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八月十三,賈母七十大壽!
在往年,即便不是整壽,賈母大壽時亦會門庭若市。
開國一脈四王八公諸侯伯府第,大多都會上門,即便有事不能上門者,也會派人送上壽禮。
然而經過這二年來,某人持家有方,開國一脈除卻那十來家外,絕大多數都因爲強行追繳虧空而得罪盡了。
若是林如海依舊在京爲相,賈薔依舊是那位當紅侯爺,宰相姑爺,皇后娘娘的嫡親侄女兒婿,那即便先前吃了再大的虧,生了再大的氣,他們也還是要上門來祝壽。
捧高踩低是世家的生存法則,氣不氣的不重要。
只可惜,聖眷堪稱當朝第一臣的林如海忽然在山東墜落,生死不知不說,還落得個無能廢物的臭名……
賈薔亦是莽撞愚蠢,不知天高地厚,竟做出當街殺人的勾當!
原本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賈家,從炙手可熱權勢滔天,一夜間摔落塵埃!
雖然宮裡還有一位皇貴妃……
可賈家之前就因爲這個,連多少輩子的世交老親都不認了,宮裡有女兒或孫女兒的人家,想沾光卻連根毛都沒蹭着……
沒有好處,誰還上趕着貼你?
種種原因造成了,除卻鎮國公等、理國公府、襄陽侯府、安定侯府等十家派人送來的壽禮外,對了,還有南安郡王府和北靜郡王府兩家,其他當年交情十分不錯的高門,連送禮的都沒來。
這讓賈母心裡十分受傷,一早起來,心裡就不是很自在……
平心而論,對於賈薔,賈母是有期望的。
眼見這個頗有能爲的重孫,將賈家拾掇的越來越像樣,她雖不說,但表現出來的,對賈薔的疼愛也僅次於寶玉。
只是她也沒想到,形勢會如此急轉而下。
先前的榮耀一夜喪盡不說,連當初的光彩都沒了,心中實在窩火。
身後伺候的鴛鴦一臉晦暗,明顯昨夜沒睡好,軟榻邊伺候的李紈、鳳姐兒亦是如此,堂下坐着的幾個賈家姊妹們還是這樣,賈母心裡愈發窩心。
待賈政領着寶玉、賈環、賈蘭給她磕頭祝壽,賈母疲憊問道:“可有薔哥兒的消息沒有?”
賈政聞言一怔,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道:“唉,被打入天牢,外面恐無法打聽消息。市面上倒是都在說,這一次妹丈在山東怕是要壞了事,連先前積攢的功臣名聲也一併丟了去。薔哥兒……許是要殺人償命。”
對於林如海,他心中不無怨言。
在他想來,但凡林如海能多加管束賈薔一二,賈薔也不至於對親長如此無禮自大,輕慢侮辱。
他也同林如海說過幾遭,但都沒甚效用,所以如今倒不是很難過……
賈政話音剛落,下面姊妹們已經哭出聲來。
鳳姐兒、李紈、鴛鴦也開始抹淚,賈母一雙老眼中同樣淚花閃爍,一旁王夫人倒勸道:“老太太,雖如此艱難,可倒也不必太過難過擔憂。說到底,咱們家宮裡還有一位皇貴妃,又是國公府的根基,大樹參天,不易倒下。子孫不肖,自有子孫的天命,運數如此,人力也不能強求。往日裡我也和老爺一道,強逼着寶玉讀書。如今看來,到底還是老太太有見識,明白福運天授纔是正經的。若是福薄的,縱有潑天富貴,也擔不起。”
衆人聞言,面色都變了變。
寶玉都把頭低了低,他總覺着和做夢似的,不大相信賈薔這次會真的壞事。
若是回來了,知道了這番話,豈不要連累他?
賈母正要說些甚麼,卻見薛姨媽和寶釵含笑進來。
薛姨媽臉上滿面堆笑,見禮道:“今兒是老太太大喜的日子,我們來給老太太道喜!”
賈母還是比較喜歡薛姨媽的,因爲此人愛笑,一笑起來滿堂喜慶,見她行禮,忙擠出笑臉道:“快快起來罷!姨媽外道了……快來坐,快來坐!”
薛姨媽從寶釵懷裡取過一尺許見方的檀木寶盒,送上前去,道:“這是給老太太的生兒禮!”
賈母笑道:“姨太太家雖豪富,可你們東西必定都在南邊兒,何必來這些?”
