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子鑫到懸圃縣公安局瞭解情況之後,心裡並不十分輕鬆。這個事件太大了,因此他心裡也想得更多更遠些。其中就有那些衆多此次影響極大的事件中受害者的家屬問題如何處理、以及後續的許多事情市委、政府如何對待和解決的問題。
換句話說,這些問題如果解決不好,後面仍然會有許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況會發生,然而,要想處理好了,處理明白了,又談何容易?
其他不說,就這賠償損失一事,怎麼解決?石二哥是必死之人,他的小日子雖然過得不錯,可是那麼多的受害者,他身後留下的那點錢和農村的房子,他日日夜夜殺豬賣肉那點錢,夠賠償人家的損失麼?
顯然不夠!
這樣一來,即使是法院最後判決了多少多少讓石二哥賠償的損失,他也沒有能力和鉅額財產可供執行。到時候怎麼辦?
這些哭天喊地的老不信們不還是得天天圍着縣委縣政府和市委市政府下跪**嗎?
都是問題。而顯然是,這部分損失政府和市委也不會從財政上拿出錢來賠償,更不會讓本來就吃緊的行政經費支出因此而變得更加捉襟見肘。可見這個石二哥一發瘋,他現在倒是沒事人似的了,可他給市委、政府留下的這個大窟窿,卻要他肖子鑫等等這些市委領導慢慢來應對和處理,處理不好,便是又一個長久對於社會穩定十分不利的巨大隱患。而要處理好,卻是根本沒有門,窗戶也沒有。
肖子鑫心裡不安,他是農民的兒子,當官這些年來見慣了農民們的痛苦不堪,本來就不容易的生存,如今讓這個石二哥一折騰,卻是越發地難過和難活了……
他同情,卻百思無解,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挨一棒子躲一躲了。不然的話,還能怎麼辦呢?
欠賬太多,欠賬太多啊!
……
儘管石二哥不在乎死亡,然而作爲肉身凡胎,等待死亡的“恐怖”感覺是不受其神經控制的。不過,每天,飯送來,照吃不誤,有時候還很香甜。有胃口,也有心情。他唯一感到不適的是一直無法見見妻子、孩子和老母親。在這裡,親情甚至強於恐懼。
最是懷念小時候的一些情景。光屁股娃水ru交融,玩得風生水起,常常是瘋得忘記了回家吃飯,老母親的一雙粗垃垃沾滿泥土和風霜的手就派上了威力,一次又一次擰着耳朵拉回家去的情景,如今依然歷歷在目,兒時的哭嚎也彷彿纏綿悱惻起來。他無數次夢見那掛着一串串紅辣椒的地方……
家已經十分遙遠了。
它好像不在八寶村。在哪裡,他不知道,也許在天堂,也許在地獄。十八年來,除了出事前他特意放下屠刀,帶着妻子孩子去一些大城市旅遊,石二哥很少出門(外地),離開他所熟悉和生活的那個圈子。許多事情都沒有見過,比如死刑。
石二哥一次也沒有親眼看過武警戰士執行死刑的場面到底是個啥樣?現在想了,想不明白。電視劇太誇張,連他這個根本沒見過死刑的人都不相信。
“崩”的一槍,人就倒了,太容易。
他突然想到一個有趣的問題:執行那天會不會嚇尿了褲子?具體地講,石二哥平時所接觸的活以及積累的經驗似乎不大適宜進行這樣的考驗。
比方縣城裡那些兇手和歹徒,往往揮舞着匕首或者菜刀時很是了得,可是警察一亮出手槍手銬,他們準挫了氣焰,不敢再囂張。如果人家將子彈頂上膛,弄出咔嚓一響,他們多半都會死白了臉色,乖乖地俯首就擒。
因爲曾經聽說過,一首犯槍崩時,先就尿了褲子,彷彿豆腐一樣提不起來了。
不堪回首。他比任何人都熱切盼望死亡早日到來。老母親對自己的一往情深,今生是無以回報了。如果真的有來世,他不想再做農民,不再當屠夫。如果有可能,也不會讓昨天的故事重演。
因爲,他已經深深被怨懟和泄憤的可怕情緒攫住了今生,他已經失去了自制力。他因此陷入迷狂,不能自拔。一種不能自覺的心理缺陷將他帶入巨大的孤獨之中,已經壓倒了他那曾經清醒的理智。完了!有屎拉出來,有屁放出來,肚子就舒服了。
一切戛然而止。
這段時間,妻子和73歲的老母親也沒閒着。
跟所有受害者家屬一樣,每天淚水洗面。
受害者家屬們忙着爲親人下葬,還要跑縣,討公道,打聽石二哥下場。對於她們,親人的突然離去不啻更是一場精神與人生的雙重摺磨……
晴天霹靂之後,漫長的、絕望的、撕心裂肺的日子開始了。她們在遭受着人世間最爲慘痛的情感蹂躪。欲罷不能,欲說還休,欲哭無淚!昨天還好好的人,在家吃飯,有說有笑,人人敬重的“人物”,轉眼,沒了,一切隨之停止,他們已經躺進了冰冷的墓穴中,留下傷痛叫人懷想思念痛斷肝腸……
十二家。家家如此。
跟那些正常死亡不同,心裡總是有什麼東西在追問,在回想,在追索,在縈繞難斷。留下一些至今仍然未解之謎:“親人哪!啊啊啊啊……”
村民們爲之動容。
眼淚也掛在他們眼中,山谷間從此以後有了一些異樣的聲音和迴響。
是什麼呢?
