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替嫁(七)

月光下,凌妙妙擡起頭來,面色蒼白,一雙杏子眼可憐巴巴地盯住他。

她眼底有兩團深重的烏青,猛地一見,有些駭人。

「我……」她猶豫著開口,咬住了下脣,似乎是難以啓齒,「……失眠了。」

「失眠了?」慕聲抱著手臂,沒有挑剔她的答非所問,只是笑道,「哦,看樣子是沒睡好。」他走近幾步,低頭端詳她的臉,臉上是天衣無縫的關心神色,「淩小姐平白無故失眠,是有什麼心事嗎?」

凌妙妙避過他的眼睛,腹誹:套話了,黑蓮花又開始套話了。

「是有些心事。」她軟弱地點頭,順著慕聲的話應承下來。

「跟柳公子有關?」他似笑非笑,朝著柳拂衣的窗口瞥去。

「那倒不是。」妙妙嘆口氣蹲下來,「我就是睡不著,想找人聊聊天。」她擡頭望了慕聲一眼,壓低了聲音,「沒想到你們都睡了,只有柳大哥屋裡的燈還亮著,本來想叫他,但又怕打擾了他,正在猶豫著。」

慕聲一雙含著水色的眼睛打量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可惜那柔潤的水色背後是深不見底的漩渦。

片刻,他伸出手來,親暱地搭上了她的肩,凌妙妙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沒躲過去,他手臂上用了幾分力氣,輕巧地撈著她轉了個向,「那真是太巧了,我還沒睡,我陪淩小姐聊天罷。」

妙妙讓慕聲拐著,強行遠離了主角團的住處,一路僵硬地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走著。

她心想,恐怕黑蓮花是擔心她對慕瑤不利,緊趕慢趕要將她驅離,帶到偏僻的地方毀屍滅跡了。

「咳,慕公子,我們要去哪兒啊?」

此時已有微弱的蟬鳴,池塘裡偶爾傳來一聲巨大的蛙叫,月光照在茂盛的青草上,像是爲其鍍了一層模糊的珠光,慕聲的袖口傳來若有似無的梅花香,不住地往妙妙鼻中鑽。

夜風帶著暮春最後一絲涼意。慕聲的語氣漫不經心:「散散步,有利於淩小姐睡著。」

「那你……」妙妙不住地把頭彎下去,想要繞開他的桎梏,「一定要這樣陪我散步嗎?」

慕聲撒了手,髮尾被風揚起,有些委屈地揉了揉手腕,「我以爲淩小姐能從我碗裡夾菜,想必是跟我熟到不在意這些虛禮的程度了。」

凌妙妙一時語塞。慕聲斜斜睨過來,「還是說,淩小姐這種親暱,只對柳公子特殊?」

「那你恐怕誤會了。」凌妙妙貼上去,抱住了他的手臂,「其實我完全不在意虛禮,平日裡不表現,只是怕嚇著你們。」她感覺到慕聲瞬間變得緊繃的身體,仰頭嘲笑,「看,慕公子不就被嚇著了?」

「怎麼會。」慕聲立即收斂了快要漫出眼底的幽暗,順從地任她拉著。

「外面太冷了。」凌妙妙在夜風裡瑟縮了一下,大膽地拽起了慕聲,「不如……慕公子去我房間坐坐?」

話畢,才發覺自己心跳劇烈,像是偷了什麼東西。

郡守小姐的閨房大而奢華,地上鋪著綿軟的波斯地毯,連牀上掛著的帳子都是層層疊疊的鮫紗,薄如蟬翼,微風吹來,紗帳飄蕩,如同天邊的薄雲。

幾盞落地的鶴形燈支在房裡,一星一星的燈火,靠牆根又有低的燭臺,每隔幾步就一盞,高高低低,閃閃爍爍,將屋子照得亮如白晝。

桌上還有一盞精緻的六邊琉璃燈,擺在棋盤旁邊,給一枚枚黑子上了溫膩的釉。

慕聲的長睫微垂,陰影落在了瑩白的臉上,他長久地注視棋盤,眉頭不自覺地微蹙。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棋子無意地在指尖摩挲。

凌妙妙挽起袖子,只思考了數秒,啪嗒一下便做了決定。

慕聲瞬間皺起眉頭,「淩小姐……」他話說了半句,眉間的不耐被理智強行壓下,輕輕呼了口氣,繼續落子。

凌妙妙再次擡手的時候,發覺慕聲緊緊盯著她的手,她看著他隱忍的神色,心裡有些好笑。

她落子的瞬間,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刻薄的語氣了:「淩小姐……你會下棋嗎?」

「不太會。」妙妙抱歉地笑。

不太會?完全是在胡下吧!慕聲心裡的怒火如萋萋荒草瞬間蔓延,瞄了一眼更漏,已經是三更。

早知道她腦子有病,半夜不睡覺,故意耍著人玩。他也是有病,竟然還陪著她玩。

「慕公子別生氣。」妙妙瞥著慕聲眼裡的冷意,軟綿綿地道歉,「傳統的圍棋我是下得不太好,不過……」她指了指棋盤,「你再仔細看看?」

慕聲沒好氣地瞥向棋盤,是他認真思量、步步謹慎的黑子,以及她信馬由繮、隨心所欲的白子,看了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你觀察一下……」她的手沿著棋盤上的一溜連續的白子比劃,小心地提醒道,「它們連成一串了。」

