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番外:落青梅(一)
最後一次見到薛氏的時候, 她氣喘吁吁地躺在牀上,脖子歪著, 她瘦得可怕, 顴骨像雙峰一樣鼓起, 牽拉著乾癟的嘴皮, 她用凸出的雙眼盯著他, 看起來想要說些什麼,嘴脣剛動一下,眼淚驟然流了滿臉,打溼了綾羅玉枕。
他握住她冰涼的手,手上的熱氣兒已經開始消散了,指甲尖尖的, 像是某種動物的鱗片。
他記得這雙手的, 成婚的時候,年輕的新娘子自己掀開蓋頭, 濃妝豔抹的臉上掛著不安的神情,指頭尖像是剝好的水蔥。
「侯爺……」她的牙齒輕碰下脣,話語破碎氣聲裡,眼淚無聲地淌著。
「嗯。」他答應著,緩慢地交代, 「熠兒, 已經醒了。」
他有種預感, 薛氏熬不過今日了, 因而語氣格外柔和。
他撒了謊。臨到如今, 她誕下的一兒一女一個瀕死,一個丟失,她燈枯油盡之時,也應該聽到點好消息了。
她卻搖頭,似乎想聽到的不是這個。如今對她來說,哽咽也變得格外艱難。他怔了怔,附耳到她脣邊,聽她最後的交代。
「侯爺……」
一點即將彌散的熱氣噴在他的耳垂上。
她的聲音細細,破碎,似乎真的含著無限的疑惑和不甘:「您看著我的時候……像是在看著別人。」
彷彿有人捏著一根針,猛地刺入心臟,他驟然擡頭,她渙散的眼睛已無神,未乾的淚依舊閃著亮光。
屋子裡陷入一片死寂。
夫妻七載,相敬如賓,臨了卻只留給他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他現在算是新鰥,卻並未如預料般肝腸寸斷。只是感到一陣疲倦和冷意,如潮水淹沒全身。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牀邊,陽光照在他冒出青色胡茬的下頜上,勾勒出流暢的線條,是精心作畫的人一氣呵成,濃淡粗細,恰到好處。
門「吱呀」一聲推開,管家的聲音小心翼翼,彷彿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知如何打擾:「侯爺……」
「出去。」他背著門,語調平淡地打斷。
外人看來,那背影蕭索,如同被悲傷凍結。
只他自己知道,那是在疑惑。
修長的手用力按著自己的心口,青年男人的心臟,仍在有力地跳動著——那是爲什麼?
結髮妻子在他面前嚥氣,竟比不上幾日前在安定門見那陌生妖物的一面。那雙漆黑眼眸對上他的瞬間,像一把利劍插進他的心肺,那樣尖銳的痛感,恍若人從夢中清醒的剎那。那時,那兩個捉妖人的話何其荒唐:「這是您的骨肉……」
他眯起眼睛,窗外樹葉搖擺。
別人?
2.
