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公從未對人有偏見之嫌,便是如暴發戶般以珍珠餵豬的鹽商,也只剔除了一部分。對於齊太忠這樣的賢德,本公甚至心存敬意。”
“十三行嘛,包攬對外商貿,也有和西夷商販狼狽爲奸,勒壓商品價格,坑內媚外者。不過這樣的,心還是沒投給人家當奴才,只是想挾洋自重,而後和西夷放對,野心大的很。但也還好……”
盧奇腦袋差點沒鑽進褲襠裡……
“但是晉商……爲了一個利字,連生鐵、兵器都敢往草原上賣,以謀取暴利!你們這不叫買賣,你們這叫賣國!!”
“不用解釋,真要去查,你們哪家果真清清白白?”
“還有,晉商膽子比天還大!十三行頂多撒點野,插手一下軍國重事,試探一二。你們倒好,直接豢養起官員來。荊朝雲背後就是你們罷?官場上替你們晉商說話的有多少?邊軍讓你們滲透成甚麼德性了?”
“但是,商賈就是商賈,你們翻不了天!”
“荊朝雲都被我先生一刀斬落,更何況爾等不知死活的東西!!”
“拿些小恩小惠來收買本公?今日我動殺心,爾等哪個能逃命?!”
“博彥汗、高茂成之流本公都能誅之,誅不得爾等?”
賈薔一開口,就是一陣殺人誅心的厲聲訓斥。
七位在北地比督撫還要體面的鉅富,此刻心驚膽戰,顫顫巍巍。
按常理而言,朝廷是不會隨意殺他們。
殺了他們,北地必會生出亂事來。
可是……
眼前這位着實太過年輕,隨性子辦事,這世上可有他不敢辦的事?
這會兒,他們已經有人隱隱後悔南下這一趟了。
許是精力不濟,又或是心性沉穩,幾個年老的未開口,倒是三晉源渠家少東家渠澤跪地抱拳道:“國公爺明鑑!晉商與草原乃至北上厄羅斯通商,的確是有的。鑽些漏洞,帶一些朝廷不許之商貨,在最初的時候,許也是有的。這點,三晉源認,其他各家也不會抵賴。但到了近些年,天下盛世太平,和草原也久無大戰。晉商不必往草原上販賣禁物,便是隻賣鹽、茶、絲綢布帛和糧食,就能獲利頗豐!!三晉源敢敞開了由國公爺派人去查!小富憑智,大富靠德!這是三晉源立命之本,絕不敢賣國啊!”
日昌升雷家東家雷泰也跪地道:“國公爺所言之罪太過駭人,荊朝雲何等人也,愛惜羽翼之極。我等便是每年上供與荊府,可莫說荊相當面,連正經主子都見不着,只一管家出面召見。豢養二字,如何擔待得起?”
賈薔淡漠道:“擔待不起?你見不着荊朝雲,總見得着六部尚書罷?見得着六部尚書,就見得着封疆督撫。再往下,想要投奔到你們門下甘爲走狗讓你們跑官的人會少了?有些事,朝廷不是不知道,只是礙於重重阻力,不好查。如今荊朝雲都倒臺了,你們還心存僥倖?”
眼見賈薔幾近將話說死了,幾個晉商以目示齊筠。
齊筠心裡更是明白,賈薔能見晉商,就不是一定要將這些人打死。
而是存下想將這些人帶出去的心思……
賈薔曾告訴過他,對外開拓,光靠朝廷是行不通的,只靠一個德林號,也太慢太慢!
唯有靠資本的力量,靠資本沒有底線的貪婪,和無法無天不惜一切的野心!
當然,前提是一定要有制約性,不然勢必會受到反噬。
齊筠思量稍許,同賈薔笑道:“國公爺,過往那些時候,天下間處處污濁,商賈立身不易。不尋些靠山來傍身,實在難活下來。晉商尋的是荊朝雲,我齊家尋的則是太上皇。當然,齊家從不向外伸手。但如今既然世事變幻,新政即將大行天下,吏治清明,想來晉商同業再不會重複過往舉動。”
這話齊筠自己都不信,商賈做到一定地步,又怎會不抱大腿?不抱大腿就活不久。
但眼下他只是給晉商們尋個臺階下罷了……
賈薔狀似不無惱火的瞪了齊筠一眼,道:“甚麼事都敢摻和!”