王夫人代賈母接過後,心知薛姨媽必不會落了她的面子,便當衆打開道:“老太太過過眼也好,正經的好日子。”
賈母一看,竟是一對小巧精美的爐鈞青金藍八楞弦紋瓶,釉面自然流淌,青中泛着金藍,典雅高貴,一看便不是凡品,便愈發高興道:“姨太太有心了!”
她不是短見識,見不得好東西。
只是禮物貴賤代表人家的心意,在賈家門前可羅雀的時候,這份心意也就愈發讓她感到熨帖了。
薛姨媽笑道:“我們薛家拖家帶口的在賈家做客,都是託了老太太的福分和大方……”
話沒說完讓賈母趕緊攔道:“這叫甚麼話?這話太偏了!都是至親,彼此來往原是天經地義。果真只一家獨好,出了事也沒個幫襯的,那不是處家之道!”
聽聞此言,寶釵微微一怔,和姊妹們對視一眼,心裡都有些壓抑。
上面大人說了會兒話,未幾,就見林之孝家的進來,笑道:“老太太、老爺、太太,王家舅老爺和舅太太來了。”
賈母聞言,臉上笑容卻寡淡了些,道:“請進來罷。”
在她看來,王家原是指着賈家扶持纔起來的,京營節度使、兵部尚書、還有現在王子騰豐臺大營大將軍的位置如何得來的,王家難道心裡沒數?
可如今賈家落了難,賈薔被打入天牢詔獄都一天一宿了,這會兒纔來,還是來拜壽,實在是忘恩負義!
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到底是來祝壽的,且先請進來再說罷。
賈政也帶了寶玉、賈環、賈蘭一併迎了出去,稍許而歸,王子騰和夫人李氏進來後與賈母道了喜,送了賀禮。
禮罷,又說了幾句吉祥話,賈政就想邀王子騰到前廳去敘事,賈母卻喊住了,道:“如今家裡也沒有個知道外面事的人,正好舅家老爺來了,可能與咱們說說,如海眼下到底如何了?薔哥兒果真要壞了事?”
聽她說起這事來,王夫人臉色明顯不大好看。
她有些想不明白,賈母又不是賈薔的親曾祖母,論血親都快八竿子打不着了,還掛念他做甚麼?
東路院大老爺雖然有些露相,嘴臉看着無恥,但真論起來,那纔是理家的好主意。
可見這老太太果真是糊塗了……
她心裡雖如是作想,不過王子騰卻笑道:“老太太且放心就是,林相爺在山東如何,目前誰都不知道。但只要羅士寬不敢真的起兵造反,他就絕不敢加害林相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如今天下太平盛世,大燕十八省,就甘肅、山東兩處遭了旱災,兩湖今年卻是大豐之年。兩湖豐,天下足。甘肅已經賑濟的差不多了了,眼下只山東一地,又能起甚麼大亂?所以,羅士寬斷不敢果真造反,且他拿甚麼造反?笑話!因此,林相爺許有些磨難,但多半也是有驚無險。至於寧侯,那就更無須擔心了……”
王夫人都等不得賈母問了,道:“奇了,如今外面不是到處都在說,薔哥兒殺了人,還是宰相公子,必是要償命的麼?殺人償命,豈非天經地義之事?因爲他的事,老太太過七十大壽的心思都被壞了,一屋子人也跟已經甚麼了似的,怎又無須擔心了?”
王子騰面容頗有威嚴相,他一聽王夫人這話,就知道這個妹妹的老毛病又犯了,眼睛眯了眯,看着她沉聲道:“一般人殺了人,尤其殺的還是宰相公子,自是要償命的,可薔哥兒是一般人麼?薔哥兒,天生富貴!他這爵位原本都不想要,結果還是老太太強扣他頭上的罷?一般人,誰有這樣的福運?都說寶玉福運大,銜玉而誕,當初老太太怎不將爵位讓寶玉襲了?對了,薔哥兒當初襲爵,二妹你也是出了力的,你忘了?”
王夫人:“……”
提及此事,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當初宮裡急着想讓賈薔這位“太上皇良臣”回京做刀,就迫着宮裡元春寫信回來,讓賈家將爵位給賈薔。
原不過一個三品將軍爵,誰能想到,會成了今天這個局面?
若早先知道,王夫人便是慪死,也絕不會讓他襲爵!
