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門附近大亂,一羣村童早已驚散,幾個村人畏縮地站在門內,惶然地向外注視。
兩座小店的夥計,皆躲在店門內驚惶地注視着在掙命的行商。
走方郎中略一遲疑,最後轉身不顧而行。
騾車在十餘丈外停住了,窗簾掀開一角,有人在內從簾角向外窺伺。兩個車伕在車座上站起,轉身扭頭好奇地旁觀。
走方郎中在轉頭的剎那間,突發現身後站着臉色陰沉的秋華,駭然一震,情不自禁退後兩步。
秋華雙手叉腰,徐徐舉步逼近兩步。
走方郎中臉色漸變,急急地說:“不是我見死不救,但……但我只能治……治病,治傷非……非我所長。”
“在下並不打算找你治傷,雖則你老兄有的是靈丹妙藥。”秋華冷冷地說。
“咦!你閣下的意思……”
“我找你。”
“找我?你……”
“你我心中明白。”
“閣下的話,我郎中聽不懂。”
“你聽不懂,但你老兄的用杖尾點穴的手法卻很高明。”
走方郎中臉色一變,符鍾杖換抓在手中了,說:“閣下的話……”
“在下的話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你老兄下手相當毒,即使這時解穴,一個時辰後還得吐血。”
走方郎中退了一步,秋華逼上又說:“你老兄如果不替那位楊大叔解穴,如果不給他一些化散淤血的藥,那麼,動手好了,在下給你一次公平一決的機會。老兄,你是解穴給藥呢,抑或是突然動手出招呢?說吧!我等着你。”
“閣下……”走方郎中沉聲叫。
“你老兄大概要動手,請。”秋華搶着說,左手已抓住劍鞘,劍把前移。
走方郎中緊吸住秋華的眼神,突然鍾鈴一響,杖尾便閃電似的出其不意點出。
劍虹一閃,秋華已用可怕的速度拔劍出鞘,“錚”一聲脆響,符鍾杖已被架出偏門,他已迫進了兩步,杖已無法撤回變招反擊了。
走方郎中飛退八尺,叫道:“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秋華如影附形跟到,仍然架住杖身,保持先前的優勢,劍在任何時間皆可索取走方郎中的性命,冷笑道:“說吧,在下沒聾。”
“在下是敖當家的弟兄。”走方郎中低聲說。
“閣下與楊大叔有問舊仇宿怨?”秋華問,他對這位郎中暴露身份的事,並不以爲奇。
“沒有。”郎中坦然地答。
“那麼,你老兄爲何……”
“他惡意中傷當家的聲譽,罪該萬死。”
“我只問你他的話是不是真的。”
“這……”
“那他並非惡意中傷了。”
“但……”
“他一個小民百姓,無知村夫,根本不知敖當家的底細,更不知敖當家住在孔公寨。你們這些人就聽不得老實話,只知一時快意任性而爲。殺一個村夫,並不能表示你英雄,何必呢。留一分情面,日後好相見,老兄,勞駕替他解穴給藥。”
秋華沉靜地說完,收劍退在一旁。
走方郎中深深吸入一口氣,走近訝然坐在那兒注視着他們的楊惠,出其不意一掌拍在楊惠的後腰上,在藥箱中取出一包藥散,笑道:“老鄉,你有病,快吞下這包藥丸,不然病入膏育便來不及了。藥費奉送,不必謝我。”
說完,向秋華點頭示意,挾着代表走方郎中的符鍾杖,逕自走了。經過秋華身旁,突又低聲說:“兩個行商留不得,留則將有大禍。小心了,再見。”
秋華一怔,分明兩個行商也是敖當家的人,怎麼這位郎中三哥反而要他將行商置於死地?
他的目光落在楊惠身上,心中一震,忖道:“慚愧!走了眼啦!這位楊惠差點兒便騙過我的眼了,他竟然是個行家,真人不露相哩!”
楊惠將藥包擱在長凳上,正向他飽含深意地咧嘴一笑,笑得蹊蹺,笑得令他俊臉發赤。
他苦笑着走向被擊倒的行商,將對方的身軀扶起,冷哼一聲,蹲下問,“老兄,爲何要偷在下的馬呢?”
行商咬牙切齒忍受痛楚,吃力地說:“你……你的馬……馬包中藏……藏……了大批金銀。”
“貴主人是誰?”
“在……在下不屬任……任何人管轄。”
“你不想吐實?”
