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很快樂，不必正常
一個星期了，李長晝決定去看醫生，妹妹陪他一起。
九月六日，天氣炎熱，陽光如針一般刺疼每一寸露在外面的肌膚。
來到大學附屬醫院，一名姓趙的老教授負責接待他。
教授仔細檢查他的身體，又更加仔細地聽他說話。
“最近我總是集中不了精神，努力去想一件事，腦子裡卻涌出了無數個不相關的其他事情，就好像.好像一臺電腦的顯示屏在打遊戲、鍵盤在碼字、鼠標在玩掃雷、耳機在聽《飛得更高》，就是不肯看網課。
“醫生，我這是什麼問題？”李長晝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你這種狀態啊，”趙醫生看着手裡的報告，“很像縱慾過度。”
“.”
妹妹看向哥哥。
只是偶爾，會想——要是再有一點錢就完美了，真的只是偶爾。
她一直是所有女生的妹妹，雖然女生不像男生巴結李長晝一樣巴結她，但可以說她是最混得開的，女生都願意和她玩。
“啊——李長晝！我殺了你！”
李淺夏看了眼往車內部走的李長晝，沒說什麼，拿出手機，在機器上掃了兩次。
等老師提醒她，全班人看過來時，李長晝的帥氣，在口口相傳中有了更加具體的描述——有個女生晚自習盯着他，看了一節課，被老師點名了纔回過神。
由此可見她哥，也就是李長晝，是有多帥。
李淺夏側過頭，看見補充完水分的哥哥，呆呆地望着一處，熱得有些失神的模樣。
用她的話來說，用婚姻換來的經濟，不過是金色的鐐銬。
李淺夏看了眼手機，對哥哥說：“哥，別犟嘴了，老老實實聽醫生的。”
“請問趙醫生，怎麼樣的作息，才能解決我哥現在的問題呢？”李淺夏問。
李淺夏瞅了眼自己老哥的休閒褲，誇張地嘆了口氣，說：“你覺得女人會嫁給一個明明沒有女朋友，卻縱慾過度的男人嗎？”
率先看見的，是一團人形黑霧，沒有臉，沒有腳，抓住車頂吊環的手，也沒有手指。
“是你先動的手！”
趙醫生放下報告。
李長晝沒有大叫，也沒有驚訝，這個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的鬼東西，已經跟了他一個星期了。
李長晝從黑霧身上挪開視線。
毫不留情，衝着斷絕兄妹關係去的一擊，力氣之大，連他自己的手都疼。
“我來刷公交卡。”李淺夏說。
李長晝眼皮越來越重，空調吹出來的涼風，輕輕地撫摸他的臉頰。
高二夏天的一次晚自習，一名女生盯着李長晝看，不是一直盯着看那麼簡單，而是到了出神忘我的地步。
“你很正常。”趙醫生打斷他。
“不用客氣，這是我的工作。”
“幹嘛。”李淺夏把他推開，一臉嫌棄。
都說了不是縱慾過度！
李長晝覺得有必要證明自己，他驅除睡意，慢慢睜開眼。
“那是小時候，現在嘛……”
深青色的束腰裙子，裙襬剛好遮住膝蓋。
“有心事，”哥哥指着妹妹，語氣肯定，“談戀愛了！”
兄妹倆你追我趕，大熱天的，沒幾步就出了汗，身上像是要着火。
“我們，”她猶豫着開口，“要不打車回去吧？”
“我沒說你有女朋友，我說你縱慾過度。”
頭上戴了一頂黑色棒球帽，帽檐深深遮住眼睛，但光從秀氣筆挺的鼻子、淡粉色如花兒一般美麗的嘴脣，還有白皙透亮的側臉，就能看出這是一個美得不同尋常的人。
屁股遭襲，李長晝反手就是“啪”得一聲，對着她的屁股狠抽一下。
她從包裡拿出礦泉水瓶，揚起脖子，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
“沒談戀愛？”李長晝邊走，邊沉吟。
“不會的，醫生，”哥哥冷靜地搖搖頭，“我沒有女朋友。”
繼續扭頭，李長晝看見自己妹妹。
“沒有房，沒有車，連上去要微信的自信都沒有了？”
“聽說現在一個體檢配型合格的腎，如果找到好的買家，能賣80萬呢！”
“爲什麼啊！”妹妹似乎不理解，自己哥哥這麼好，爲什麼會有人拒絕？