王子騰又繼續道:“林相活着歸來,那自然萬事皆安。即便林相有個甚麼閃失,皇上看在他的面子上,加恩薔哥兒都來不及,怎還會要他的命?更不用說,羅家上下原就該死!殺一個該死之人,還需要償哪門子的命?
外面那些傳言,都是黑了心肝的下流種子,在背後興風作浪,煽風點火,怎能信那些沒王法的話?”
此言一出,堂上許多人的眼睛都明亮起來。
賈母也有些激動,道:“舅家老爺,此話可當真不當真?”
賈薔如果無恙,那他身後的那麼多牽扯到天家的聖眷就能無恙,賈家便能穩當的太多。
對於世爵之族來說,官做的大小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聖眷!
王子騰對賈母笑道:“如何不當真!老太太,昨兒得了信後,我便從豐臺大營急急連夜回來,四處打聽消息,又派人拿重金賄賂了天牢的押獄,結果得到信兒,昨兒寧侯已經從天牢轉到詔獄去了,就因爲天牢是羅家的勢力,他們用了些手段,卻也沒得逞,白送了幾條性命。皇上連這點都想到了,可見寧侯聖眷未失!我又想辦法去詔獄打聽,結果還真得到了信兒,昨兒個恪和郡王連夜去詔獄相看,連寶郡王都送去了狼皮大褥!就憑寧侯和天家這份交情在,哪個沒眼力界兒的人,會讓他給一個逆賊賠命?”
賈家姊妹們聽了,高興的都直抹眼淚,口唸“阿彌陀佛”!
賈母亦是動容,笑道:“你可莫要哄我這個老太太,如今外面說的那樣兇險,我一宿都未睡着。可你要說他沒事,又怎麼被關入天牢、詔獄的?都是極兇險的地兒!”
王子騰擺手道:“老太太,還是那句話,林相爺的安危,誰也說不準,畢竟人心叵測,山東那地兒,已成兇危之地……但寧侯這邊,我卻是可以打包票的,斷不會有事!”
對王子騰來說,只要賈薔在,尤其是賈薔和天家關係維持住了,那就足夠了。
林如海的勢力雖大,他原也想借用來着,可以他的道行,和林如海相差還是太遠了,半點好處也未佔得……
甚至來說,林如海死了,隆安帝將這份餘蔭落到賈薔身上,對王子騰和王家來說,好處都更大於壞處。
當然,這份陰私之心,他不會訴諸於人。
而賈母聽到這話後,既爲林如海擔憂,又爲賈薔能平安無事感到喜悅。
如今她還是明白的,說到底,賈家眼下沒了賈薔,外面連個支撐起門面的人都沒有。
宮裡能出一個皇貴妃,也有皇后娘娘看在賈薔可靠的份上,才大力扶持的,這個位置,未必就妥當。
王夫人到底還是年輕,看不透這一點……
見賈母無事後,賈政、王子騰正要前去書房,卻見林之孝家的又來通報:“老太太、老爺、太太,忠靖侯和忠靖侯夫人來了,給老太太祝壽。”
賈母聞言,臉色一下陰沉下來。
忠靖侯史鼎上回和保齡侯史鼐一道上門,想貪圖賈薔的雲錦,沒出息之極。
後來保齡侯史鼐怕因爲賈薔和趙國公府交惡,所以放話要和賈家一刀兩斷,再無瓜葛,還把湘雲送給了賈母。
爲了此事,賈母沒少在夜裡落淚,說到底,那是她的孃家,不爭氣到這個地步,連她都替祖宗羞愧。
這會兒巴巴的又登門來,不用多想她都知道,必是聽到了林如海和賈薔遭難了,又來上門鬧甚麼幺蛾子來。
眼下既然知道賈薔無事,賈母哪裡還敢讓他們來作妖,不要命了不成?
以賈薔那個脾性,出來後豈能放過他們?
先前賈赦鬧那一齣子,賈母現在已經開始愁起了,哪裡還有心思再讓他們來添亂?
因此擺手道:“去告訴他們,今兒我身上不自在,就不見了。改明兒得閒了,再叫他們來。”
賈政聞言忙道:“母親,這是不是……”
賈母搖頭道:“我自有我的道理!”
林之孝家的見狀,只能出去傳話,不想沒出去多久,就又急急折返回來,道:“老太太不好了,史家侯爺和侯夫人在二門處攔下了林姑娘,把林姑娘都說哭了!”
賈母聞言,腦袋“嗡”的一下,只覺得天要亡史家這兩個孽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