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跟隨尹浩妻子去了裡面後,尹家太夫人又問了些賈薔近來家裡的事,得聞賈家正在修園子,準備迎接元妃省親,登時羨慕道:“到底是國公府門第,不比我們這樣的人家,皇后娘娘回來省親,也只是在外面街道上鋪墊了層黃土罷。”
賈薔笑道:“原是宮裡傳旨說,需有關防駐蹕之地,才能回家省親。皇后娘娘身份又不同,母儀天下之尊,原也不需要旁的來點綴。”
尹家太夫人聞言笑的愈發慈愛,尹家大夫人秦氏笑道:“好些人同我說起過哥兒,都說是個霸道的印象,脾氣大。如今看着,也還很好嘛。”
賈薔思量稍許,笑了笑,看着秦氏道:“大太太……”
尹家太夫人擺手打斷道:“直接叫伯孃就是,大太太叫的太生分了些。我知道你們國公府裡規矩大,尹家沒那麼些講究。浩哥兒他們見了我,都是直接喊祖母的。”
太太這種稱呼,原是帶着官方色彩的。
譬如王夫人在賈家,正經時候,寶玉也只能叫她太太,而賈璉、賈環乃至賈蘭更是如此……
賈薔聞言尷尬的笑了笑,道:“喊老太太祖母倒是不妨,原是福氣。喊大太太伯孃也是合適,只是果真如此,又該如何稱呼二太太?”
此言一出,尹家女人紛紛大笑起來。
尹家太夫人一怔後,也跟着笑了起來。
一年輕些的婦人笑道:“那還用問?直接喊了岳母大人便是!”
孫氏倒也爽利,笑道:“哥兒若是願意早點改口,我是樂意見到的。”
好在尹家太夫人看出賈薔的窘意來,笑着攔道:“人家都說姑爺是嬌客,豈有你們這般破落戶般待嬌客的道理?仔細再給我唬跑了!”
孫氏笑道:“那也罷了,且先不改口了!果真唬走了嬌客,母親是斷斷不會依的。”
衆人看着賈薔紅了臉,無言以對的模樣,又是一陣大笑。
賈薔身旁坐着的薛姨媽,見賈薔如此得後族尹家的喜愛,心裡簡直嫉妒。
若是薛蟠能有這番造化,那她做夢都要燒高香!
尹家是小門小戶,是就出了一個皇后,可這個皇后養了五個皇子,個個都敬她如生母。
不拘將來哪個能當皇上,難道還會怠慢了尹家?
她還聽賈母說起過,尹家小輩裡有六個男丁,個個都有本領。
在軍隊裡打熬的在軍隊裡打熬,在國子監讀書考功名的考功名。
眼下尹家確實不算甚麼,可十年二十年之後再看看?
薛蟠若是有這等妻族在,可保五十年富貴!
可惜……
在尹家人眼裡,薛家實在算不得甚麼,今日剛來就給了這麼大個下馬威,想來是爲了試試寶釵性子如何,是不是個淘氣頑劣的,將來會不會欺負尹家不會說話的郡主……
上面尹家太夫人總算沒忘記薛姨媽,但還是問賈薔道:“哥兒與薛家甚麼干係?看着還十分着緊。”
上回賈薔求人情,也只簡要說了說利害關係。
這會兒聽問後,便將當初落難時,曾受過薛蟠接濟的事說了遍,最後道:“滴水之恩,理當涌泉相報。雖然後面和薛家豐字號也有一些家業上的往來,但主要的,還是當初那段義氣。”
尹家太夫人聞言都有些肅然起敬,正經道:“薔哥兒做的極好,大丈夫理當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也常給你幾個兄弟們說,不求他們當多大的官,做出多了不得的事業來。在外面要多交朋友,尤其是多交些沒有太多功利氣的朋友。這一點,薔哥兒做的好啊!”
賈薔聞言,這次是真汗顏了,慚愧笑道:“朋友着實沒交到許多,也不過三五個,和五哥他們沒法比。”
尹家太夫人笑道:“你乾的原就不是交朋友的差事!且慢慢來罷,你還年輕,日子還長呢。”
賈薔起身,躬身領教。
論道行,尹家太夫人是他見過最高深的數人之一,無論男女。
尹家太夫人說罷,賈薔未來老岳母孫氏又笑道:“前兒你打發人送來的那些錦緞,顏色怎麼那樣好?我打發尹浩去東西市的綢緞莊子都看了遍,也沒尋出這樣好的顏色來,總還差一些。”
賈薔微笑道:“原是我得了個方子,然後和人在揚州起了個布號,搗鼓出來的,沒多少,也就沒打算在京城布號裡鋪開……二太太要用?”
孫氏笑道:“那你使人送來三五十匹罷,讓浩哥兒給你支銀子。”
賈薔扯了扯嘴角,道:“二太太說笑了,這銀子如何好收?”
衆人笑了起來,孫氏道:“若是旁個事,你自然不好收,我也不會提。可這些綢緞,我是用來讓人打被褥的,還能白要你的?”
賈薔一時沒明白過來,這裡面有甚麼矛盾的?不過他也看出來好像真有甚麼,不然以尹家的做派,不會開這個口的。
薛姨媽在一旁滿臉堆笑提醒道:“是給郡主備嫁妝哪,若非你的料子實在好,又是獨一份,豈有問你伸手的道理?”