沒有人說得準。
人們忌諱回答有關石二哥及其衆多受害者的一切和前生今世。繞道而行,避開一切外來探尋的腳步,關門閉戶,警覺提防——讓人心疼。
相對而言,這纔是最難以癒合的對整個社會的致命重創。之種種傳達出的信息是更爲深層的傷痛。
無疑,它傷害的是社會、人性、良知、風氣及其所有依附在我們生存空間裡的一切美好的東西。包括溫暖、信任、友情、關照、幫助和善良、同情心等等。
又是一個羅圈大集。
八寶村頭,出現一老一少兩個孤苦伶仃的女人身影。
“這衣服咋賣?”
“多少錢?”
在一個服裝攤子前,她們停下來。
嚇了攤主一跳。認出她們來。
對於石二哥的妻子和老母親來說,趕集的人羣有一多半都是熟面孔,從一進大集開始,她們就不停地停停走走,打問一些樣式合適的衣服,當然也不忘順便避開一些不便見到的人。不幸的是,不管走到哪裡停下,都要嚇人一跳。她們似乎也成了另一種“明星人物”。
只是,這滋味實在叫人慾哭無淚。
都是孽仗留下的苦果。
全大街幾乎都在意外的屏氣凝神之中,遠遠近近地看着她們。那目光,讓一老一小兩個女人彷彿感覺是把她們倒過來看似的。她們,方寸已亂。
在這個擁有近千人的農村大集市,決定與延伸石二哥命運遺留下來的特定後續故事裡,此刻的靜寂需要特別的承受力。
老母親沒有開口。多皺的眼簾半垂。只有眼角那一束密集型的皺紋的微微蠕動,顯示出她內心蒼老的風暴並不比兒媳婦弱些。
兒媳婦除了一臉倦色,看不出波動。
親人的苦澀大約是最難以名狀的。這個七十多年風風雨雨走過來的白髮人,一直把石二哥守在身邊,最瞭解兒子。下句話怎麼講?兩個女人在猶豫。她們本來還要買雙鞋子的,可是一個巨大的心理磁場,彷彿把她們都釘在全場的視線中,動彈不得。
然而,老母親宣佈:回家!
中午,空着肚子又出去上了一趟大集。回家盤點一番,發現還少一些必要的東西沒有采購。也許心慌,也許氣短理屈,她們沒有勇氣在大集堅持多久,買東忘西,只好相互依存着,眼神搭眼神,手搭手,相互傳遞着一種什麼東西,默默不語地二番腳走出家門,硬起頭皮再次接受人們檢閱及其令人恐懼的怪異目光。
她們又到大集四處可能發現或該去的地方查詢,尋找一些東西。這些日子,她們就在籌備着,等待着。好比母親掂量着即將出世的小生命,爲他們準備小棉襖、小棉褲、小毛衣、小被子一樣,她們知道,政府槍斃石二哥前,會通知家人去看兒子(丈夫、父母)最後一眼。石二哥需要這些東西。
再怎麼樣,親情拴着,骨血相連,不能讓他就這麼悽迷地光着身子走。生前他節省,掙的錢不捨得花,一切的一切,還不都是這個東西惹出來的麼?走時她們不忍心,她們不恨他。
恨也沒有用。
石二哥是否想到了這些。他應該爲此痛悔。跪在親人面前,請求她們寬宥。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最可憐的可能還是孩子,一兒一女,女兒差不多已經懂事了,知道難過,知道害羞,也知道躲藏在某一個角落嚶嚶小聲地給自己哭。
她的今後是個問題,弟弟又怎麼辦?他總會長大呀,總會明白父親曾經幹了些什麼,家族爲此背下的沉重負擔和打擊,如同大山,永無盡頭……
值得注意的是,自從馬加爵、邱興華、石二哥罪案發生後,引起了我國法律精神病學領域內的權威專家學者們的高度關注,成爲分析社會病態斷面的典型標本。而且此後,他們一直關注着這些特殊罪案的進展。研究、論述的這一類兇殺犯人之理論觀點,令人耳目一新。
無論這些理論、論證、觀點和爭鳴對罪案本身產生的作用有多少,在多大程度上會影響到我國未來司法系統的建設與完善,但是它的積極意義是十分明顯的。
它更加強調以“人”爲本。它標誌着我國法制建設的進步。
