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看清楚丁沁正端坐在裡面,毫髮無傷,這才略微放了心。她凝視丁沁,丁沁擡起頭,微笑着看她。
這個時候,她突然能夠確定了,丁沁並沒有被人“複製”外形換掉,他看似平庸可實際上非常獨特,別人在牢房單間裡要麼坐立不安,要麼唱歌跳舞,要麼自言自語,要麼頹然靠牆,要麼呼呼大睡,要麼癡癡呆呆,而他正襟端坐,彷彿其身份不是什麼罪犯,而是某個大部門的領導。起義軍匆匆模擬了外形,卻鐵定不知道還需要模擬他的從容恬淡。
見丁沁沒事,她纔回到講話臺,調整了一下傳音器,全體牢房的音響開始響起她的聲音:“各位犯人,我是這次和你們一起去瑟雷薩德3579960礦井監獄星球報道的獄警誓羽。本人亞特蘭蒂斯後裔,隸屬於和平大聯盟編制,盟下奧雅庫西姆共和國國籍。這次飛船遭遇到了工奴起義軍的攻擊,我深表歉意,這也是我的失職。好在本飛船目前沒有人員傷亡,各位,你們儘管犯了罪,但只是被剝奪了自由和選民權利,依舊屬於和平大聯盟治下列國的正式公民,我們在人格上一律平等。但各位畢竟犯下這樣那樣的罪過,作爲一個昂首挺胸活在世界上的智慧生命,不論是蟲族還是人族,還是其他少數民族,都應該認清自己的罪過,並勇於承擔其後果。我勸各位不要自暴自棄,要看出希望所在,我們聯盟的律法剛剛做了新的調整,長年徒刑哪怕一千年,只要好好改造,刻苦努力自我完善、做出成績,那就完全有可能不斷地減刑。我只有百來年壽命,卻也充滿希望,你們的壽命是我的四五倍,難道眼前就一片黑暗了?各位,相信我,我到了監獄星球后,一定竭我所能在生活上幫助大家,也請大家能夠認清形勢,本本分分做一個順從改造的好犯人,等減刑後成功獲釋,再做一個優秀的好公民。”
她頓了頓,用意並不是等待大家的掌聲,而是打算再對另一幫人說話。而她這話顯然是老生常談,犯人們都很麻木,連冷笑一聲都懶得,一片沉寂。
誓羽並不介意,繼續說道:“下面我也要說說我和各位都心知肚明的突發事件。我從事刑警工作時間也不算很短,我的意思是,我完全能看得出來剛纔發生過什麼事。各位起義軍的朋友們,你們聲東擊西,趁亂登上我們的飛船,並且交換了原本的真犯人,模擬了他們的外形填補了他們的空缺。我明白,起義軍並不是差這麼幾個人參與,主要目的是進行滲透,反正你們認爲我沒辦法分辨你們。等到了礦井星球那邊,你們分散到犯人羣中,上萬犯人和數萬殖民地工奴土著,要找到你們就更難了。到時候你們策動整個星球進行起義,不但可以迅速擴充實力,更可以控制瑟雷薩德這樣擁有珍稀礦石的資源地,坐地起價,伸手向和平大聯盟所有需要這礦石的國企和私企要錢,然後繼續擴充。我想說,在分辨犯人這方面,你們贏了。我承認,我本來就分不清你們誰是誰,只簡單地看過資料,很多資料還特別相似,就好比在你們看來我們亞特蘭蒂斯人都長一個樣子甚至跟猴子沒區別一樣。有了這次動亂,我就更分不清了。但是,我也不打算分辨,到了監獄星球,我的職責是看着你們好好改造不出事,而不是仔細分辨出你們的身份——瑟雷薩德有更先進的設備,儘管我們不具備發達的生化基因科技,不能從血液和細胞的角度看穿你們,但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你們身上的****的使用程度和時間。所以我勸你們,別抱幻想,既然選擇了來監獄改造,那倒是因禍得福,比在起義軍裡有今天沒明天強得多。
“各位,我是個亞特蘭蒂斯人,也不屬於主流民族,可我安分守己,我的養父母是蟲族社會底層人民,說了不怕你們笑話,他倆是廢品收購站拾垃圾的。我就這樣艱苦生活了二十多年,努力在學校拔尖,之後考取警校,再以優異成績畢業,進入警隊依然沒有鬆懈,努力完成各項任務……也許你們要說了,你果然是成績斐然啊,居然努力努力成了地獄星球的獄警。不錯,我是遭人算計,沒有繼續留在刑警隊伍裡,反而來到這苦寒之地,儘管我在刑警隊裡的成績依然有目共睹,名列前茅。