滲出的點點汗跡,伸出手就要幫陸翊擦汗。
陸翊一擡手擋住了他的動作,“二弟,請你注意一下你的身份。”
霍亦琛不動聲色的把手收了回來,又恢復到那個成熟穩重的霍家二少爺,“你出了很多汗,我去幫你拿杯喝的。”
陸翊沒有迴應他,只是目送着霍亦琛的背影,將眉頭皺緊,這個男人到底想幹什麼?
就在陸翊佇在原地思索的時候,突然頭頂上的大燈閃爍了幾下,陸翊下意識的擡頭去看,周圍就只剩下一片漆黑。
旁邊有女人的尖叫聲響起,還有玻璃杯落地的脆響,跌跌撞撞的碰撞聲不時的傳來,突然的黑暗讓人變得恐慌,陸翊愣了一下,從兜裡掏出手機,剛剛打亮,一陣寒風從頭頂上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