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後街,香兒衚衕。
西廂。
寶釵靜靜坐在炕邊,身上着一件蓮青紋錦雲裳衣,鬢間簪一白玉簪,並無花墜。
素雅,清淡。
杏眸裡目光淡然,也無風雨也無晴。
但她身上的氣息,並不是李紈那樣槁木一般枯竭。
是另一種,清冷的生機……
鶯兒立於門邊,不無擔憂的看着自家姑娘。
纔不過月餘時間,姑娘越來越不愛說話了。
外人都只道寶釵端莊大氣待人處事周到熱情,從不缺少禮數。
獨鶯兒知道,她這位姑娘,原是個極守禮數規矩,不肯逾越半步,藏愚守拙之人。
但,心中卻自有一番抱負和志向。
雖是熱情周到,大氣穩重,可愈是這樣的人,心中又何嘗不是極驕傲的?
只是,誰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今天這個境地……
鶯兒心中好擔心,擔心寶釵會繼續清冷下去,直到將她自己埋入“雪堆”裡,生生凋零……
可她一個丫頭,連話都說不上,又能做甚麼呢?
正這時,薛姨媽從外間推門而入,鶯兒忙擠出笑臉迎道:“太太來了!”
再轉頭看去,寶釵面上的清冷已經散去,也露出笑臉來,起身相迎。
薛姨媽的臉色卻不怎麼好,眼圈也紅着,沒有理會鶯兒,走進裡間,看到寶釵沒有異樣的笑臉,眼淚就流了下來,泣道:“我的兒,委屈你了!”
這樣品質的女兒,卻要被逼的上趕着給人做丫頭!
甚麼才人贊善,還不是伺候人的活計?
寶釵臉上的淺笑聽聞此言也凝了凝,漸漸變得苦澀起來。
終究也只是十五六的女孩子,心中絞痛的厲害,眼睛裡緩緩落下淚來,手裡緊攥帕子,手背都發白。
看她這個模樣,莫說薛姨媽,便是鶯兒都心疼的嗚嗚哭了起來。
薛姨媽摟住寶釵,放聲大哭道:“原不該是這般,原不該是這般哪,都是娘迷了心,都怨娘迷了心!”
若不是她使人去禮部備名,沒有指婚二皇子的事,至少寶釵還有許多其他的選擇。
怎會像現在這樣,成了都中各大高門名府,無人敢招惹的笑柄。
敢招惹的,薛家反倒更看不上眼……
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將女兒家的清譽,折騰個乾淨。
如今,竟要給一個要出閣的郡主充當才人贊善,還是個啞女……
經過這一遭,往後選擇的餘地就更小了。
且這才人贊善要當幾年也未說,旁的才人贊善,到了公主郡主及笄之年也就止了。
可長樂郡主已經過了及笄之年,還要出閣下嫁寧國府,要知道,才人贊善是要和公主、郡主同吃同住一同讀書的……
想起日後寶釵的難,薛姨媽心裡就悔青了腸子。
倒是寶釵,已經想的通透些了,擦拭了眼淚,輕聲勸道:“媽,命數如此,又豈是媽之過錯?難道媽還會故意害我不成?再說,原是極壞的事,到了這一步,已算是好事。且這好事中,又有另兩般好……”
聽她說的明白,薛姨媽反倒不解,道:“不用去二皇子府遭難是好事,可還有甚麼是好的?”
寶釵目光悠遠,輕聲道:“薔哥兒說,那長樂郡主是極清靜無爲的人,聽聞除了歧黃之術外,並無其他事可入她心,非是驕奢暴虐之人。第二樁好,是尹家郡主要嫁的,是薔哥兒。薔哥兒,到底是相熟的,不提賈家這邊的情分,便是哥哥這邊,也是極好的。如此,便總比去個陌生人府上強。這裡離媽也近,不算骨肉分離……”
薛姨媽聽了,覺得真有道理,點頭道:“乖囡不說,我竟想不到這些……”不過隨即還是反應過來,急問道:“那女兒何時才能出閣,又如何尋得好人家?”
寶釵聞言,垂下眼簾輕輕笑了笑,道:“媽,如今又豈是想這些的時候?總要過上二三年,或是三五年,不急呢。”
薛姨媽又想哭,豈有不急的道理?
今年寶釵都十五了,再過三五年,都留成老姑娘了!
可是,催婚的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了……
寶釵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雖然她也怪過賈薔,但發現賈薔已經高不可攀遠不是薛家能得罪得起時,就又開始自責了……
也罷,左右這二年,是決計沒可能了,且再等等罷。
“乖囡放心,我和你哥哥都商議好了,將來分出一半的家業來,給你當傍身的嫁妝!你哥哥雖混不吝,卻也是極疼你的,他不小氣。媽當年的嫁妝,也一併都留給你!”
