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說,如果你昏倒了又清醒過來,那麼你最先甦醒的感覺應該是視覺和聽覺。
我的眼睛被一層黏黏的東西糊住了,微弱的光線透過眼皮射進來,我只能勉勉強強的分辨出現在是白晝。我嘗試努力撕開眼皮,卻發現全身根本使不上力氣,耳邊傳來的聲音也非常的遙遠,就像是光線墜入黑洞的時候被拉長,在我聽來,甚至有些失真,像是在波普儀上面把一個聲音的波形拉長好多倍,然後播放出來一樣。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說服自己,那個嚓嚓嚓的聲音是行走的聲音,腳步雖然一腳深,一腳淺,但是你依然可以辨認出來它們的規律,左腳放到右腳前面,右腳不甘示弱的跟上。
我是在天堂沒有知覺的走路嗎?這種飄渺的感覺的確很像處於天堂,我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甚至是腦袋。
我努力的把身體的血液集中在鼻子,我知道,如果我還活着,那麼我一定在呼吸。
草和樹的味道。
泥土腥味。
水邊腐爛的木頭。
我的肚子最先有了知覺,像是有什麼東西重重的壓在上面,我感覺身體裡面的內臟都要移位了。我試着喚醒我的手,但是感覺起來它們只是無力的扭了扭,我甚至都不確定它們動彈過。
這個腳步不可能是我自己的,因爲我的狀態根本走不了路,那麼就是我正在被人放在肩膀上,那人正在行走。
我被人重重的甩在了草地上。我聽見了他吃力的喘着氣的聲音。
“揹你可真費勁,希望你值得我這麼做。”中年男子的波蘭語。
我在草地上躺了一會,世界正在我的腦海中慢慢復甦,我感到了我的雙手,我的雙腳,我的身體,血液像是頓河一樣在我身體內流淌,我聽見樹葉的摩擦聲,昆蟲的叫聲,小溪的流淌聲,它們像是風暴一樣涌入我的耳朵。我努力的睜開眼睛,明亮的光線從四面八方射進來。
我眯眯着眼適應了好一會,才發現天空在我的頭頂,不很明朗的光線從雲間射下來,我感受不到一點兒太陽的溫暖,事實上,現在也並不是什麼溫暖的季節。
我身處一片陰暗的林間,擁擠的樹冠密密麻麻,只有我的頭頂剩下來的一小塊天空,我的衣服並不厚實,我能感受到尖銳的草扎着我背後的皮膚的刺痛的感覺。
當我的身體各個部位的感覺復甦的時候,我第一的反應是從腹部傳來的劇痛,我受傷了。而且,似乎比較嚴重,我的手上都是血,幾乎全部已經凝結成了血皮,之前糊住我眼睛的八成也是幹掉了的血。
我身上穿着一件褐色的衣服,頭上頂着什麼東西,我想那應該是一頂帽子,它們都散發着腐朽的氣味,顯然這並不是我的。我努力想要回憶起發生了什麼,然而我的大腦就像是一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硬盤,很多數據都斷片了,或許我是失憶了?
身後傳來劃火柴的聲音,連續了幾次嚓嚓嚓都沒點着之後,我聽見一聲咒罵,緊接着,他做了再一次嘗試,這次終於成功了,我能聽見火苗升騰而起的嘶啦嘶啦的聲音,緊接着我聞到了劣質火柴的硫磺味和他點燃的菸草的味道,是該死的捲菸,和我們配發的那種香菸不一樣,這菸草聞起來似乎是自己種的,它的味道腥臭刺鼻,我貪婪的舔了舔乾澀的嘴脣,要不是我沒有力氣,真想撲上去向他要上一支,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節。
“你不是我們之間的人,既然有辦法進來,肯定也有辦法出去。”那傢伙滿足的吸了幾口,發出一聲長嘆,慢悠悠的自言自語。
我聽見了什麼清脆的金屬摩擦的聲音,開始強忍着劇痛思考那是什麼。這聲音叮噹作響,聽上去像是......鑰匙。
過了一會,我聽見他坐了起來,連忙把眼睛閉上了。
他抓住我的胳膊費力的擡舉之後,我又被人以一個姿勢背到了背上,肚子傳來麻癢和劇痛,他的肩膀很突兀,我柔軟的腹部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他的骨頭,他的身體並不強壯,營養似乎不太好。與此同時,我聞到他身上傳來的菸草味,還有一股......淡淡的酒精的味道,酒精並不純正,更像是自己用土豆什麼的作物發酵的,土豆酒?我的感覺應該不會錯,這片土地上唯一可以種植的東西就是土豆了。
他又揹着我開始在林間行進,我睜開左眼,悄悄的窺視着。
千篇一律的景色結束了,映入眼簾的是一輛損壞的波蘭菲亞特,它的車體上已經生滿了鐵鏽,輪胎也扁了,雜草快要長的和它的車身一樣高。
無所謂,這玩意就算還能開也沒用了。