行商一聲厲叫,猛地一掌擊出。
秋華手上一緊,將行商扭翻,一掌落空。他將人挾在脅下,牽坐騎從容上馬,向西急馳。
騾車正以不徐不疾的速度,車聲隆隆向西趕。
行商被挾在脅下,哎唷唷鬼叫連天。秋華策馬小馳,一面冷笑道:“你不招供不要緊,反正受苦的不是我,飛刀留在體內,馬兒一顫,你便會拼老命鬼叫、掙扎,刀便愈來愈鬆動,那滋味真不好受。老兄,等你願意招供時,別忘了先打聲招呼,在下準備洗耳恭聽。”
奔出半里地,行商委實受不了,厲叫道:“我招,我招!”
秋華策馬馳入路旁的樹林,躍下將行商放倒在樹根下,自己先察看附近是否有人,方嘿嘿冷笑道:“老兄,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千萬別來胡說八道那一套,我四海遊神不是吹牛,你想在我這老江湖面前搪塞扯謊,有百害而無一利。”
行商痛得冷汗直流,已陷入半昏迷境地,嘆聲叫:“給……給我一刀。”
“說吧,老兄,閣下奉誰之命前來偷馬的?”
“給……給我補……補一刀,你……你行行好。”行商虛脫地叫。
“說吧,不然便活不成了,爲了一匹馬送掉性命,你未免太瞧不起你自己了。”
“我……我招也是死,不招也……也是死,我……”
“你招,在下替你起刀裹傷,死不了。”
“你……你救不了我,白……白費勁,活着回去,誰……誰敢相信我……不曾招供?誰肯替……替我……”
話未完,突然向下一僕,狂叫着兇猛地掙扎翻滾,口中鮮血如泉。
秋華吃了一驚,按住行商察看,頹然放手道:“他己咬斷了舌頭,活不成了。主使這傢伙的人,必定是個殘忍陰險,御下極嚴的狠賊。”
他伸手拔出飛刀,行商渾身一震,掙扎漸止。
已無法替行商收屍善後,他飛躍上馬,心說:“我失算了,該先問清那走方郎中的。”
走方郎中是向東走的,想追趕已來不及了。
另一位中箭的行商,是向西北荒野走的,他略一思索,向西北角荒野馳去。
西北角以東一帶是麥地,以西是起伏不定的荒野,北面兩裡外樹林密佈,小丘陵起伏。
行商除非逃向北面的樹林急趕,不然勢難脫身視線外。
他策馬飛馳,向北面的樹林急趕。
距前面的樹林還有半里地,已看到另一行商的身影,仆倒在樹外,靜靜地象是死了一般。
他飛躍下馬,走近先察看林中的動靜,方戒備着伸手輕釦行商的脈門,片刻頹然放手道:“怪!箭傷手肘怎麼會死?”
他順手一掀,將屍體翻轉。屍體肘上的箭已經被起出,並且加以包紮,可知並非因箭傷而喪命的。
最後,他在屍體的背部找出了致命處,腎穴門端端正正貫入一枚長僅四寸的棗核鏢。顯然,發鏢人先隱伏在林外的草叢中,專等行商入林,突然從後面發鏢,而且相距甚近,鏢尾只露出半寸左右,一發即中。
“誰會追殺這傢伙?唔!可能這兩個該死的偷馬賊,的確不是鐵筆銀鉤的人。這麼說來,鐵筆銀鉤已經知道我的行蹤,但又不想公然阻止要計算我的人出手。哼!我如果登門計算他,還得小心些,免得反而着了老賊的道兒,此行危機重重,吉凶難料哩!”他不住在心中盤算。
他不是個怕事的人,只怕旱天雷帶着大批高手找他,其他的人他不在乎。加以近來參研西海怪客所遺下的拳劍絕學甚有心得,獲益非淺,藝業日進,心中更是有恃無恐,便決定仍向敖老賊的頭上來打主意。
他躍上馬背,馳回官道。
遠出裡外後,屍體右側不遠處草叢中升起走方郎中的身影,向右側舉手一揮,不遠處的茂草中又站起一名青衣大漢。
走方郎中招手將大漢召近,陰笑着說:“翻天鷂子的兩個爪牙礙事,咱們不能不殺,你找些人來替他們收屍,切記小心謹慎,不可落在翻天鷂子的眼裡。這位姓吳的小輩精明機警,十分棘手,我得早些趕回寨中稟告當家的,這裡的事由你全權處理。”