薛姨媽許下宏願說道。
寶釵也只是淺淺一笑,並沒有當真……
果真到那時,家裡能做主的,未必就是薛姨媽了……
……
皇城,九華宮。
該來的總會來,清虛觀的張老道提醒賈薔仔細龍虎山的天師在太上皇面前上眼藥,也纔不過兩天功夫,果然,中午時有九華宮中黃門侍郎來賈府傳旨,宣他進宮陛見。
至宮中,眼看着這九華宮愈發像一座道宮。
來往黃門內侍穿着的都非宮裝,而是道袍。
賈敬在賈家沒建成的七層摘星樓,在九華宮裡建出了九層……
檀香瀰漫間,這深宮大內,居然還有道場……
看到這一幕,賈薔心裡一嘆,今日不出血是不成了。
眼前這一幕幕證明,太上皇在了卻身後名這最後一件大事後,全力以赴的化身修仙大業中,也希冀長生。
賈薔有些奇怪,青史之上,好佛修道的天子不是沒有記載,明晃晃的寫在史書上,那些帝王沒有一個落得個好下場的,爲何後世之君,就沒一個放在心上的?
果真爲了那虛無縹緲的長生,連腦子都魔怔了麼?
隨着身着道袍的內侍一路行至九華宮內殿,賈薔見到了近一年未見的太上皇。
相較於醉仙樓上,如今的太上皇更清瘦了。
穿着一身青佈道袍,頭上綰着道髻,只是道髻間插着一枚白玉龍簪。
所坐非御椅,而是一個明黃綾錦包起來的蒲團。
太上皇御臺下不遠處,另設一青色蒲團,上坐一中年道人……
賈薔行大禮拜後,未聽叫起聲,便只能跪着。
檀香縹緲,不斷的從龍鳳瑞獸香爐中噴出。
玉磬敲出的節點聲中,殿內有道經吟誦聲迴盪……
“賈薔……”
淡漠的聲音自上傳下,哪裡像是在對他一手提拔出的太上皇良臣……
賈薔恭聲應道:“臣在。”
太上皇緩緩睜開了眼眸,清癯的面上,顴骨有些凸出,看着跪在地上的賈薔年輕俊秀的面容,眼中難掩一抹豔羨和嫉妒,目光也就愈發清冷,問道:“有道宗告你,仗勢欺凌化外之人,以兵威方外之地。又無孝道,不尊祖父,阻其向道之心。內宅中便修不得摘星樓麼?那朕在這深宮大內,營建摘星樓問道,豈非也要被圈禁起來?憑你黃口孺子,也敢譏諷朕?”
賈薔聞言,背後冷汗都流了下來,擡頭淡淡看了眼那位中年道人後,於太上皇道:“太上皇明鑑,臣乃太上皇欽點之良臣,如何敢譏諷太上皇,更不敢生出大逆不道之心。”
太上皇聞言冷笑一聲,道:“朕之良臣?朕看你怕早就變了根腳,名義上打着朕的幌子,背地裡乾的又是甚麼勾當?你當朕果然不知?”
賈薔搖頭道:“太上皇,臣於太上皇誠敬之心,無一日改變。若是有人於太上皇面前進讒言,說臣有不敬之心,甚至有譏諷太上皇向道之心,那此人一定是搬弄是非的小人。是,臣的確勸阻了祖父進後宅建摘星樓,但並未阻其向道之心,如今他老人家仍在賈家修道。”
“你還敢狡辯?果真當朕殺不得你?”
太上皇聞言大怒,厲聲斥道。
賈薔道:“太上皇要誅臣,自然不過一道旨意的事。但臣所言句句屬實!太上皇修道,是在退位之後,是在爲大燕江山社稷勤政三十年後,也是在天下太平,黎庶安寧之後。太上皇做到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誰將臣之祖父與太上皇相提並論,纔是真正居心叵測,大逆不道之人。
雖子不言父過,更遑論祖父?然太上皇面前,臣還是要說,臣之祖父如何能與太上皇相比絲毫?臣之祖父世受皇恩深重,受朝廷恩惠鉅著,然考取進士功名後,卻無一日報過皇恩,無一日做過於國於民有益之事,拋下皇恩,拋下家業,沉迷於修仙煉丹,這也能與太上皇相比?太上皇先替江山社稷,億萬黎庶謀福祉,建下古往今來之宏宏功德,之後才修己身,修大道。
到底是何人如此居心叵測,將臣之祖父與太上皇並提,臣請斬此賊!!
太上皇,臣知道,說的再多,也難取信於人。但臣爲報太上皇深恩,這一年來遍尋天下,終於尋得一寶。本是想等到太上皇萬壽之日再獻上,以成祥瑞,也助太上皇尋得大道!
但今日爲證臣之忠敬之心,不得不提前敬上。
臣對太上皇修道到底存了甚麼心思,太上皇一觀此寶,便可知道!”
太上皇聞言,面色有些陰晴不定,看了那中年道人一眼後,還是道:“你所言,是何寶物,能令朕一看便知你的心意?”
賈薔道:“請太上皇賜清水一盞!”
太上皇聞言,與穿了一身道袍的大太監魏五揚了揚下巴,魏五忙打發小黃門去取了一盞清水回來。
賈薔接過後,心中一讚,將紋着三清道像的茶盞放在地上,然後從袖兜裡取出一紫檀木盒,小心打開後,又取出一其貌不揚的紫檀木珠,放進了清水中。
木珠先墜盞底,繼而上浮,而後於盞正中輕輕旋轉起來。
太上皇不解其意,然那位中年道人卻已經激動得站起身來,張了張嘴,卻未發出聲,似唯恐驚動了接下來的事。
太上皇先皺眉看了他一眼,再側目看向賈薔時,眼睛便霍然圓睜!
亦是激動起身,一步步走下了丹陛御臺,不敢置信的看着這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