「嗯,我看到了。」慕聲強行壓抑著怒火,冷眼看著她,幾乎是在冷笑了。

只有傻子纔會故意把棋子連成一串吧。

「我給你解釋一下,這是咱們太倉郡的民間時興的下法,跟你那種玩法一樣有趣兒。」妙妙笑著看他,「誰先連成五個子,誰就贏了,是爲五子棋。」

傳說「女媧造人,伏羲做棋」,五子棋始於圍棋前,興於堯舜時,古代先民,街頭巷尾,人人愛之。雖說不及圍棋高端,但誰敢質疑五子棋在歷史中的重量?她沒胡說,慕聲不知道,只能說明他孤陋寡聞。

慕聲看著她的臉,微有些出神。

他在慕家是那個樣尷尬的存在……養父母除了提供衣食,幾乎沒有人主動管過他。他會的技能,多半是姐姐教的。慕瑤是捉妖世家慕家的長女,身負重任,她早出晚歸,披星戴月,什麼都必須學會,而她也不負衆望。

慕瑤很喜歡下棋,可惜爹孃忙於捉妖,她只有滿腹理論,畢竟缺了個對手。

於是她就悄悄教會了慕聲,姐弟二人時常切磋,以增進棋藝。

他只知道圍棋有一種下法,就是慕瑤教他的那一種。

「你看著我幹嘛?」妙妙樂了,「不相信啊?」

慕聲轉而盯著棋盤:「確是第一次聽說。」

妙妙將棋盤上的棋打亂,拂到一旁:「你不要小看五子棋,它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學問大著吶。」她若有所思地頓住了,問道,「慕聲,你的棋下得是不是很好?」

「……」少年竟難得地沉默了。

他在慕家,可有可無,人人欺之。只是,別人不知道的是,不論任何領域,只要有機會接觸,他就會像被澆灌的幼苗一樣瘋狂汲取知識,想盡辦法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和完美。

下棋也是一樣,更何況,這是姐姐手把手教的。

初始時他總是輸,到後來,慕瑤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但是,他很少贏過姐姐,大多時候,他都是刻意輸棋。

因爲慕瑤不喜歡他棋風詭譎,不喜歡他爲了贏不擇手段。既然姐姐不喜歡,那他就不贏,寧願做出天真又愚鈍的模樣,忸怩不定,撒著嬌央求慕瑤:「阿姐……我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那時,慕瑤就會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拍拍他的頭:「不行,一定要下到最後。」

「可是我會輸啊,姐姐已經快贏了。」

慕瑤板起臉來:「不能因爲怕輸就不下了,來,阿聲,落子。」

事實上,他何止不會輸,他還知道,怎麼能讓慕瑤不著痕跡地贏。

可是,慕瑤已經很久沒有跟他下過棋了。因爲,柳拂衣也是個中高手,他是姐姐最欣賞的、棋風穩健又正派的類型。他們雙雙對對,棋逢對手。

慕聲眸光漸深。

妙妙見到黑蓮花一張白玉般臉上幾番陰晴不定,有些後悔自己的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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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這模樣,想必是下得不好了。誰讓她不會圍棋,看不出門道,黑蓮花努力又費勁地下了半天,讓她給玩了……

心裡突然生出一絲愧疚。

「……我剛剛說到,五子棋看起來簡單,實際卻很難。」她違心又圓滑地轉過了話題,「慕公子你圍棋下得再好,也不一定駕馭得了這小小的五子棋。」

她將棋子分好,黑的留給自己,白的推到他那邊,「玩一局試試?」

慕聲看著面前一盒白子,蹙眉:「換子了?」

「是呀。」凌妙妙彎起眼睛,拈起一枚瑩白的白子給他展示,燈花映在她眼睛裡,像兩輪小月亮,「這是雲子,色如嫩牙,白得像慕公子一樣,多好看。」

慕聲:「……」

四更天,夜最深,萬物沉睡時。

凌妙妙屋裡的燈仍舊亮著,慕聲與凌妙妙面對面坐著。

「慕聲你輸了!」

「慕聲你又輸了!」

「又讓我贏了!你好好下,別老讓我啊!」

慕聲頓了頓:「……再來。」

疲乏的時候,他打量對面的妙妙,滑下來的一縷碎髮被她粗魯地別到了耳後,身子前傾,一雙眼睛定定地盯著棋盤。半晌,像是見著了老鼠的貓一樣,眼裡倏地一明,弓起身子猛然一撲,「噠」地一下捉住了獵物。

「慕聲你看你看,你又輸了!」她喜不自勝,眉宇間還帶著點狡黠的幸災樂禍。

他向下瞥去,果然在一堆亂七八糟的快要佔滿整個棋盤的棋子裡,找到了一行藏匿其中的、連續的黑子。

慕聲皺皺眉頭,抱怨道:「我眼睛都花了。」

「我眼睛也花了!」她還沉浸在喜悅中,臉上的笑容還沒褪去,得意忘形,「那我怎麼還能找到呢?」

慕聲無言以對。他突然想起走江湖時曾聽過一句話,大約是:想要與男人做朋友,陪他喝一場酒;想要與女人做朋友,陪她看一場戲。這話說得不準確,有的女人,陪她玩幾局棋,她就連「慕公子」也不叫了。

四更天了,凌妙妙頂著濃重的黑眼圈,仍然精力充沛、熱情似火。這種發瘋一般都興奮顯然也感染了慕聲,他僅有的幾絲睡意也煙消雲散了。

「凌虞。」慕聲也開始叫她。

「別叫我凌虞。」妙妙垮下臉,「難聽。」

凌虞,可不就是囹圄,困了原身一輩子?

慕聲完全拋棄了自己禮貌的假面,擡擡眼皮:「『淩小姐』三個字,拗口。」

「那你叫我小名兒,妙妙。」

「……」他頓了頓,沒叫出口,而是在熬夜的頭痛下,神志不清地、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我也有個表字,叫做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