秋華馳出官道,半里外果有一條向南岔出的小徑,但不見賣貨郎,便依言馳入岔道。兩裡外出現一座堡寨,纂門外立起一塊大木牌,三個斗大的朱字入目:“王家堡。”
鐵筆銀鉤吳俊已先一步到來向王家堡打招呼,因此他入堡借宿毫無困難,王堡主惟謹惟恭地將他安頓在客房中,早早安頓,只等四更天吳俊前來會合。
四更初,吳俊按時到達。兩人兩馬啓程西行,繞城南而過,快馬加鞭馳向孔公寨。
到達孔公寨天剛破曉,由渡口的渡船送過西岸,踏入了孔公寨的土地,進入了虎穴龍潭。
渡口距寨堡還有兩裡餘,前一里是亂石散佈的乾涸河牀。吳俊一面徐徐小馳,一面說:
“老弟,除了咱們走着的大路以外,千萬不可亂走。你瞧,四面皆可看到一些亂石沙礫地,別誤認那都是堅實的地面,其實,下面全是數丈深的爛泥,那些沙石是用人工放上去的,人陷入其中,便會深隱泥淖,而且愈陷愈深,要脫身勢比登天還難。”
“咦!那些亂石爲何不向下沉呢?”秋華問。
“上面用網托住,所以不會下沉。”
“這是說,除了道路之外……”
“除了道路之外,全是陷人的死亡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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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華一面留心道路,一面笑道:“敖前輩一代梟雄,他不會敞開大路讓人走的。”
吳俊呵呵一笑,說:“不錯,道路上也安置了機關,那是些巨型的陷阱,派有專人控制啓閉,如不奉命發動,外人是無法看出底細的。”
“哦!貴寨可說是危機四伏,處處兇險的秘窟了,外人休想越雷池半步嘛!”
“不錯,要不然,敖當家豈會在此地建窟?”
談說間,進入了一里長的丘陵區,樹林散落,丘陵起伏不定,但所有的丘陵都不高,像是些土阜而已。南面數裡外,便是山連天的斜谷山區,一片無盡的山,映着朝霞氣象萬千。
似乎附近人畜罕見,冷冷清清地,曉風微帶涼意,四周一片死寂。
秋華的坐騎走的是右首,他留心察看附近的形勢,準備爲自己留撤走的後路,突覺右前方的小丘左側,有一叢小樹枝無風自動。
不容他轉念多想,三點若有若無的寒星,已從小丘的右側射出,相距約在六七丈外,寒星竟然早早射來,未免有點欺人太甚。
他故作不知,仍然策馬小馳。馳進丈餘,寒星到了面門,聯珠似的射到,絃聲卻先一步到達。
“哎呀!”吳俊驚叫。
秋華目力超人,已看出射來的是銀彈子,方向、勁道、所射部位,全在他的神目下無所遁形,伸手一抄,大膽地接收,“噗得得”三聲輕響,三顆銀彈全部被他的虎掌接住了,腕部僅感到有些小振動而已。
“呵呵!這是貴寨迎客之道麼?”他向吳俊笑問。
吳俊急得臉上發赤,勒住坐騎大叫:“二小姐,請別胡鬧好不?當家的責怪下來,小的可擔待不起哪!”
他不叫倒好,叫聲未落,三顆彈子又從原處射出,流星似的飛射而至,射向他的身軀。
吳俊大驚,慌不迭滾落雕鞍。
秋華淡淡一笑,從容下馬。
右腳剛沾地,“噗”一聲悶響,馬臀捱了一彈,馬兒受驚,嘶鳴着撒腿狂奔,幾乎將他帶倒。
他急退八尺,腳未落實,三顆彈子呼嘯劃空而至。
他向側一閃,小丘左側突然飛出一頭綠色大鳥,展翼凌空飛撲而下,奇快絕倫。
不是烏,是一個綠衣女郎,被風張展如翼,輕功奇佳,凌空下搏,三丈餘空間眨眼即至。
滾落馬下的吳俊已經站穩,焦急地大叫道:“大小姐,使不得。”
叫聲中,丘右的樹叢中也衝出一個持弓的綠衣少女。
秋華可不管什麼大小姐二小姐,拉開馬步等候大小姐撲下。一聲長笑,突然一馬鞭抽出,入亦向側一閃。
大小姐手腳齊到,“飢鷹搏兔”居高臨下搏擊,雙手一封一吐,雙腳也收縮作勢踹出,弓鞋前的鋼尖明晃晃耀目生花,如被踢中那還了得?