他曾經看過東瀛的人偶戲。戲臺不過方寸之地,牽絲木偶統共只五個。
那場戲是薛氏強拉他看的。新婚伊始,不好拂了新婦的興致。女眷們看得津津有味,唯他定定地望著那人偶出神。
上一出短戲,男偶和女偶是抵死糾纏的癡男怨女,這一出新劇,同個男偶和女偶擦肩而過,是素不相識的過路人。
——也對,終究換了新角色。
衣服被人扯了扯,回過頭,薛氏的眼光怯怯,在一片叫好聲中悄聲問:「侯爺,不喜歡嗎?」
他這位妻子,肩膀過於瘦削,看起來總是有種軟糯可憐的意味。
「——慣得他。」趙妃哼了一聲,過分親暱地拉過薛氏的手,「他這人就這樣,你看得高興便是最好的。」
說罷,臉轉過來向著他,那張精心保養的臉上顯出一點厲色:「輕歡,打起點精神來。」
「嗯。」他垂下眼睫,心不在焉地敷衍。戲臺外光影紛亂,流光照在他臉上,是那樣的風華無雙,即便是這樣的漫不經心,似乎也可輕易被人諒解。
這門親事門當戶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姐姐的看薛氏的熱切眼神,彷彿看著一座恢宏的大匾額。
這樣想,薛氏也是可憐人。
一齣戲終了,他如牽線木偶,妥帖地攜新婚妻子出宮回府。
他走在月色下,衣襟落滿疏離的月光,拉出纖細修長的影子。打燈籠的下人離得遠了,薛氏臉上是心滿意足的笑,不知什麼緣故,忽然間拽住了他的衣袖。
現在想來,當時的薛氏,也不過是因爲席間喝了幾杯薄酒,想要撒撒嬌罷了。
他的步子驀然頓住,這一拽彷彿即將入睡人忽然被人一推,推散了混亂而輕浮的夢境。
他想到一雙手。
水蔥一樣的指尖,先拽他的袖子,一點點攥緊了,隨後試探著去握他的手腕,帶著狡黠和依戀,他反手扣住那雙冰涼的手,那人便無聲地笑了。
她低著頭笑,帶著桂子香的清風撥過她兩縷柔軟髮絲,兩眼的弧度被纖長睫毛點綴,面頰粉紅。
他沒能等到她擡起眼來。
薛氏見他臉色大變,以爲他不喜觸碰,訕訕地收回手去,引路的小廝見他們未跟上來,折回來喚他,不穩當的幻覺便清醒了。
——那不是薛氏。
他在晚風中茫然擡頭,一遍遍回想著見過的命婦,丫鬟乃至於歌妓,沒有一個是她。
「侯爺是不是又頭痛了?」小廝將他扶住,「娘娘說了,再吃一回藥,就不會再頭痛了。」
一年前墮馬,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時時頭痛,長姐告訴他,昏迷之前,有應襲的官未做,心愛的人未娶。
他的人生彷彿就此割裂開來,醒來的他,似乎要完成另一人未竟的事。
於是他做了官,娶了薛氏,日子像一場大夢,快樂抑或是痛苦,都浮於表面,不能探入心底。
直到新婚之夜,新娘子自己掀開了蓋頭,燭光映在她的手指上,雪白的手捏著殷紅喜帕,直到那個瞬間,他才真正接受這是他心中所愛。
可若是她,是剛纔那個人,又是誰呢?
3.
人人都知道輕衣侯孤傲淡薄,因無意於仕途,這閒差當得也不鹹不淡,只做分內之事,從不與人應酬往來。
薛氏即將臨盆,正好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休沐回家,避開不想面對的閒事。
哪怕是飄在天上的人,一旦做了丈夫和父親,多少也要負起些責任。
他的溫情向來不多,點到即止,恰到好處,薛氏的失望,他心裡明白,只當自己本身就是個冷情冷性的人。
唯獨那段日子她很滿意,彷彿只要他在家裡待著,便能使得充滿憂思的女人停止亂想。
薛氏已午休睡下了,屋裡靜默地染著暖香。他倚在窗臺邊,以手支著下頜,暖融融的光照在他眼睫上,不經意間便打了個盹。
年輕的女子,拎著裙子背對著著他站著,腳踝纖細,小腿筆直,赤著腳踩在地毯上,半彎著腰,側過身來的時候,能看見她凸出的小腹。
不似尋常婦人腰身笨重,走路像鴨子擺步,她的有孕,像是在她纖弱的身上捆了一隻球,越發襯得她骨骼纖細,彷彿一彎就能折斷。
「找什麼?」
真奇怪,即使她有了身子,他依然能夠一手將她抱起來,輕鬆地抱離了地面。