緊接着是一口水井和一些木頭堆,然後就是開門的聲音,他揹着我走進了一個黑暗的木屋,我聞到了陰冷的木頭的味道,外面林間昆蟲喧囂的聲音離我遠去,取而代之的是腳步在木頭地板上的噠噠聲,旁邊的房間裡似乎有一個發電機,雖然光線很不好,但是我還是藉着房頂上的一盞功率不高的電燈瞥見了放在木頭櫃子上的一個醫療包,一些生鏽了的手術器械和注射器被整整齊齊的擺放在托盤裡。另一個角落堆放着許許多多的蓋着布的籠子,它們是空的。
他打開一道房門,把我放在一個房間裡,然後關上門出去了。
我靜靜地聽了一會,然後使出全身的力氣爬起來,角落裡點着不知名的蠟燭,蠟油堆成了小山,棉芯上燃燒着微弱的火光。這是一個地窖,然而在我眼中更像是囚牢。
我的骨頭像是都要斷了,全身的每一個地方都在向我的大腦喊痛,我蹣跚着躡手躡腳走到木門前,外面沒有聲音,我纔敢開始打量自己的情況。
藉着蠟燭的光芒,我脫下了身上的褐色大衣,大衣已經很破舊,口袋裡面除了幾根稻草什麼都沒有,我依稀感覺裡面本來應該有什麼東西。電光火石之間,我猛然想起我在森林裡踉踉蹌蹌奔跑的情景,眼前一片血紅,身後的咆哮聲緊追不捨,即使是這樣,我的手中似乎還握着一個亮閃閃的,長條狀的很重要的東西。
大衣上面還有一些血污。大衣裡面是我的白襯衫,襯衫上面的血液已經乾涸,我的傷口莫名其妙的止了血。
關於受傷這件事,我又回憶起一些破碎的片段,那個臉上糊着泥巴的傢伙揮起尖銳的木棒刺中我腹部的時候,我們隊裡有個人用託卡列夫手槍給了他一槍,他踉踉蹌蹌的逃開了,這些傢伙很強壯,最好也需要幾槍纔可以放倒他們,但是後面來了更多,他們沒法帶着我逃。我就這樣被落下了。
我繼續摸索着我的口袋,找到了大衣裡面的內袋,有一個日記本,上面用潦草的字跡歪歪扭扭的寫了“日誌”兩個字,然而我翻開扉頁,才發現一大半都被人撕掉了,碎屑像是犬牙一樣交錯,這根本就是一本空白的本子,要不然它的重量也不會輕的讓人難以發現。令人驚訝的是,上面的筆跡很熟悉,似乎......就是我的筆跡?
這是我的嗎?我把它重新放回口袋,然後脫下襯衫,端詳着那個在我腹部的傷口,它已經完全止血,只留下一個醜陋的疤痕。
不可能,我的身體不可能恢復的那麼快。
“很意外嗎?”
我猛地回頭,才發現房間的門已經被人打開了,他站在門口,饒有興致的打量着我,手裡面夾着一根香菸。
“不要緊張。”他說。“我救了你。”
他逆着光,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我可以看到他的動作雖然輕鬆,但是右手一直放在背後,看他左手拙劣的動作,我幾乎可以肯定這傢伙不是左撇子。他是故意用左手抽菸的,右手似乎還握着什麼東西,我最好加強防備。
我沙啞的問:“你是誰?”
“我是醫生。”
“醫生?”
“這片森林的最後一個醫生,我是來幫助你的。看,我幫你治好了傷口。”
我回想起我腹部的傷口,他用了什麼藥讓我恢復的這麼快?
我們對峙了一會,他饒有興致的抽着煙。
捲菸的燃燒速度很快,醫生似乎被燒到了手指頭,他丟掉捲菸,在地上踩滅,然後摸了口袋,掏出了一個叮噹作響的東西,那是一把鑰匙。
“我想你一定很在意這個,不然就不會在重傷的情況下緊緊握着它了,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從你的手上扯下來。”
我猛然想起那個長條狀,亮晶晶的東西,原來那就是鑰匙呀!當下立刻向他伸出手:“能請你還給我嗎?醫生先生?”
“正所謂一把鑰匙對一把鎖,你告訴我鎖的位置,以及鎖的後面有什麼東西,是不是走出這片森林的出口?”醫生握着鑰匙的手往後縮了縮,控制着我們的距離。
我暗中握緊了拳頭,腳下開始慢慢向他逼近。按照處置流程,既然他不是我們隊裡的人,也就沒有什麼客氣的必要了。我大可以把他看做和襲擊我們隊伍的人是一夥的,然後暴揍他一頓,讓他見識下我的厲害。
他看着我,忽然長出一口氣,說道:好吧,還給你。然後就把鑰匙向着我拋了過來。
這一下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我慌忙去抓那個亮閃閃的東西,他忽然猛的往前邁了一步,右手從背後伸出,我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一根結實的桌子腿,不到半秒後就重重的打在我的腦袋上,我眼前一黑,地板就像是一堵忽然豎起來的牆,朝着我壓過來。緊接着,我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