話雖如此,他還是給了齊筠些許面子,面色舒緩稍許後,道:“你們且在粵州城待着,這兩天有大事,等忙完這一波大事,再議其他。”
……
入夜,神京西苑。
龍舟宮殿內。
尹後着一身暗紫襄衣藕絲羅裳,不施粉黛,不戴珠釵,如尋常一婦人。
和前些時日來探望隆安帝的那些妃嬪們相比,滄桑憔悴,黯淡無光。
但面對隆安帝,卻從來溫婉含笑,未道過一個苦字。
和這樣的結髮妻子相處,隆安帝感到很舒適。
用罷阿芙蓉後,隆安帝精神不錯,卻意外看到尹後神思間帶有困惑,便問道:“皇后可有甚麼疑難之處?”
尹後聞言忙起身笑道:“不過些許胡思,未想驚擾到皇上了。”
隆安帝哼哼了聲,道:“不過閒來無事,驚擾甚麼?你可是處置摺子時,遇到難解之事了?”
尹後苦笑道:“自披了尹褚一通,鬧出好大笑話後,臣妾再批摺子,就束手束腳起來,唯恐哪裡再做差了,讓皇上臉上無光。”
隆安帝淡淡一笑,道:“重要的摺子上,都是朕口述皇后筆錄,怪不到皇后頭上。至於其他的,便是錯了,也是對的。因爲,朕與皇后乃天家。”
尹後聞言,神情一震,看向隆安帝緩緩道:“皇上,臣妾便是因爲這個而苦思不解。咱們是天家啊,如今,先帝已去,荊朝雲也死了,爲何賈薔能辦到的事,天家反倒要顧慮重重?”
隆安帝聞言,瞳孔縮了縮,心道牝雞司晨果然爲禍國之患,不過有他在,尹後就絕無操持國柄的那一日……
他看着尹後道:“皇后,如這般想者,如這般做者,鮮有善終者。除非,是軍中威望崇高的開國天子。皇后不妨想想呂漢當年,還有武周,因爲寵信來俊臣等鷹犬酷吏,恣意屠殺大臣,最終又落得甚麼下場?古往今來唯一一位女帝,終也不過一塊無字碑。
天子自然是至尊,皇權也的確至高無上,但卻從來不能爲所欲爲。
而賈薔之所爲,若非韓彬念在林如海的份上,替他揭過這一場,皇后以爲他能安然無恙?待天下太平之際,便是他滿門抄斬之時!如此妄爲,犯下天大的忌諱!
看不破這個道理者,絕無好下場,無論古今。”
尹後聞言沉默片刻後,擰眉嘆息一聲,道:“賈薔不是個壞孩子,他心裡是想着皇上,想着社稷和黎庶的。就是,太不知愛惜自己,不謀己身了。也異想天開的緊,出海……”
隆安帝目光幽深的看了看尹後,未再多言甚麼,緩緩閉上了眼。
……
神京東城,恪懷郡王府。
中堂。
李暄吸溜吸溜的喝着冰梅湯,故意將冰塊嚼的嘎吱嘎吱響,得意的看向李鼎、李真、李眷等子侄輩。
他們年歲小,規矩不讓吃這些。
看到幾個孩子眼巴巴的看着他,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寶郡王妃方氏氣惱啐笑道:“小五!還有沒有當叔叔的樣?”
恪榮郡王妃溫氏也笑道:“五弟妹前兒還同我抱怨,如今京裡沒人同小五頑耍,他在家成日裡鬧彆扭,不是找這的不是,就是尋那的不是,可憐燕子平日裡多精明的丫頭,如今也成了受氣包了!”
李暄聞言眼睛呲溜一下睜圓,叫道:“四嫂,天地良心啊!她還成了受氣包?哎喲,今兒是你過生兒,我纔好不容易出來躲個清靜,不然這會兒還在王府裡聽她念叨!”
寶郡王妃笑道:“那必是你又淘氣了,她才唸叨你!”