豈知秋華的身法詭異絕倫,先是紋風不動,直待大小姐的手腳發招。方一鞭抽出,而且是向左閃與常人習慣向右閃相反,鞭抽出人方閃動,而非先閃後發鞭。
大小姐一驚,左掌一抖,披風斜卷,“噗”一聲馬鞭被披風擋住,她的腳也同時落地。
糟了!秋華閃避的身勢拿捏得恰到好處,她雙足落實,秋華已經及時回撲。快!快得令人目眩,左手一勾便扣住了她的咽喉,鎖住喉管向後帶,左腳前頂,將她的腰臀向前頂出,她便無法用勁反擊了。右手擒住她的右手向後上方扭轉,她不但反抗無力,連叫也叫不出聲音了。
二小姐到了,一聲嬌叱,用弓臂疾掃秋華的腰脊。
秋華一聲長笑,大旋身轉過身來。可憐的大小姐叫不出聲音,成了秋華的防身盾,二小姐的弓臂來勢甚快,眼看要掃中大小姐的胸下方。
秋華突然架着大小姐飛退八尺,掃來的弓險之又險地掠過大小姐的胸前,擦衣而過,間不容髮避過一擊。
“在下知道你無法收招,姑娘。”秋華笑着說。
二小姐粉頰發赤,丟掉弓嬌叱道:“放下我姐姐,你我較量拳腳。”
秋華將大小姐推開,笑道:“大小姐,得罪,休怪。”
大小姐羞得擡不起頭來,不住揉動着咽喉。
他開始向兩位小姐打量,心說:“如果這兩個妞兒是鐵筆銀鉤敖老賊的女兒,敖老賊的相貌既不會怎麼獰惡。有其女必有其父,敖賊必定生就一雙銳利的鷹目。”
大小姐年約雙十年華,胴體豐滿,在綠勁裝的襯托下,聳胸挺乳,細腰如蜂,臀部渾圓,決不像個黃花閨女。五官相當美好,可惜一雙桃花眼隱藏着煞氣,不是個柔順的女人。
女人施脂粉,開了臉,便是已向黃花閨女時代告別了。大小姐薄施脂粉,開了臉,自然是有婆家的人。
二小姐身材剛發育,正是十五六歲情竇初開大好年華,比乃姐要美些,脂粉未施,但一雙大眼仍然凌厲,令膽小的男人不敢領教。她雙手叉腰,有點暴虎馮河的味道。綠勁裝襯得她發育未全的身軀凹凸分明,雖沒有乃姐那般撩人,但也相當惹火,另有一番風韻,給人有好一朵將開花蕾的感覺,更能令登徒子想入非非。
秋華堆下笑,向二小姐抱拳施禮,笑道:“二小姐,在下是客人,你三不管先給在下三彈子,你好意思?”
“本姑娘要教訓你。”二小姐扳着臉叫,但一雙水汪汪而凌厲的大眼,卻不住向秋華打量,分明毫無惡意,而且幻泛着另一種令人心動的光彩。
秋華呵呵笑,搖頭道:“使不得,何必呢?在下吳秋華,匪號稱四海遊神。姑娘貴姓芳名,能見告麼?”
“我叫小娟,娟秀的娟。家父是本寨的主人。”二小姐答,語氣溫柔了許多。
“哦!原來是敖前輩的二千金,那位想必是大小姐了,芳名是……”
“家姐叫小琳,琳郎滿目的琳,家姐丈叫智多星張全。你該怎樣叫?”
“在下還是稱大小姐好些,叫張嫂未免太俗。大小姐,剛纔多有得罪,在下再次道歉。”秋華一面說,一面施禮。
大小姐一雙桃花眼死盯着他,忘了喉間和手上的痛楚,粲然媚笑,說:“你的手腳捷逾電閃,怪不得在短短的兩年中,便名震江湖,敗在你手中,我只好甘拜下風。你此來有何貴幹?”
“不瞞兩位小姐說,在下是託庇而來的,聽說終南木客帶着兩個師侄找我算賬,只好前來投奔令尊託庇一二了。”
“你怕終南怪客。”
“豈只是怕?簡直是怕得緊。”
“你們爲何結仇的?”