她不知什麼時候跑到過道對面的座位上去了——原先帽子少女的正後方，在她身邊，也就是靠窗的位置，坐了一個人。
他終於體會到，高二夏天晚自習，那個看他看得入神的女孩的心情。
上午十點，醫院附近的公交站臺，沒有一個人。
汗水打溼他的劉海，溼漉漉得讓人想替他擦汗。
“沒戲的。”
“要買什麼東西嗎？”留着馬尾的李淺夏問。
黑霧靜靜地望着窗外，像是一名普通乘客。
“又不是我娶老婆。”
“完了完了，明天太陽要從南邊出來了。”
也不是不好，但她不喜歡。
快要睡着時，他隱約聽見歌聲。
“對，你不正常，你只要快樂。”
“老哥醒啦？”李淺夏轉過頭來。
李長晝無法接受，平時總是想盡辦法花他錢的妹妹，居然主動付車費。
“哦，來了，運氣不錯。”李長晝熄掉手機，放進兜裡。
“.嗯。”
他今天去看醫生，也正是因爲它，結果卻被庸醫認定正常，只是縱慾過度，在妹妹面前丟盡顏面。
“唉，”李長晝嘆氣，往後仰頭，用夏天吹空調的懶散語調說，“要是我有錢，能買得起房，買得起車，該有多好啊。”
“太熱了，公交不知道什麼時候來，想早點回去洗一個澡，躺在宿舍吹空調，玩手機。”
“.我哥他對你一見鍾情了。”是妹妹活潑陽光如奔跑小鹿的聲音。
“回去再收拾你！”李淺夏拉着被汗水浸透的衣領。
“……你越來越不可愛了。”哥哥說。
說到這裡，兩人都沒了力氣。
公交車內沒什麼人，但沒有因此吝嗇冷氣，內部冰冰涼涼，舒爽宜人。
他自己也想早點回去。
從小到大，不知多少人尊稱李長晝一聲“大舅哥”，主動獻上雪菜肉包、袋裝牛奶、辣條、麻團、還有小說的第一次翻閱權。
“沒興趣。”清風般的少女音毫不留情地拒絕。
“我明白了！”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好的，麻煩您了。”李淺夏再次代替哥哥回答。
李長晝沒力氣說話，朝她勾手，示意自己也要。
“休戰，休戰。”到了公交車站，李長晝微微喘氣，又累又熱，感覺隨時要變成糊，癱倒在地。
“嗯——”聽了妹妹的話，李長晝想了想，“沒什麼要的，直接回去吧。”
“你不願意嫁給我？明明小時候吵着要和我結婚。”
“你不是說了嗎？一個明明沒有女朋友，還是處男的人，卻縱慾過度，沒有女孩子會考慮這種人吧？”
“那是個庸醫！”
一名少女坐在那裡。
作爲一個外貌協會人士，長得又帥，怎麼可能不自信呢？
趙醫生面色嚴肅地繼續說：
“手藝的危害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絕不可以輕視，你現在應該做的，不是來找我，而是想辦法調整自己的生活作息。”
牀上的李長晝嚇得全身抖了一下。
李淺夏把手裡的水遞給他。
他戴了一副無框眼鏡，頭頂禿了，只剩頭蓋骨的一圈上還頑強地生存着少許頭髮，看起來是醫術精湛，值得信任。
“……醫生，我覺得我不是生活作息的問題。”
“剛看完病，我現在也算半個醫生，小姑娘，你這種狀況，是縱慾過度啊。”
李長晝手臂一撐，坐直身體。
你調查過嗎？你有發言權嗎？
“如果我們不是親兄妹就好了，不要房，不要車，就能娶一個老婆。”
“縱·欲·過·度。”李淺夏咬牙切齒，一字一頓，手成爪，在李長晝屁股上使勁擰。
“你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妹妹回答。
“我不正常。”李長晝堅決不認這個診斷。
怎麼說她的長相呢，大概和《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裡，綁起馬尾的沈佳宜差不多。
李淺夏走過來坐下，瞅了自家哥哥一眼，嫌棄又打趣地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李長晝又往後走了幾步，上了小平臺，坐在右側第一排，也就是少女左後方。
