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明突然意識到,既然要把袋子提起來又放下,爲什麼不用另一隻手擦汗呢?那隻手裡也沒有拿着什麼東西啊?
可是當目光落在那垂在身體一側的手臂時,他的一顆心,瞬間涼了下來。
她的手臂……
喉嚨發緊,連眼眶也有些刺痛起來,那個天藍色的身影,一瞬間變的模糊起來,他的手幾乎下意識的,就推開了車門……
“林先生!你要做什麼?”一雙有力的手臂竟然擋在了他面前,將那已經打開的車門也重新關上。
林家明眉宇間一片陰鬱,卻仍是強壓着怒火坐了回來。
雖然他已經答應林家老祖宗,會親手了結了林一伊。可是,老祖宗卻派了一個“得力的助手”給他,說是可以幫上他的忙。
說的是好聽,可誰不知道,這是老祖宗派來監視他的,如果他下不了手,這個人還可以“順便”幫他的忙,了結了林家這個餘孽。
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可偏偏,還不能對他發火。林家明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心裡的火沒處撒,只得重重的一拳擊在座椅上。
“只是想下去透透氣罷了……”強壓下心中的怒火,林家明喃喃了一句,再看一眼那個天藍色的身影,心裡越發酸澀起來,“走吧……”
“可是林先生,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了林小姐,如果現在不動手的話……”
林家明轉頭,眼底的寒意似讓人一瞬間置身於寒冰之下,冷的牙齒都打起冷顫來,後半句話,也生生的嚥了下去。
“就算你是老祖宗身邊的人,在我眼裡,也只是具活着的屍體罷了,我的事,何時輪到你來管?”
“對……對不起林先生……是我一時忘了本分……”那人恭敬的認了錯,一時半會都沒從這寒冷中走出來,連話也說不利索。
司機立刻發動了車子,悄無聲息的從林一伊身邊疾馳而過。
直到車子遠遠離開,在轉角處消失不見,林一伊才突然停下腳步,緩緩回過頭去,兩行清淚已順着臉頰緩緩落下。
“大伯,爲什麼你所有的車子的車牌號,都是以七結尾?別人不都喜歡那種更順口一些的數字麼?”
“不爲什麼,喜歡而已。”
“可是我喜歡五啊,下次再換車子的時候,把車牌號也換成五好不好?”
“到時候再說……”
熟悉的對話在耳畔響起,卻似從遙遠的記憶中傳來,夢幻而不真實。
那個時候的她,還可以肆無忌憚的抱着大伯的胳膊哭,還可以撒嬌讓他陪着她看無聊又催淚的韓劇,還可以想盡一切辦法,賴在他的身邊。
可是現在,卻只能看着他的車子從她身邊飛馳而過,卻似陌生人一般,冷寞而又決絕。
大伯,難道你以爲,我把那些過去,都忘記了麼?怎麼可能忘呢?那可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啊。
可是大伯,你來這裡,是爲了找我麼?還是,只是偶然的路過?
她擡手擦了眼淚,又費力的提着袋子,拐進了一個小小的,牆上爬滿爬山虎的院落。
這是喬治亞母親在中國的時候,買下的房子。本來她每年還會帶喬治亞來小住些日子,可是近幾年,卻因爲身體跟工作的關係,不能脫身,所以房子便一直空了下來。
而喬治亞把她送到這裡以後,便又一個人跑到了最西邊的城市去。因爲他說,他要幫母親實現夢想,走遍所有沒去過的地方。
當他帶着行囊問林一伊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的時候,林一伊拒絕了。
她說她喜歡這個安靜而乾淨的小城,想要在這裡多住些日子,等着他回來。其實,她是怕自己這個半殘疾的人,在路上拖累了他。
把袋子裡的東西都放進冰箱,她才虛脫了一般的倒在牀上。
不知道爲什麼,自從在泰國安定下來,有了自己的收入以後,她每次買東西,都會買很多很多。多到她自己都提不動。
其實她吃的,真的很少。可是看着那滿滿的食物,她的心裡就很安定,也很歡喜。
院子裡種了滿滿的花,與泰國街道兩邊的豔麗的花不同,這種花,長得很高,可是花徑,卻是細長的,柔柔弱弱,似乎風一吹就倒。
而那花瓣,也是單薄的一層,零星的幾片,便組成一朵簡單卻又素雅的花來。像極了小時候課本上的那些簡筆畫。
可是,她卻格外的喜歡。這樣看起來弱不經風的花兒,其實是最好生長的。只要有種子,落了地,便可以生根。來看春天,風一吹,便有小小的嫩綠的芽兒鑽了出來。