“小事一件,在下打了他的兩個師侄,但惹事的可不是我,在下只是自衛而已。”
“聽說你曾揍了南五臺雙豪,我姐妹有點不信,所以前來相試。舍妹要和你較量拳腳,不許推辭。”
秋華心中暗笑,這位大小姐說話好硬,像在向僕從發令哩!對付這種驕橫的女人,決不能低聲下氣的,不然她會將你看扁,看得一文不值。他將劍解下,丟給怔在一旁的吳俊,站在下首向二小姐頷首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在下陪二小姐練練,務請手下留情。”
二小姐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虛攻了五招,發現秋華用的全是封手,以爲秋華礙於情面不敢放膽反擊,使開始毫無顧忌地進攻,一聲嬌叱,左手拂開秋華的一記上盤手,斜身切入,右手來一招“二龍爭珠”,貼身搏擊,要逼秋華後退。
秋華果然擡左手封架,疾退三步。
她急步迫進,右腿疾飛。
秋華故意向右一閃,等她的左腿連環進攻。
果然料中,她右腿未落地,左腿迅疾地攻出,身形凌空。
秋華一聲長笑,向右閃電似的再移半步,左手一抄,便抓住了她踢來擦身而過的大腿,右手反勾,夾胸一把挽住,人向下挫,將她橫擱在自己的大腿上,笑道:“鴛鴦連環腿對付身法快的人是毫無用處的,二小姐。”
二小姐大腿被挾,胸部也被按住,背腰擱在秋華的膝蓋上,仰面朝天被壓住,這滋味真不好受,羞得粉臉酡紅,用粉拳在秋華的胸前亂捶,叫道:“你好無禮,放我下來。”
大小姐掩口而笑,笑得花枝亂顫。
旁觀的吳俊也笑,但不敢笑出聲,成了個掩口葫蘆。
秋華將二小姐扶起,笑道:“得罪得罪,休怪休怪。”
二小姐整理着鬢腳和衣襟,臉上像是喝多了酒,紅得像是五月的石榴花,狠狠地瞪着吳俊,跺着小蠻靴叫:“吳俊,笑什麼?不許笑,好沒規矩。”
吳俊一面將劍遞給秋華,一面忍着笑道:“是的,二小姐,小的不笑了。”
大小姐向吳俊揮手,說:“吳俊,你把吳爺的坐騎牽走,不需你替吳爺帶路入寨了,你先走。”
“小的遵命。”吳俊應喏着去牽坐騎,牽着兩匹馬先走了。
秋華爲了表示信任叫道:“宗兄,兄弟的鞍袋中,有黃金五百兩,白銀百餘,小心別弄丟了。”
“你哪兒來的那麼多金銀?”大小姐問。
“在西安府做案,發了一筆財。”
“你在西安做案,不怕華山老人找麻煩?”
“做了就溜,天涯海角一走,怕什麼華山老人?”
“你要這許多金銀有何用處?”
“好姑娘,你不是明知故問麼?人生在世,哪一樣少得了金銀?”
“你成家了麼?”大小姐追問,她自己的臉倒先紅了。
“還沒有成家的打算。”秋華信口答,含笑向她注視。
二小姐有點不悅,猛地上前不避嫌地挽起秋華的右手,說:“到家再說吧,家父在等着呢,請隨我來。”
秋華不在乎,武林人與江湖朋友,對男女之防大方些。他拍拍二小姐挽着他的手,笑道:“二小姐令尊對終南木客……”
“放心啦!那老醜鬼在城裡等着你,進了舍下,算是到了金城湯地,老醜鬼天膽也不敢前來撒野,何況他根本不知你已經到了家父這兒。”二小姐倚着他欣然地說。
不必估猜,他知道這位小姑娘對他極有好感,而且春心動矣!對他此行大爲有利。
不僅此也,他身左的大小姐愈走愈靠近,暗香沁鼻,將並肩而行了。
“我敢打賭,走不了十步,她就要挨近身了。”他心想。
果然料中了,第九步剛落,大小姐已經偎在他身旁。大小姐比他矮一個頭,酡紅的粉頰快倚在他的肩膀上了,螓首微擡,媚笑着問:“你說,有了這許多金銀,又有託庇的地方,你是不是願意安定下來而不再四海流浪了呢?”
她這種神態十分動人,語氣柔膩。他感到心中一蕩,伸手輕撫她的肩背,柔聲說:“大小姐,你不瞭解男人,尤其不瞭解我這種人,有了金銀和託庇的地方,並不一定令人滿足。
我有我的抱負,我有我的希望和憧憬……”
二小姐緊挽着他的臂,接口問:“你的抱負是什麼?希望什麼?又憧憬什麼?”
“去問問令尊便知道了。”他信口答。
“什麼?你……”二小姐變色大叫。
秋華一怔,停下腳步問:“二小姐,你怎麼啦?”
