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鋪小鎮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之中,田家鋪人的精神在一日之間徹底崩潰了。他們的光榮與夢想,他們的驕傲與自信,他們的幸福與歡樂全隨着一聲爆炸而煙消雲散了。一千多個活生生的男人驟然之間消失了、不見了,這對田家鋪的女人們來說,不亞於天塌地陷!男人是女人頭上的天,儘管這塊天上有風暴、有雷電、有烏雲,儘管這塊天上不存在永久的明淨,可這是她們的天呀,她們不能沒有這塊天!她們要在各自的天空下生息繁衍,這塊天空是其它任何東西都不能取代的!她們知道,屬於她們的這些活生生的男人們是小鎮存在的基礎,是維持田家鋪生活秩序的支柱。男人們的消失,意味着田家鋪的沒落!
田家鋪的男人們是屬於她們的,同時,也是屬於礦井的。大華公司在這裡開礦以後,這裡的男人們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地和礦井發生了聯繫。鎮上胡、田兩姓家族中的無地鄉民最先投入了礦井的懷抱,他們像外來的客籍窯民一樣,腋下挾着煤鎬,頭上戴着柳條帽,手裡提着礦燈,到深深的地層下尋找他們的紅高粱、金玉米去了。他們的眼睛發亮,心裡發狂,他們都做着熱辣辣的夢,都夢想着有朝一日能從深深的地下扒出一堆堆老洋,用來置田買地。後來,有地的鄉民們也陸陸續續下窯了——農閒時無事可幹,總不能在家白吃飯呀,下了窯,好歹能扒拉出兩個現錢花花,這又何樂而不爲呢?還有一些有錢有勢、有辦法的人,自己不敢下窯玩命,又想變着法兒撈點錢,便也和大華公司的礦師、技師們拉起了近乎,包起了一個個大櫃……
開初,下窯的人是被人家瞧不起的,有田有地的老輩田家鋪人一概把窯工們稱爲“窯花子”。他們固執地認爲:人生在世若要往高處走,則做官;往富處走,則經商;往實處走,則種地;下窯刨煤決非正道。田二老爺就是這樣認爲的,他一貫不主張田姓鄉民下窯刨煤,然而,田二老爺卻管不起田姓鄉民們飢餓的肚皮,鄉民們爲了肚皮,偏要下窯刨煤,二老爺也攔不住。
攔不住,二老爺也就不攔了。後來,二老爺自己的遠房兄弟田東勤也在公司包了個大櫃,專招田姓鄉民下窯哩!
下窯的鄉民們也沒離開他們腳下的土地。他們下窯刨煤,說到底還是爲了土地。自打鎮上的幾個爺兒們在窯下幹了幾年,置了幾畝薄地之後,他們就覺着自己有奔頭了!他們也認定自己會成功——哪怕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他們總能刨出他們的土地來!人生一世,不能沒地呵!那些從山東、河南、皖北過來的客籍窯民似乎也根本沒打算在田家鋪打萬年樁。別的不說,光瞅瞅他們的破草棚、爛茅屋就可以明白個大概了。他們也想從田家鋪礦井下的煤層裡扒拉幾個錢,然後回老家蓋屋買地!
在田家鋪鎮子的分界街上,窯工和鄉民是分不清的,街頭踅足的男人們既是窯民,又都是鄉民。農忙時,他們都屬於土地——屬於自己的、或別人的土地;農閒時,他們又一概屬於礦井。土地和礦井,是田家鋪男人們的依託之物:土地是根本,礦井是希望,希望是爲了根本而存在的。他們並不熱愛礦井,並不把下窯當作自己的終身職業,只是想借礦井這個怪物來謀求他們想得到的東西。他們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被拴在井架上,被埋在井坑裡,他們總是把希望寄託在明天:明天想必會比今天更好。
一個個明天過去了,一個個希望破滅了。他們的精神漸漸麻木了,像磨道上的驢一樣,周而復始,一圈圈走着,把他們最初的夢想一點點忘光了……
突然來了一聲爆炸,突然一千多名夥伴被礦井吞噬,田家鋪的男人們這才警醒,這才覺着發生了點什麼不合理的事情。他們有了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他們倔強的生命一下子變得躁動不安起來,他們極一致地認爲:得和麪前這個罪惡的礦井算算賬了!
他們要亮開嗓門喊、張大嘴巴叫,把他們的仇恨、怨氣和他們的不平,統統發泄出來——爲那些死難的窯工、也爲他們自己悲慘的命運和無可挽回的絕望!
在公事大樓廣場上,田家鋪的男人們就準備鬧事了,他們不怕那些大兵,他們往日也打過仗哩!可田二老爺和胡貢爺卻不讓他們鬧,無奈,他們只好回去。他們等着田二老爺和胡貢爺與公司的那幫王八蛋們辦交涉,一旦交涉也辦不成,他們就非打不可,非把這個該死的公司搗毀不可!