——他從未想過自己能以這樣的語氣說話,像是摻了蜜糖。
她纖細的臂摟著他的脖子,依然左顧右盼:「找貓兒。」
那聲音柔和,在耳邊酥麻作響。
「送到隔壁去了。」
「爲什麼?」她扭過來了,面目模糊不清。
他抱著她到牀邊,仍然抓著她的手不肯放,一刮她的鼻尖:「也是有身子的人了,不怕衝撞了你?」
牀帳旁邊擺著香爐,煙霧如小蛇升騰起來,慢慢勾勒出滿室如雲的霧,她安靜地坐在雲霧那頭看著他,聞言,抿著嘴淺笑了一下,雙瞳似秋日的湖。
扇子帶著香風席捲而來,攪散了夢境。
他睜了眼,刺目的日光使得眼皮滾燙髮紅。他的心仍在瘋狂地跳著,眼前模糊一片。
那樣的喜歡……那樣喜歡……
抱著她的時候,只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被填滿了。
「侯爺,熱嗎?」打扇的女子聲音壓得低,白紗覆面,盈盈美目乖覺地看著他,隱隱流露著期許的神色。
他一回頭,心下了然。薛氏孕中嗜睡,還在帳中未醒,這便有不安分的抓著機會湊上來了。
他並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表情,這一覺醒來,他極英俊的眉目含情,柔和得仿若剛硬的山巒被桃花樹覆滿,也難怪這丫鬟誤解了什麼。
他對於斥退有心人這種事,算得上駕輕就熟,可是甫一回頭,見扇子的風吹動的輕薄的白色面紗的一個角,剛要起的話頭,便奇異地收住了。
他望她一眼,抽出她手上團扇,一言不發地撿起筆,蘸飽了墨,於上面胡亂勾勒,心還停留在方纔的夢中。
「侯爺。」那女子被奪了扇子,越發膽大起來,別了別耳畔髮絲,含羞帶怯睨著扇面上的紅梅枝丫,「奴婢想要芭蕉。」
他的筆一頓,擡眸望向窗外,隔窗外小院牆角立了一株芭蕉,迎風分翠。
——芭蕉筆劃比樹木多,畫的時間也更長。
他隨手畫了兩筆,忽然一陣心悸,恍惚中幻覺與現實交錯,小院裡飄著雪花,他握著一隻冰涼的手,帶著她一筆筆地畫院外芭蕉,先暈染,再勾勒,將那乾枯瀕死的芭蕉葉畫得挺括如新生。
「天冷,快些回去吧,小心凍著。」他落筆草了,她還不依,捏定了筆不放,睫毛眨著,頗有些撒嬌的意味:「不冷。」
「你知道嗎,麒麟山終年飄雪,我們便在雪中跳舞。」
他的鼻尖埋在她領口,一點溫熱的香氣飄飛出來,她的髮絲柔軟,被雪打得微微潤溼。
他的手向下,隔著衣服摸了摸她凸起的小腹。
「此子……你我……心中期許……」
聲音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彷彿是被那捲著雪花的大風吹散了。
「子期……」
戛然而止,如同風雪一併灌入口鼻,剎那間一片空白。
他撂下筆,靠在椅背上,有些呼吸困難。
那丫鬟曲解了他的意思,臉色緋紅,大膽地靠近了他:「奴婢叫秋容……」
他的眼裡爆出些血絲,拇指痙攣般按動動著刺痛的太陽穴,驟然發問:「……叫什麼?」
「秋容……」
容……容兒……
「出去。」他閉上眼睛,揚手一折,便將團扇折作兩半,墨跡蹭到了手心,潮溼粘稠的,仿若血跡,「滾出去。」
劇烈的疼痛排山倒海而來,他的骨節發白,徑直從椅子上栽倒下去。
他昏迷時,恰逢薛氏臨盆,輕衣侯府亂做一團。迷迷糊糊間,聽見長姐與旁人的對話。
「趙妃娘娘,臣一早便說,這是一步險棋……」
「本宮只這一個弟弟,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只要讓他活著,聽見沒有……」
「爲今之計,只有施全咒術,可是如此一來,一旦反噬,便會……」
「不會的……快些施咒吧,他不會再想起來的。」
「——來人!」她的聲音尖利,「去把那柱芭蕉拔了。府裡帶名諱裡帶容字的,全部改掉,以後哪個不長眼的再敢勾引侯爺,本宮剁了她的蹄子!」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