二小姐臉一沉,大聲說:“家父的抱負是培植家兄日後成爲黑道霸王,以達成他此生求而不得的黑道霸主美夢。他希望多找幾個美麗的女人在身邊,讓他多快活些,雖則目前已有了二十三個女人,他仍希望最好能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他憧憬庭院中堆有金山銀山,有酒池肉林,婢僕成羣,死後能成佛成仙。哼!想不到你也是這種人。”
秋華心中一動,心說:“看不出這小丫頭心中倒有善惡之分,也許我這次不該來,人有善念,天必佑之,想不到敖老賊養了這個好女兒,雖則她仍有些兒任性。”
他呵呵一笑,說:“二小姐,我道歉。在下與令尊素昧平生,不知令尊的爲人,以爲令尊也像在下一般,遊戲風塵無憂無慮地做自己希望做的事,不負大好頭顱,因此要你問令尊。”
二小姐回嗔作喜,赧然羞笑道:“吳爺,我相信你不是像家父一樣的人。江湖上有關你的所作及所爲,家父略有風聞。你打了湖廣的白道名宿金獅鄧雄,燒了山西五臺門人哼哈二將的宅院,大鬧九華山拆了地藏廟的大殿,殺了山東綠林道的巨擘毛虎黃川……”
“咦!令尊的消息靈通得很哪!”
“這兩天家父方向人打聽出來的。”大小姐接口。
“誰?”
“天殘丐郝真。”
“咦!這人我久聞其名,無緣識荊,他……”
“他說你殺了……”二小姐接口,卻又突然忍住了。
“我殺了誰?”
“你先說說小白龍的事。”二小姐問。
秋華心中一震,從容地說:“我在宜祿鎮勒索三大牧場,他剛好路過,只怪三大牧場主瞎了眼,竟然找上了他,自然而然地,我和他便聯上了手,弄得一大筆金銀,各走各路,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咱們在西安分手的。”
“那麼,西海怪客是怎麼死的?”二小姐追問。
秋華更是心驚,硬着頭皮問:“咦!你怎麼知道?”
“先別問我。”
“你不說我也不說。”
二小姐大概已被他迷住了,到底涉世不深,不夠機警,說:“西海怪客正當盛年,不會在這時老死的,但卻死在樑公祠後,豈不可怪?天殘丐曾發現怪客的墳墓,墓碑是你和小白龍具名,雖則具名相當恭敬,但恐怕是掩人耳國的手段而已,是麼?”
秋華心中暗懍,但他不能現於詞色,心說:“要來的終須會來,盜走墓牌板的人,終於快現身了。”
“姑娘冰雪聰明,料對了,是在下乾的,在下的名聲不大好。”
“你能殺得了西海怪客?”
“明槍容易躲,暗箭實難防。”秋華含糊地說。
“小白龍也是兇手?”
“他不知道,只見到西海怪客的屍體,他還不知道是我下的毒手哩。”秋華將罪名一手包攬下來。
“哦,原來如此。”
“天殘丐是怎麼發現的?他人呢?”
“這個我倒不知道,他目下躲在城中。”二小姐毫無機心地答。
秋華有點不解,天殘丐看到了牌板,必定曾經在宜祿鎮逗留過,爲何不在宜祿鎮出面勒索,卻追蹤到此地,向敖老賊透露口風,用意何在?
“我想進城找天殘丐談談。”他沉靜地說。
“你千萬不要去,他正在找你呢。”二小姐急急地說。
察言觀色,秋華心中疑雲大起,他已看出二小姐確是在關心他,難道敖老賊真對他這個江湖後輩垂青?終南木客和天殘丐都在城裡等他,難怪吳俊要他先到王家堡投宿,夜間繞城而過了。顯然,敖老賊已得到有關他的行蹤和不利於他的風聲了,才作了這番妥善的安排。
“我想,不久便可分曉了。”他想。
談說間,寨門在望,五六名大漢在門外等候,吳俊的身影早已消失。
他含笑抽回被二小姐挽着的手,避免門外守候的人誤會。二小姐粲然一笑,不再纏他,柔聲說:“你將是舍下的貴賓,有何困難,別忘了找我啊!”
“我會的,二小姐。”
“你能不能叫我小娟?”她羞赧地悄聲問。
“這……這不是太無禮了麼?”
“我叫你秋華,彼此拉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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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見過令尊之後再說,好不?”
“好。”她欣然地說。
大小姐似乎不想避嫌,仍然依偎在他身左,笑道:“論年歲,我比你恐怕要年長一兩歲,我叫你秋華名正言順,你如果叫我小琳,我也不反對。”
“在下怎敢?大小姐笑話了。”他笑着拒絕。
接近寨門,秋華探囊取出昨晚準備好的拜帖,向門外等候的六名大漢拱手施禮,笑道:
“諸位兄臺萬安,在下吳秋華,途經貴地,特地前來遞帖拜望敖老前輩,尚請……”
話未完,二小姐一把奪過他的大紅拜帖,笑道:“你怎麼這般婆婆媽媽?我姐妹親自迎客。你卻一絲不苟地在這兒遞拜帖,豈不是本末倒置了麼?走啦!”