可即便我現在是獄警了,命運對我也的確是不公的,但我仍然想要繼續努力,在監獄管理方面做出成績,步步提升,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同時也增加自己的收入,讓自己過上受人尊重且相對寬裕的生活。就算把我貶低成了編外警員,我也永遠不會有和你們一樣造反起義、最終成爲國家叛徒的罪惡念頭!我知道,你們根本不認我們這個聯盟,這個國家,可你們想過沒有,沒有我們的聯盟開採你們星球的礦藏,你們還是一羣茹毛飲血連文字和貨幣都沒有的原始生命!你們摸着良心說說,你們祖先所謂自由的那種隨時都能餓死凍死的生活好,還是在殖民地幹活,儘管又苦又累可起碼能解決溫飽的生活好?再說工奴不見得一輩子都是工奴,你們的成績做得足夠好,成爲正式工人的話,自然脫離了工奴地位,成爲正式公民,全宇宙各地不都有這樣的例子?你們又說,這纔多大的比例?不錯,比例是很少,可我敢說,那是你們不夠努力。你們的體力比和平大聯盟多數的蟲族體力都好得多,只要肯苦學技術幹活,比例完全可以大大增加,可你們就是懶……”
“長官,”一個聲音忽然響起,誓羽實在判斷不出他到底是真犯人還是滲透進來的起義軍,“工奴不是懶。”
誓羽怔了怔:“那是什麼原因?”
“土著們原本就是很自然地生存,人家覺得挺好的。”
誓羽徹底愕然。她的確沒想過這個問題。
“就是,你憑什麼要改變別人的生活?還理直氣壯?造物之神造物的功勞比你們大還是小?人家伸手要過東西嗎?”
“有些人,自己就是被壓迫者,可腦子裡居然有統治階級的思想,實在奇怪!”
“行了行了,都安靜些,少發表政治言論,省得到了監獄把你們都當起義軍抓起來!”一個歲數大一些的聲音壓過這些七嘴八舌的聲音,意味深長地說,“誓羽警官,我也能看得出,你一腔熱血地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幹到現在這個職位,很辛苦也很自豪,所以我知道你不是在爲統治者們找藉口,而是真的天真地以爲,身爲本來就不平等的賤民,只要努力工作,就能獲得自由和地位。可惜,你錯了。各地的工奴起碼還有屬於自己的星球,而你亞特蘭蒂斯人之所以能以一個流浪民族的身份成爲僅次於八大蟲族外地位較高的少數民族,也是因爲你們曾經的輝煌,礙於輿論壓力和老一輩對你們文明的迷信和崇拜,纔沒有落井下石。誓羽警官,你遲早有一天會明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再怎麼努力,你也是個亞特蘭蒂斯人,只要有一步行差踏錯,你就萬劫不復了。”
誓羽略微受到震撼,她倒沒想到罪犯裡面還有幾個挺有文化水的傢伙,其言論雖然自己並不贊同,但聽上去似乎也有極大的煽動性。她搖搖頭,儘量控制自己不去想,只是說了句:“總之,各位好好想想吧,還有80宇宙時就到目的地了,希望大家都能做明白人。”說罷,站起身走出門去。
接下來的80宇宙時突然過得很漫長,誓羽想要像替補船員那樣進入休眠狀態貯存體力,又怕這期間再遇到入侵或者犯人再鬧騰,那自己要是在休眠可就是瀆職了。她設定光腦將自己的房間瞬間產生立體的瑟雷薩德3579960礦井監獄星球的重力效果,並模擬該星球的地表觸覺,自己穿上貼身打造的防輻射宇航服,在上面練習着跑步跳躍,以便儘早適應其標準,下了飛船很快就可以展開工作。
“老車伕”到底拗不過誓羽的堅決要求,還是將本次遇到起義軍的事件立即由光腦促成一份簡單明瞭的事故報告發往奧雅庫西姆的首都森朵星,並附帶了誓羽要求給予處分的請求。這不是沽名釣譽譁衆取寵,她誓羽本身就是個容不得自己犯錯誤的鐵女人。“老車伕”發送成功後望了望誓羽的房間,搖搖頭嘆了幾口氣,他是私人包船,僅僅掛靠軍企而已,只會在名譽上受損,不會受處分,他只是爲這姑娘感到可惜,要知道和平大聯盟對於這些文件都用大型光腦進行測試,然後給予一個冰冷而殘酷的迴應,絕不會因爲你主動攬罪就因此而感動,很多人說和平大聯盟是個計算機主宰的世界,這話其實不假。
而在飛船的另一端,丁沁凝望着遠方的星空,自言自語地說:“那邊……已經過去兩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