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風捲過橡樹,吹落了前幾日留在橡樹上的殘雪,發出沙沙的,很是蕭索的聲音。慢慢飄落的雪花打在巨忱的眼睛上,一片冰涼,還有那麼幾點穿過巨忱的手指間,然後消失不見了,沒有一點停留。那場景就像是一滴油直接穿過了厚厚的水面,在水底結了一個疤。
“大概是因爲她的眼睛被移植到了你的眼睛上的緣故,所以你纔會看見她吧。”秋珞簡單的看了看巨忱的眼睛,然後看向客廳的某一個空白的角落。原來顧白就是那個出車禍的女孩,母親在事後將她的眼角膜捐贈給了巨忱。那日手續辦的很匆忙,所以青靈也就沒在意那個捐贈器官的女子叫什麼名字,不僅是她沒注意到,恐怕其他的人也沒怎麼注意到吧。
“我會一直看見她嗎?”巨忱也隨着秋珞的目光看過去。這幾日好像適應她的存在了呢,顧白。
青靈暗暗的啓動了紫光決,也看向那個空白角落。真的是個美女呢,墨色的頭髮鬆鬆誇誇的搭在肩頭,穿一身白色的連衣裙,安安靜靜的站在那裡,看着這麼多人都能看見她,還有些不知所措。是個學生吧,青靈想。你冷嗎?青靈問她。這個時候都是隆冬了,即使是在有空調的地方,也不覺得暖和,更別說是穿着連衣裙了。她是怎麼死的呢,怎麼穿那麼少。
顧白驚訝於青靈不但能看到她,還能和她交流,這麼久了除了巨忱能看到她並且能和她交流之外,她一直都很寂寞,即使有人能看見她,也不能和她交流,比如說秋珞。顧白對着青靈搖了搖頭,她不冷,靈體怎麼會感覺到冷呢。她清楚的看到了女子眼中的惋惜,是可憐嗎?
“我也不知道,大概她是有怨念的,所以你纔會看到。如果有一天怨念消失了,那麼你就會看不見她了吧。”秋珞笑了笑,轉過頭去安慰巨忱,她還以爲巨忱是因爲看見所以苦惱呢。
這樣啊。巨忱衝秋珞點點頭。怨念?是什麼樣的怨念?是因爲他奪走了她的眼睛嗎,所以心有不甘,所以纔有怨念,所以纔會出現在他的身邊跟着他。他還記得顧白第一次見面時說過,那雙眼睛彷彿是天生爲你而生的呢。是啊,也沒有任何的排斥反應,連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呢。而這雙眼睛曾經是在她的身體裡吧。巨忱,他算不算是奪走了顧白的什麼東西呢。
青靈起身輕輕拍了拍巨忱的肩膀,她能感覺到巨忱心裡的複雜。也許這大概是習慣了吧。
青靈帶着巨忱從秋珞那裡出來,準備開車送他回去。自從巨忱的眼睛動了手術之後,路逸舟一直不同意巨忱開車,連車都收了回去,真不知道他在怕什麼,醫生不都說巨忱的眼睛已經沒什麼事了嗎。想到路逸舟,青靈的胸口又忍不住疼起來,他對兄弟真的很好呢。
“靈姐,去夢園吧,我不想回家。”巨忱的眼裡佈滿了愁雲。夢園是整個京城除了王府井那塊之外最有名的地方,處在京城東邊,青靈以前和路逸舟來過幾次。坐在夢園的包間裡吃飯,就能看到京城裡的萬家燈火,光芒四射,彷彿天上所有的星星,正紛紛墜落,連綴天上人間,只是璀璨的星海,像是生活在夢裡一樣。此時的夢園錯落的點綴着燈光,燃着似火的玫瑰。
其實在夢園也沒呆多久,因爲路逸舟突然打電話過來要青靈去他那裡,所以在夢園坐了一會之後,青靈就開車把巨忱送了回去。然後又開車去了路逸舟那裡,從巨忱那裡到路逸舟那裡還是有點距離的,在加上路上又塞車,青靈走的有點慢。青靈也想不出來路逸舟喊她過去有什麼事,她想她還是不夠了解他的。自從巨忱出事後,路逸舟已經好久沒有和她說話了。
到了路逸舟這裡,青靈發現有自己最喜歡吃的花蟹炒年糕,一看便知是路逸舟下廚做了這個菜,因爲他身上還繫着圍裙呢。不傻氣,出奇的好看。路逸舟的廚藝很好,這點青靈知道。
“洗洗手,吃飯。”看到青靈進來,路逸舟吩咐道。解開圍裙,路逸舟去酒櫃拿了一瓶紅酒。
青靈聽了路逸舟的話乖乖的跑去洗手,心裡卻還在犯嘀咕,這是什麼意思,請她吃飯嗎?