李長晝湊近了，雙眼死盯着她。
喂喂，說誰是處男？
還打算說什麼的李長晝，咬住口腔內壁右側的肉。
“自信滿滿！”李長晝很硬氣，因爲只有長得帥這一個優點，所以他是一個堅定的外貌協會人士。
在他喝水時，李淺夏打量四周。
結束問診，兩兄妹正要出門時，趙醫生又突然想起似的提醒道：
“對了，睡前最好喝一杯溫牛奶，可以幫助睡眠，對身體是有好處的。”
李淺夏俊俏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李長晝想了想，打車是貴了一些，但這麼熱的天，妹妹想早點回去，也沒必要省這筆錢。
原本以爲能看見那位戴帽子的漂亮少女，但緊靠後車門的單人座椅上，空空落落，只有刺眼的陽光擠在那兒，不見人影。
“不要學抽菸，酒的話，哪怕是聚會，也要少喝一點。晚上11點之前一定要上牀睡覺，保證每天睡足8小時。”
“怎麼了？”李長晝扭頭，看向妹妹。
“我們家有錢嗎？談戀愛？”妹妹沒好氣地否定了哥哥的猜測。
李淺夏也沒吃虧。
（公交車、地鐵、輪船、飛機，就像我們一樣，註定要流浪。）
（總有一天，雖然不知道是何時，我們會成爲真正的自己。）
不知睡了多久。
李長晝拉着衣領，走着走着，視線忍不住投向公交車後門前的單人座。
李長晝迷迷糊糊，打算再睡一會兒。
那天上午第一節有課，他早上七點半醒過來，一臉絕望地坐在牀上，就在這時，他瞥見那團黑霧站在洗漱區，眺望對面的女生宿舍。
錢，是男人的自尊心，也是女人的自尊心——至少李淺夏是這個樣，覺得自己沒錢，懶得找男朋友。
“說不定她不要房，不要車呢？”李淺夏忍着笑。
一頭如絲綢般的黑直髮，飄然如瀑布般垂落，髮梢一直到腰際。
兩人經常毫不留情地折磨對方，但不管怎麼，都是雙胞胎兄妹，從小一起長大，沒有一天分開過，對彼此的心思十分了解。
“明白了，”李淺夏點頭，將這些牢牢記在心裡，“謝謝您，趙醫生。”
“我聽見了。”清風般的少女音。
身上的汗水被冷氣吹乾，睡意一下子涌上來。
二號牀的舍友，就在黑霧邊上，若無其事地把頭髮梳出大人模樣。
“現在怎麼了？”李長晝好奇道。
“女孩子也能賣腎。”
公交車平穩地停靠在站臺，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
白色的法式襯衫，短袖，帶褶皺。
離開醫院，兩人走在去公交站臺的路上，耳邊的蟬鳴像是瀑布一般轟鳴。
“好，”李長晝點頭，“打車吧。”
“人家說你很正常了，也沒給你開藥，賺你的錢，只是提醒你注意生活作息。”
“嗯。”李長晝點頭，“還沒到嗎？”
巴掌大的小臉，白白嫩嫩的肌膚，一雙腿老長，很有力量感，打網球的，偶爾也打她哥。
就在這時，從‘生活廣場’開往‘科技園’的五路公交車，從被熱浪扭曲的空氣中，駛了過來。
第一次見它，是在學校宿舍。
“我哥長得帥，每個禮拜會打掃一次衛生，也不討厭做飯，夏季每天都洗澡，冬天偶爾一天不洗，至今還沒談過戀愛，按時回家，絕對是處男，考慮一下？”
“嗯？”李長晝回過神，轉過頭來，“爲什麼？”
每次女生之間出現新的聊天羣時，她永遠不會被落下。
是剛纔那個少女。
“她要不要是她的事，我得有。”
他拿出手機，點開打車軟件。
“我就是不正常，誰要正常？！”
陽光刺眼，沒有一點風，兩側行道樹的葉子，就像畫一樣，一動也不動。
“黑眼圈，精神恍惚。”
“你明白了？”李淺夏盯着哥哥。
“沒什麼。”她說。
他下意識用了好聽的聲音，就是男生和女生打電話時，下意識用的那種。
“哥，”李淺夏表情嚴肅，“對不起。”
“對不起？”李長晝手摸向自己的臉，懷疑她是不是在自己臉上塗鴉了。
叮咚一聲，公交車廣播裡傳來報站聲。
（‘59631擂臺’已到站，開門請當心，下車請走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