悲哀而絕望的哭聲從五月二十一日的那個災難之夜開始,便充斥了田家鋪鎮分界街兩旁的每一間茅屋、草棚。田家鋪的女人們哭啞了嗓門,哭腫了眼睛,哭到了欲哭無淚的地步,五月二十二日幾乎整整一天,田家鋪鎮炊煙全無,悲痛欲絕的田家鋪人大都忘記了自己飢餓的肚皮,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忘記了不該忘記的許多、許多事情。二十二日下午,整個田家鋪礦區下了一場大雨,彷彿老天爺也爲田家鋪的巨大災變傷了心,把傾盆的淚水從天上灑到了人間。
孩子們也在哭。孩子們的哭聲是由女人們的哭聲誘導出來的,斷斷續續。他們還太小,還不能完全弄明白,這場災變對他們今後的生活將意味着什麼。他們的哭聲,只是對母親們哭聲的一種響應,他們眼神中充滿了疑問,哭聲中透着一種迷惘。
田家鋪倖免於難的男人們在女人面前表現了他們極大的剋制與鎮靜。他們絕大多數人沒有哭——他們來不及哭,他們也不能哭,他們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他們要爲挽救遇難的工友們竭盡自己的全力,要憑自己的力量、憑自己的努力,穩定住一個個被炸燬了的家庭,維持住田家鋪鎮的基本生活秩序。
然而,當公司和官方組織的第一次搶險宣告失敗後,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也沉不住氣了。分界街和分界街兩旁的雨巷裡開始出現他們蹣跚的身影;一聲聲悶雷般的、發自肺腑深處的嘆息,充斥了田家鋪的每一條街巷,在嘆息的同時,他們的臉膛上也滾下了淚珠……
翌日,開到田家鋪鎮上的張貴新的大兵們介入了田家鋪人的生活。奉命駐紮在鎮上的大兵爲一個營,約有五百人。鎮議事會議長張大頭把鎮裡的一所公事房讓了出來,安置了一個營部和百十個大兵,剩下的一部分,就分散住在各窯戶區裡。
大兵們出現在窯戶區後,或多或少給人們帶來了一點精神的安慰,同時也給死氣沉沉的田家鋪帶來了一線生機。大兵們要吃飯,田家鋪的女人們只好忍着悲痛,燒起爐竈——這些女人們認爲,大兵們是來拯救他們的男人的。她們自己吃不下任何東西,也得像個真正的主婦那樣,好好款待大兵們。尤其是聽說在下井救人時,五名當兵的弟兄丟了性命,她們愈加感動了。
就這樣,由於大兵們的介入,五月二十三日上午,田家鋪窯戶區上空出現了生命的炊煙。
大洋馬的面前站着一個兵,這個兵高高的,瘦瘦的,看樣子大約有二十七八歲;長方臉,大眼睛,鼻子高而且直,模樣挺招人愛。他不住大洋馬家,是住在對門田老八家的院裡,可他偏偏跑到這兒來,一來,便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盯着她看,要給她挑水。
她不知道自家的水缸裡有沒有水,可她估計沒有。她從來不挑水,挑水的事歷來是那個死老頭子乾的,那死老頭如今埋在井下了,這一天一夜,水缸裡的水也許快用完了。
那就讓他挑吧!
她將一根油光鋥亮的竹挑子和兩隻黃鏽斑斑的鐵桶提到那大兵跟前,嘴兒一努,慷慨地賞賜給他一個效勞的機會。
“謝謝大嫂!”
她的嘴角掛上一個嘲諷的笑。這些男人們的心理,她摸得透透的。
她長得不賴,大眼睛,長睫毛,麪皮白嫩,而且,身體很高,(被禁止)很大,頗有些毛子相。因此,田家鋪的人便叫她大洋馬。她的真實姓名叫什麼,除了她自己和那個死老頭子外,田家鋪沒人知道。她和她那個死老頭子,都是外來戶,是從北面的一個什麼地方跑到這裡來的。有人說他們是犯了什麼案子,跑到這兒來避風的;也有人說,她當過**,是被那死老頭子拐到這裡來的。誰知道呢!
但是,有一點是知道的,她不喜歡她那死老頭子。她還挺騷、挺潑,敢夥着一幫娘兒們給男人扒褲子,一般男人不是她的對手。大名鼎鼎的“殺人刀”就被扒過……後來,風傳她和“殺人刀”好上了。
這事是真的。她爲此十分驕傲,娘兒們因此和她開玩笑,她也毫不在乎。她曾私下和人講:
“你們也來勾勾試試,人家是田家鋪第一刀!”
她不喜歡她那死老頭子。這一點,她也毫不隱瞞,她說那死老頭子的傢伙沒有用,把她養兒子的事都給耽誤了。可也有人講,不養兒子,責任在她——她不是和“殺人刀”常在一起廝混嗎?咋也沒續上香火哩?!
這事誰也說不清。她老頭子怕她,不敢說;外邊的人不摸實情,不能說。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過去了,眼下,她已是三十八歲的娘兒們了。
她卻不像三十八歲的樣子。在窯戶區骯髒而窩囊的娘兒們中間,她顯得出奇的年輕、漂亮。她一貫打扮得乾淨、利索,時不時地還穿上一件綢布碎花的旗袍。這件旗袍也許是窯戶區中惟一的一件,曾使窯戶區的年輕女人們羨慕了好幾年。
五月二十一日的災難給她的打擊並不是致命的,她沒有窯戶區娘兒們的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和悲哀。一開始,她甚至有一種輕鬆的解脫感,她覺着那個死老頭子一去不回,對她來說倒是一種命運的恩賜,從此以後,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可是聽說“殺人刀”也被埋在窯下,她難受了,開始在心裡一遍遍爲“殺人刀”禱告。
她忘不了“殺人刀”,不能沒有“殺人刀”。這個強悍而高大的男人給了她想得到的一切。她常常在大白天便回憶起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菸草味很濃的男人氣息,想着他給她帶來的強烈而持久的愉快。她不能沒有他。她是從他那裡才體驗到了真正的生活樂趣,這種樂趣是那個死老頭子和其他男人無法帶給她的,只有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