在那叢叢的花兒與爬山虎之間,有一個藤條制的搖椅,一坐上去,便吱呀吱呀的輕輕響着,她便愜意的閉了眼,由着搖椅晃呀晃的,晃的她想要睡覺。
白天的時候,睜開眼睛,就能看到萬里無雲的藍天,那樣乾淨的藍,就像喬治亞清澈的眸子,讓人的心情,都跟着透亮起來。
晚上的時候,捧一杯清茶,望着那深藍色的夜空,似乎一伸手,就能觸摸到那閃亮的星子。
而這裡的星子又與別處的不同,那麼璀璨,那麼明亮,還像小孩子一般,總是調皮的眨着眼睛。
林一伊總是會把自己想象成幾千年前的人,然後,就坐在這樣舒服的搖椅上,聽着從遠處傳來的輕柔的古箏聲,似乎連她的靈魂,也再次得到了重生……
她就這樣幻想着,竟然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等到一覺醒來,已經是華燈初上之時了。
別的人家裡都是燈光熠熠,只有她這裡,漆黑一片。可是,她卻覺得心安。
至少在黑夜裡,她與任何人都是平等的,也沒有人能看破她的僞裝與不同。
鐵質的大門突然被推開,緊着接有五六個身影走了進來,他們皆是穿着一身黑衣,行走間,竟與夜色融爲了一體。
而走在最前面的那個,高大挺拔,就算是看不清他的臉,也能感覺到,圍繞在他周身的壓抑而霸道的氣息。
她坐直了身子,想要再看清一些,可是夜色彷彿在她眼前拉開了一張薄薄的簾子,讓她怎麼也看不清楚。
心狂亂的跳動起來,她就知道,大伯來這裡,一定是來找她的!
只是,卻並不是要帶她回去……
那種天真的想法,再也不會有了。她知道,隔在她與大伯間的,是濃濃的血緣關係,是她這輩子,都無法愉悅的鴻溝。
他越走越近,及至站到了林一伊麪前,那張深入骨髓的臉,讓她驚喜的叫出聲來,“大伯……大伯……你真的來了?”
一開口,兩行清淚就流了下來。她以爲,此生是再也見不到他了。
可是現在,他就這樣真實的站在她面前,那挺拔的身姿,那冷峻的面龐,一如從前。
可是她卻知道,今時早已不同往日,所有的過往,都已經是滄海桑田了。
林家明眼底閃過無盡的心疼和痛楚,緊握着的手已經下意識的擡起,想要擦乾她臉上的淚痕。
“林先生……”
緊跟在他身後的黑衣人,再一次出聲制止。
林家明狹長的眸子微眯,停在半空的手,終究還是無力的垂了下來,“我說過,我的事,輪不到你來管。再有下一次,我會讓你永遠閉嘴。”
他說的平靜而緩慢,可是聽在那人耳中,卻像平地炸雷一般,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知道自己還是惹怒了林家明,也早就知道林家明有多心狠手辣。終是閉上了嘴,向後退了幾步。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林一伊的臉上,她摘了帽子,利落的碎髮隨意的落下,將那張小臉襯托的更加小巧。
那一雙閃着淚光的眸子,卻是比天上的星子還要耀眼,彷彿只時此刻,全世界都漸漸的被隱了去,只剩下他和她……
有風吹過,爬山虎嘩啦啦的響成一片,她額前的碎髮,也被輕拂開。那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突兀的露了出來,像是一個來自地獄的惡魔,正張牙舞爪的向他撲過來。
他的心跳像是突然漏掉了好幾拍,連精神,也跟着恍惚起來。眼睛刺痛的,有熱流想要涌上來……
帶着薄繭的大手,輕輕的撫上了那道疤痕,像是在撫摸着自己最珍愛的寶貝一樣。
“疼麼?”他的聲音低沉,卻像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天籟一般,直擊着林一伊的心。
眼淚撲簌着落下來,她搖搖頭,聲音有微弱的顫抖,“不疼……已經不疼了……”
“大伯……”林一伊擡起那隻完好的手來,輕輕的摩挲着他的鬢角,有些貪婪的,看着眼前的這張臉,連眼睛也捨不得眨一下。
這張臉,她閉着眼睛,都記得。可是此時,卻蒼老了許多。明明只是半年的時間,爲什麼,他的兩鬢,竟多生出這許多的白髮來?
“大伯……你瘦了……”心中不知道有多少話想對他說,可是說出來的,卻是最無足輕重的一句。
她的手指冰涼,指尖微微顫抖着滑過他的臉頰,還有那堅毅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