李暄痛苦的閉上了眼,手捂在心口位置上,“啊”的一嘆!
這德性,讓李鼎、李真幾個小輩一下笑開了,方式、溫氏也都笑了起來,啐道:“你好意思不好意思?叫你侄兒們笑你!”
“去去去!”
李暄揮了揮手,趕小傢伙們去邊兒上頑耍,然後同方氏解釋道:“大嫂,上回京察,邱家被掃了個精光,這事兒邱氏同你抱怨過罷?”
方氏點頭道:“正是,不過後來你不是出面給他家又尋了差事了麼?”
李暄有氣無力道:“別提了!弟弟我和賈薔一道,給邱家那一窩子在宣鎮謀了差事,還都是肥差。結果才一年光景不到,人家就不知足了。非說邊鎮風沙太大,離蒙古太近,每天吸的氣兒裡都飄着韃子騷氣,吃不得苦,鬧着要回來。大嫂你說說,這差事是鬧着頑的?”
方氏從不插手外面的事,這方面李景對她要求極嚴,因而這會兒笑了笑,沒說話。
倒是溫氏在一旁笑道:“那你就把人調回來就是,果真不容易,就去尋你四哥。”
正說話間,看到李景、李時從外面進來,李時笑呵呵道:“又尋我甚麼事?”
衆人起身相迎,幾個小的上前見禮。
李景依舊臉色淡淡,嚴父姿態十足。
看向李暄的目光,也還是帶着嫌棄之意。
李暄只作未見,樂呵呵道:“沒甚麼,沒甚麼。”
李時看了一圈後,卻皺起眉頭來,問道:“弟妹怎麼沒來?”
李暄笑道:“和我鬧彆扭呢,我不搭理她,愛來不來。”
正說着,外面進來管事媳婦,說恪和郡王府送禮來了。
溫氏忙出去見了面,問了幾句話後回來,自然少不得嗔怪李暄一回。
李時原想着要出頭,可聽說是邱家的事,他想了想道:“眼下的確不好折騰,朝廷言官這兩天要瘋,賈薔這一次,禍根深種,在劫難逃。”
李暄聞言,臉色登時冷了下來,罵道:“那羣球攮的老鴰嘴,一天天嘰嘰呱呱個沒完,等我明兒帶人砸爛他們家大門不可!人賈薔如今在幹甚麼,不說歌功頌德一番,還想下十二道金牌不成?”
李時喝道:“小五,慎言!換誰當言官,遇到這樣的事不死命彈劾?一個繡衣衛指揮使,殺一水陸提督都已經過分,還一把擼下來三個封疆大吏,他以爲他是誰?如此輕賤官場規矩,那些文官能饒得了他,豈不怕步粵省巡撫等後轍?孤看他就是猖狂到家了,在京裡還好些,出了京,都不知這天下到底姓誰了!”
李暄眉頭緊皺,道:“韓彬老兒不是已經頂下了這鍋?要罵去罵那老頭兒啊……”
“說話放尊重些!”
李時又喝了句,道:“半山公連父皇都倚重仰仗,你這般稱呼叫父皇知道了,你的好多着呢。如今誰都知道,此事是韓半山看在林如海的面上,替賈薔遮掩遮掩。到底是誰做的,等賈薔回京後一問自知!”
李暄聞言,惱火的厲害,不過李景也有些惱火。
雖然李時也是他兄弟,可到底不是胞弟。
看着李暄被罵成這樣,他既惱火李暄不成器之餘,也心疼起來,不給李時再多教訓李暄的機會,淡淡道:“吃飯罷。臣子間的事,自由他們去解決就是。”
李暄悶着頭也不言語,心裡卻想着,果真事不可爲風頭大壞時,怎麼着也得想法子,把賈薔那雙龍鳳胎給送出去。
他孃的,爺一天不看着,就會給爺惹事!
不過他其實也明白,分明滿朝新臣,卻容不下一個賈薔的緣由。
今年遭如此天災,百官無策,結果讓一個權貴把事情辦了,滿朝文武的臉往哪擱?
更何況,皇家錢莊的銀子,也着實叫他們坐立不安。
所以,不誅賈薔,天理難受!
球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