氣氛很好,青靈一點不自在也沒有,喝了點紅酒,很高興的吃了一碗飯,還喝了一碗湯。
整個吃飯的過程都是沉默的,路逸舟不說話,青靈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管埋頭吃。
吃完飯之後,青靈拿起衣服開門走,路逸舟坐在沙發裡,抽着煙,卻突然開口對青靈說道,“靈兒,搬過來住吧。”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可青靈還是聽見了。原本開門的手頓了一下,青靈回頭去看他,卻發現他根本沒往這邊看。只是坐在那裡狠狠的抽菸,煙霧繚繞。
“好。”青靈點頭輕聲說道,他們是夫妻不是嗎。
巨忱臥室的窗外有一株海棠,開的春深似海,滿樹繁華綠葉。當初爲了能在冬天看到海棠花,巨忱特意命人在這裡蓋了一間小小的花房,因爲緩和的緣故,所以開的很好看。
巨忱站在窗前,看着那樹發呆,過了好一會才轉過臉來,才發現少女已經站在身後了。她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也在看花樹,他一轉過臉來,她也就轉開了目光,看着巨忱。
明叔本來是上來喊巨忱下去吃飯的,看到巨忱直勾勾的在盯着某個地方看,嘆了一口氣就下去了,還替巨忱關好了門。最近他已經知道巨忱身邊出現了一個隱形少女的事,習慣了。
“他們說你是因爲怨念不化,有可能會變成惡靈,可是你一點都不像壞人。”巨忱看着顧白。
少女微微一笑,盤腿坐了下來,看着巨忱說道,“從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我就能看到你。”
“是因爲有不想忘卻的人嗎?”之所以不想離開,是因爲對這個世界還有很深的留戀吧。
“或許吧。總覺得冥冥之中不應該離開這個世界。”少女眼睛亮亮的盯着巨忱看。
巨忱張了張嘴巴,卻並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少女的表情像是很滿足,並不需要誰來迎合她的話,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微偏着腦袋,很可愛的樣子。巨忱看着顧白也因此而覺得快樂。
巨忱的手擋在眼睛的前面,顧白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覺得那嘴角抿着,像是微笑的樣子很是好看。她的聲音輕輕的,彷彿來自千年之久,佛塔下面的梵唱,她喊,“阿忱。”
海棠花的影子把少女覆蓋在裡面,像一副濃墨重彩的油畫,半晌,少女擡了擡下巴說,“我可以抱抱你嗎?”長長的睫毛投射在眼瞼處,像是一隻跑累而想要休息的蝴蝶,那麼美。
巨忱望着少女突然看過來的目光,有一剎那的恍惚,久到顧白都以爲巨忱不會答應了,才聽到他那一聲“好”字。該是下了多大的勇氣纔敢和靈體擁抱啊。她一定是太寂寞了吧。
少女的身上有淡淡的紫藤羅的味道,很好聞。巨忱也不是第一次接觸女性了,可是在顧白的身上他感覺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舒適。可是巨忱卻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少女的身體逐漸變得虛無起來,像是光芒一樣,一點一點的吞食掉整個被眼淚包圍着的視野,慢慢不見。
陽光直直地打在少女微微偏着頭過來的側臉上,漂亮的臉龐毫髮畢現,甚至可以看到他此刻死死隱藏着的類似於悲傷或是不捨這一類的情緒。“生活還真是浪漫呢,可以通過一個媒介來相愛。這簡直就是完美的不像生活裡會發生的事。”少女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阿忱啊……你一定要忘記我。”忘記我你纔會幸福吧。離開你,還真是不捨呢,你知道嗎。
“再見了,我親愛的好少年。”顧白的眼圈紅紅的,像是剛淋過一場大雨。然後就不見了。
晚上,青靈打來電話說一起去吃涮羊肉,同去的還有秋珞和公孫樹良。公孫樹良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之所以還賴在這裡完全是因爲某個人的緣故,公孫樹良天天嚷嚷着要吃好吃的。
這間店青靈常常來,因爲味道好,人永遠多得要命。熱氣騰騰的涮鍋,羊肉香韭菜香,還有甜蒜特有的香氣……氤氳着好聞的細白湯霧。巨忱以前剛和路逸舟在一起混的時候,青靈就說喜歡這家店,說哪怕不吃,看着就暖和。巨忱也喜歡這裡,最重要的是氣氛熱烈。不過,他們以後就很少來了,一方面是因爲大家都忙起來了,各自忙的找不着人,難得出來一聚,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都去了那些昂貴的私人會所,怎麼可能會到這裡來。另一方面則是他和青靈的關係反倒不如以前好了,也就鮮少在一起聚了。其實偶爾來吃一次還是不錯的。
得知顧白消失的消息,秋珞解釋說,“靈體是不能和人類接觸的,否則就會永遠消失。”
啊,原來是這樣。那她應該是下了很大的勇氣才提出來要抱抱他的請求吧,他的女孩。
不知是羊肉太燙還是其他的緣故,總之吃下去的菜,巨忱覺得堵在心口燒的慌,直疼。
巨忱怔怔地坐着,胸口被一種情緒脹滿,像是被吹鼓了的氣球,只需要一個細小的口,便能爆炸成碎片。反正奇怪的印象留在了別人的腦海裡,如今突然恢復成正常人,只怕孤單的也只是自己罷了。只是真的正常了嗎,你知道嗎顧白,孤單真的不是巨忱的故事呢。
面前彷彿又出現了少女的笑臉,薄薄的,嘴角勾着,眼裡像是盛着流動的碎冰。顧白,是你嗎?巨忱輕輕探了一下身子,他想告訴他,他真的很想她,然而只是一下,少女的臉就不見了。
巨忱伸出手按住了臉,不想讓別人看到他突然紅了的眼眶。再見了,顧白。
那樣漂亮的又相同的眼睛根本就不是巧合,怎麼可能會是巧合呢,巨忱想,我的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