大漢們回禮,爲首的人欠身笑道:“吳爺請便。當家的已吩咐下來,不必按常規相見,更請吳爺不必拘束,不可露出客人的可疑形跡。再就是入寨之後,儘可能少與其他弟兄接觸,咱們只稱吳爺爲華兄弟,在人前吳爺是當家的派在外地的兄弟。”
“這……這是什麼意思?”秋華訝然問。
二小姐笑道:“這六位是家父的親信兄弟,你的身份來歷,只有少數知道,其他的人是毫不知情的。”
“爲什麼?”
“爲了避免你的仇家偵悉,因此家父已作了妥善的安排。”
“哦!倒得好好向令尊致謝了。”
在秋華說來,並不是吉兆。假使他按規矩投帖晉見,而主人能公然接待的話,那麼,他的安全便可受到主人的保障,追蹤的人,必須衝主人的份上,在他離開主人的勢力範圍之前,不至於貿然的動手生事。可是,主人秘密接見,或者藉故避不見面,便表示不願出面公然庇護,主人也許是對追蹤的人有所顧忌,或者不願捲入紛爭,也可能另有圖謀。因此,他又增加了兩分戒心,對敖老賊的意圖莫測高深,暗自警惕。
門後左側突然閃出一個穿青袍的瘦削中年人,五短身材,尖嘴薄脣,兩腮無肉,顯得有點猥瑣,除了一雙鼠眼透着陰險詭譎的光芒外,委實一無是處。
這人臉上泛着陰笑,踱出抱拳行禮,笑道:“兄弟張全,幸會幸會。此非說話之地,奉家嶽所差,特地前來請者弟移玉秘室相見。”
張全,該是大小姐的夫婿智多星張全了。大小姐居然毫不在意,仍然偎在秋華身旁微笑。
秋華趕忙行禮,笑道:“原來是智多星張兄,久仰久仰。兄弟途經貴地,專誠具帖前來拜會敖老前輩聊表寸心,失禮之處務請包涵,尚請張兄提攜一二。”
“家嶽已久候多時,吳兄不必客套了,請隨我來。”張全陰笑着說,上前把臂而行,將二小姐給擠開。
二小姐不客氣,將他撥開撇着小嘴說:“好姐夫,你在前面領路好不好?你如果想和吳爺來暗較臂力,我看哪!你最好少獻寶。”
“呵呵,我的好小姨,你多心了。”張全奸笑着說,並未被撥開,挽住了秋華的右臂,舉步便走。
寨堡中似乎人不多,三三兩兩地在幹活。衆人離開直達正屋的大道,向左折入一條小徑。
正屋是重簾華窗的兩層高樓,畫棟雕粱氣象萬千。兩側的偏廂也出奇地華麗,廊下朱欄碧廊極爲醒目,花架盆景裝飾得相當巧致,比西安的公侯第宅還神氣得多。從碧廊直達正屋,足有半里地,筆直的砌磚大道旁,亭臺散處,花木扶疏,池旁的假山,居然有點像是太湖石所造,氣韻恢宏,極盡奢華。
小徑通過曲折的花圃亭臺,到了一座蓮花池旁,智多星張全手臂一振,全力一崩,要將秋華震落蓮池,計算得十分精確,他的靴尖已鉤住了秋華的右腳,一鉤一振,秋華豈能不倒?身旁的蓮池相距僅兩尺餘,沒設有欄干,出奇不意手腳齊發,秋華難逃落水之厄。
他卻沒料到秋華有過人之能,人倒下的瞬間,身軀已經挫低,反應奇快,左腳閃電似的反而夾住了他的靴側,右腳上勾,喝聲“領情!”左手五指已扣入池旁的花磚,用上了一指承千斤絕學,人橫擱在水面上,並未墮下池中。
智多星卻驚叫一聲,向池中斜飛,“噗通”一聲水響,水花飛濺,壓沉了不少荷葉,向下疾沉。
秋華挺身站起,叫道:“糟!快叫人下水救他。”
二位小姐笑得打跌,毫不關心。
“放心啦!他的水性不壞,淹不死他的。”大小姐笑着說。
智多星浮上水面,撥開荷葉泅至岸邊,狼狽地爬起,渾身水淋淋地,薑黃色的瘦臉已變成豬肝色。
二小姐開心地挽了秋華的手,向智多星笑着說:“姐夫,你這人真是無可救藥,已經警告過你少獻寶,你仍然不死心,真是自取其辱嘛!”