爲了評估兇手作案應負的責任,法律上把殺人犯(以及其他犯罪分子)分爲二類:“正常人”和“精神失常者”。“正常”的兇手作案雖然可惡,但被認爲有能理解的、合乎情理的動機;而“精神失常者”缺乏理性,被不合理的動機所驅使而犯罪。
有時合乎情理的動機相當明顯(比如有人爲個人利益而殺人),或者不合乎情理的動機摻雜着妄想或幻覺(比如患妄想狂的人兇殺想象中的仇敵)。
這類案子對於精神病學專家來說是很容易識破的。但那些表面上似乎理智清楚,正常,有剋制能力,然而犯下的兇殺行爲異乎尋常,幾乎是精神失常的人才會那樣做。
比如說,馬加爵、邱興華、石二哥。
他們的童年過着令人難以忍受的生活,缺少父母疼愛,似乎在無目的、無關懷、沒有受到任何道德規範教育的情況下長大的……他們的智力超過常人。由於社會的影響,他們的個性中有兩個特點尤爲突出。
第一個特徵:他們懷有對世界的妄想偏執,不信任別人或對他人有戒心,感到別人瞧不起他們,不公正地對待他或不理解他。很顯然,他們非常敏感別人對他們的批評,不能容忍別人把他們當笑柄;他們能很快地察覺到別人談話中對他們的輕視或侮辱,常常會由此而產生仇恨。
他們感到自己很需要友誼和理解,但對他人的友誼又懷疑猜測。因此不管他們對這些人採取什麼行動,他們都是罪有應得。
第二個特徵:他們無法擺脫難以控制的狂怒——只要受到哄騙、蔑視、欺負或被人說成不如他人,他們就會爆發這種危險個性。他們發脾氣的對象多數是權威性人物——班長、隊長、管理者、領導。這種脾氣在心中“聚集起來”難以剋制。
當他們一旦發作時,就會產生殺人念頭。這種無道理的狂怒,缺乏控制能力或平息怒氣的方法,反應出他們個性結構方面的重要缺陷……
除以上特點之外,也許他們的思維過程有輕微的早期混亂症狀,組織思維的能力也很差,似乎不能審視或總結自己的思想;常爲瑣事困擾,有時陷入其中。他們的思維有時表現出“奇異”的特性,無視現實。
他們與別人很少有親密的友情,而這些極少的友誼經不起一點波折。除了幾個朋友外,他們對其他人幾乎沒有感情,輕視人命。在某些方面這種感情上的分離、失常,是他們精神失常的又一證據。因此,有必要對他們進行確切的精神病方面的診斷,以便作出更進一步的評估。
近來來出現的這種異常“殺戮”現象,不可思議。
因爲這些“老實人”超負荷地聚集着進攻性的能量,不僅難以發現和化解,而且自我控制系統已經開始不穩定,以至不知何時何地,他們一旦爆發,就會用赤裸裸的原始方式來發泄內心的這種仇恨。
這是可怕的。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心理學李玫瑾教授曾參與對張君、馬加爵、黃勇案的犯罪心理分析。認爲他們的“個性存在明顯的問題”。
“一個人的早年最重要的不是有多少錢,而是家庭的氛圍,可以一無所有,但只要有個人在身邊哪怕安靜而溫暖地坐着,也能感覺到一種幸福。更重要的是一些做人的基本理念也需要在早年灌輸教育。貧窮並不會必然導致犯罪。馬加爵的例子也能說明這一點。有很多人說是貧困導致他殺人。”
“馬加爵自己後來在獄中說,不是貧困,他們班和他一樣窮的孩子有好多,也不是就業的壓力,而是自己人生觀的問題,對生命的體會。”
石二哥又何嘗不是如此?
此時此刻,他萬念俱灰,心裡倒是一片空白和滋潤了,什麼也不再想,想又有神馬用處呢!三十七年——尤其是後十八年來的經歷中有很多的失敗點,造成了很多的心理癥結。他失敗的地方很多,所以他的障礙點也很多。
日子越來越近了。最後的一個星期,石二哥每日都準備接待親人。他知道,死前,政府是會讓他最後見一見自己的親人,自己最放心不下的那些親人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