賈薔恍然,一時不知該如何說纔是,又惹得一衆老少娘們兒笑開了。
正滿堂歡笑間,就見方纔離去的尹浩媳婦引着寶釵進來,衆人眼前登時一亮。
只見原本一身青錦素衣的寶釵,如今換了一身桃花雲霧煙羅衫、錦繡雙蝶鈿花裙,原本就白皙若雪的肌膚,在如此鮮豔的裙裳映襯下,愈發顯得明媚無雙。
“哎呦,真是好顏色啊!瞧瞧,這樣穿多好?”
尹家太夫人喜悅道。
秦氏笑道:“得虧咱們家子瑜也不差,不然還要被比下去了。”
薛姨媽見尹家這些女人居然都是這樣的神色,也不加遮掩,心裡也就愈發好奇,尹家這位郡主,到底能是甚麼樣?
尹家太夫人對賈薔道:“去罷,既然是你引薦的人,你就去給子瑜介紹介紹。等見罷,就去見小五兒。”言下之意,見一面,卻不好久留……
賈薔自然明白,點頭應下,與一應尹家尊長見禮告辭後,邀了寶釵一併往外行去。
倒也不虞尋不到尹子瑜,自有丫鬟引路。
……
“小姐小姐,來了來了!”
距離萱慈堂不過二三十步的距離,順着抄手遊廊拐個彎,再穿一垂花拱門,便是尹子瑜的小院。
一個還留着頭的丫頭,遙遙看到人來,急急回到三間上房,往裡面報道。
尹子瑜聞言輕輕抿嘴,眼中閃過一抹淡淡的羞赧,卻也只是頓了頓,便將手中醫書收起,站起身來,行至中堂站定。
以她的身份和立場,原不該起身相迎……不,原不該見面。
但既然長輩們安排了,且她也明白,長輩們是爲了她好,所以也就不畏怯或是矯情了。
未幾,便見尹家丫鬟引着賈薔和一未曾見過,但生的極好,氣質也好的女孩子進來。
尹子瑜先與賈薔相見,二人對視一眼後,賈薔微笑頷首,尹子瑜則垂下眼簾,屈膝輕福。
身後丫頭見了,悄悄抿嘴一笑,覺得她家小姐和對面這位俊俏風流的比尋常女孩子還好看的侯爺,竟有些相敬如賓的契合。
而落在賈薔身後半步的寶釵,亦是趁着這個機會,細細打望了番今後許多年,都要陪同相伴的郡主。
靜。
其容顏之美,不該以閉月羞花、沉魚落雁來形容,太俗套了些。
而給人之觀感,唯有以一個靜字,來形容這位尹家郡主的美。
不是靜止不動呆板的靜,而是舉手投足,顰眸淺笑間,都流露着讓人心安平和的靜意。
寶釵覺得,莫說這位郡主生的極秀美標緻,便是一無鹽女似的醜女,可只憑着這身氣度,也絕非世上大多數女子可比。
可惜,她口不能言……
賈薔待尹子瑜福禮罷,與她微笑介紹道:“這位薛姑娘,便是你的女官。我和他哥哥極要好,和薛姑娘我雖沒說過幾句話,但賈家的長輩和姊妹們,都對她讚不絕口。長輩們多誇她穩重大氣,行事藏愚守拙不輕狂。姊妹們誇她才氣足,文墨知禮。都說你是愛靜好讀書的性子,那正巧了,她這個女官也差不離。”
寶釵上前半步,屈膝福禮道:“請郡主萬福金安。”
尹子瑜雖不能言,卻還是伸出右手來,輕輕往上擡了擡,示意免禮。
這時,尹子瑜的丫鬟取來了筆墨紙硯來,一共三幅。
尹子瑜看着賈薔,左手捏緊右手袖角,然後輕輕平移,與他做了個“請落座”的手勢。
賈薔微笑着點了點頭,對寶釵也道:“坐罷,用筆墨交談便是。”
又自嘲道:“只是我的字,要讓你們見笑了。”
尹子瑜明眸輕輕看了賈薔一眼,提筆寫道:“侯爺爲將軍,自以金戈鐵馬爲筆,以沙場爲紙箋,書寫國之篇章。”
賈薔接過一看,呵呵一笑,也不多言,隨手寫道:“談不上將軍,五城兵馬司,負責打掃街道兒,防範走水,也抓抓蟊賊。不過若有朝一日有機會,當去體會郡主所言之事。”
尹家丫頭將紙箋傳回來後,尹子瑜看了,眼睛卻是微微一亮,提筆寫下四個字:“涪翁先生?”
賈薔見之,呵呵笑着點了點頭,不過又輕輕搖了搖頭,寫道:“林府姨娘得了涪翁先生真傳,我在揚州練字時,得了林府的指點,所以學了些皮毛。你若有興趣,回頭送你兩幅涪翁先生字帖。”寫完這些,頓了頓後,又寫道:“郡主且與薛姑娘聊着,前面二老爺和五皇子還在等我,我先過去了,讓尊長久候不禮。”
尹子瑜見後,擡起眼簾,淺淺一笑,微微頷首。
賈薔站起身來,對寶釵道:“你和郡主多交流交流,我去前面還有些事,等忙完後讓人來叫你。或是你們聊完,也可先去萱慈堂等我。”
寶釵見尹子瑜也站起身來,心裡便知道這位尹家姑娘的確非傲人的性子,笑道:“你先去忙罷,我在這待着便是。”
賈薔沒再多說甚麼,又與尹子瑜點了點頭後,便轉身闊步離去。
看着賈薔遠去的背影,尹子瑜自然沒說甚麼,倒是她身邊的丫頭有些噘嘴:
才聊幾句話就走,甚麼嘛!
不過想想也對,畢竟甚麼都還沒甚麼,待久了,也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