前面的小閣中,突然閃出三個穿青緞勁袋的人,兩個年終半百,一個是三十左右的精壯大漢。
大漢生得豹頭環眼,鷹目炯炯,留着八字鬍,剽悍之氣畢露。剛現身,便展開輕功提縱術一躍近三丈,僅兩起落便到了秋華身前八尺。
“大哥,你……”二小姐驚叫,閃身搶出。
“小妹讓開,我要試試他是否浪得虛名。”大漢叫,接着咧嘴一笑,又道:“放心啦!
我不會傷了他。”
秋華雖不曾打聽鐵筆銀鉤的家世,但已從兩位姑娘口中,知道概略的情形,聽雙方的稱呼,便知是敖老賊寄以厚望的兒子到了,趕忙行禮道:“兄合必定是少寨主敖兄了,小可吳秋華……”
大漢是鐵筆銀鉤的長子敖忠,年已二十八歲,老賊對這位愛子寄望甚殷,請了八位身懷絕學的高手做教師,並親自將自己的成名絕學傾囊相授,交由兩位拜弟監督苦練,由於寄望過切,卻又溺愛甚深,藝業未成不許成家,因此敖忠年將三十,仍未娶親。
可是,鐵筆銀鉤本人是貪財好色的人,家中目前擁有一妻三妾二十三名美人。敖忠耳濡目染,豈會守身如玉專心練功?少不了不時在外快活,也在附近找些女人療飢,藝業進境極慢,即使有一千位的名師,也無法調教他成材。練武人一沾酒色,算是毀了一半了。
但經過二十餘年陶冶,敖忠的根基總算不壞,因此藝業不至於太差,躋身於江湖一流高手而無愧色矣,卻自以爲藝業超塵拔俗,目無餘子。
鐵筆銀鉤對兒子相當失望,知子莫若父,他知道此生心血是白費了,希望成空,因此出外做案時,極少帶敖忠前往,免得丟人現眼,至今尚未在江湖嶄露頭角,虎父犬兒默默無聞。
敖忠不等秋華將話說完,搶着說:“吳兄,少廢話,不管勝負,咱們仍是朋友,印證一二無傷大雅,咱們印證拳腳,請啦!”
秋華不甘示弱,但暗中決定讓對方一步,不要太露鋒芒,以免暴露自己的真才實學,同時也可令敖老賊減少戒心,以便日後行事。
他將劍解下信手遞給二小姐,行禮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小可放肆了,少寨主請賜招,但望少寨主手下留情。”
“大哥,小心他的貼身搏擊衛。”二小姐笑着叫。
自命行家的人,動手時不屑用近身搏擊術,因它是摔交的一種,揉合了拳掌、擒拿、借力打力、摔交、角力等等功夫,行家一搭上手,精彩絕倫。但如果碰上半桶水,便成了村夫鬥牛,令旁觀的人看了冒火。因此,自命不凡的人,是不許可對方近身的,以免被纏住,脫不了身不打緊,被旁人瞧不起有損聲譽那才丟人。
兩位姑娘上過當,知道利害,胳膊向內彎,她們不希望乃兄也被秋華制住貽笑外人。
敖忠呵呵一笑,膽氣一壯,以爲用近身搏擊術的人,必定是隻有幾斤蠻力,只配用無賴漢手腳蠻幹的二流腳色,何所懼哉。大刺刺地立下門戶,點手叫:“老弟,來來來,儘管上啦!”
秋華說聲“有僭”,走偏門削出一掌。雙方搭上手,遊走一照面,驀地同聲大喝,奮起搶攻,霎時風吼雷鳴,掌勁拳風虎虎厲嘯,你來我往互制機先,出招化招步步搶攻,三丈方圓內掌形如潮,拳影如山,勢均力敵。
小閣上的陽臺前,出現了寨主鐵筆銀鉤的身影。他左首,是一個年約花甲的高大健壯老人,獅鼻海口,留着花白短鬚,臉色紅潤,一雙虎目精光四射,穿綿緞褂袍,頭戴平巾,像一個一方豪紳,甚有風度。右面那人也甚有氣象,年約半百,有一雙比常人長的大手,馬臉長鼻,有一雙不帶感情令人莫測高深的山羊眼,旁人永難從他的眼中找出七情六慾來。
三人倚欄下望,談笑自若,毫不爲下面的激鬥動心。
激鬥三十餘招,雙方皆有點按捺不住。敖忠一聲沉喝,揉身欺上,“小鬼拍門”劈面就是一掌,左手跟上來一記“袖裡乾坤”,用陰手兇猛地拂出,幾乎在同一瞬間上下齊到。
秋華向下一挫,扭身踏進,擡左肘斜撞,右手閃電似的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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