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從外頭回府,不算太晚,還不到二更天。
賈寶玉忖度着王夫人每晚都要花費一個時辰,或是禮佛,或是抄佛經,應該還沒有就寢,所以便過去請安。
正巧李紈也在王夫人屋裡,賈寶玉便與李紈一起陪着王夫人說了半盞茶功夫的話,便起身告辭。
“時間不早了,你和他一道回園子吧。”王夫人與李紈如此道。
李紈自然應是,於是兩人合着幾個丫鬟離開王夫人院,往後頭走去。
到了王熙鳳院外,賈寶玉站住腳步,與李紈道:“我進去看看小侄女,大嫂子一道麼?”
李紈便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賈寶玉正要走,忽聞李紈叫住他。
賈寶玉回頭,就見李紈面色有異,隱有有口難言之色。
賈寶玉吹了吹額頭垂落下來的劉海,笑道:“大嫂子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李紈輕輕道:“小孩子貪睡,這麼晚了估計已經睡了,你不如明兒白日再來瞧她。”
“無妨,我只是進去瞧她一眼,睡了就算了。有一段時日沒見到她,突然挺想看她一眼的,小傢伙肉嘟嘟的……”
李紈便不說話了,忽然把心一橫,道:“寶兄弟,你如今身份越發貴重,不比以前是個小孩子了,應該更端重自持,恪守禮法。”
賈寶玉眨巴了一下眼睛,乖乖,要是他聽得不錯,李紈這是在教戒他麼。
“可是,我本來就還是個小孩子呀。”
他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不應該啊,連王夫人等人都沒有說過他要避諱家中的姐妹兄嫂。他是萬萬沒料到,第一個懷疑他的,居然是萬事不沾因果的李紈!
李紈看着一臉懵懂天真的賈寶玉,一時有些恍惚,竟真有一種感覺是自己多慮了。
不過立馬她就清醒過來。
那一日,在曲徑通幽她看的絕對沒錯!
可是,就算知道賈寶玉是裝的又怎麼樣,她只是寡嫂,這種事怎麼好認真的提醒?
光是她自己想想,都覺得有些臊得慌,再讓她說直白些,她自然說不出口。
因一皺眉:“寶兄弟自小聰慧明理,如今更已經是家中的頂樑柱,行事自有章程,我本來也不便多言,只是希望寶兄弟日後行事多慮後果,莫倒前人覆轍。”
說完轉身走了。
賈寶玉張了張嘴,他知道李紈的意思,大晚上不要往嫂子家裡跑,容易惹人閒話。
可是,他是有正事的呀。
王熙鳳大老遠跑過去欺負他的人,他不得幫忙找一下場子呀?
另外,他也確實好幾天沒見過巧姐兒了,去看看不行麼?
再說,以前也不是沒有大晚上跑稻香村玩的時候,你還好茶好水的招待着呢,怎麼換成別人就雙標了呢?
嗯,難道是吃醋了?
……
前面,丫鬟們見李紈一直低着頭,腳步走的極快,有些納悶。
素雲走上前一步,問道:“可是寶二爺說錯了什麼話,大奶奶忽然生氣了?”
“沒有,我沒生氣呀。”
李紈立馬擡頭,搖頭否認。
然後看着丫鬟們的面容,也知道自己有些反應過激了。
細想起來,自己方纔的行爲實在有些令人害臊。
是哦,一個寡嫂,居然告誡小叔子晚上不要往另一個嫂嫂屋裡去,怎麼想怎麼彆扭。
可是,她真的只是爲了一家人的安寧,還有寶兄弟的名聲才提醒他的呀。
希望他不要誤會纔是……
深深吸了一口氣,李紈心想,自己以後還是不要瞎操心了,好好守着蘭兒,外面這些事,他們愛怎麼弄就怎麼弄吧。
她管不着,也沒辦法管。
……
王熙鳳的小院裡,賈寶玉還是進去了。
他是個不信邪的人,或者說,他倒要看看,到底有哪些人喜歡亂嚼舌根,早點發現早點抓出來也好……
不過,到底李紈的話還是給他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壓力。
看着把巧姐抱在懷裡哄着睡覺的平兒,賈寶玉幾經考慮,還是放棄了造次的衝動。
“鳳姐姐還沒回來麼?”
平兒擡起眼簾看了賈寶玉一眼,低聲道:“明兒是府裡發月錢的時候,二奶奶忙着清算賬目呢。”
賈寶玉點點頭,說道:“等她回來你和她說一聲,就說伯爵府裡送冰塊的事叫她不要摻和了,真是,自己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還要到處逞強。”
平兒一聽,便知道賈寶玉是知道黃昏時候的事了。
她猶疑的道:“其實二奶奶只是想幫忙,天氣這麼熱,若是把冰塊送到這邊來再分派,確實能少很多麻煩,況且二奶奶還說了,會挑最好的給那邊大奶奶送過去,所以二奶奶只是好心,並沒有別的意思……”
賈寶玉打斷她的話,笑道:“好了,知道你忠心,她是什麼性子我還不知道,用不着你幫她解釋。”
平兒只得低頭不說話了。
燈火搖曳的香屋之內,美人眼眉低垂,自然有一番滋韻的。
不過賈寶玉還是憑藉着強大的定力,堅定的走出了房間。
看了門房處兩個目不斜視的丫鬟,賈寶玉心想,哼哼,本少爺就待了半盞茶不到的時間,不信你們還能傳出什麼閒話來……
“寶二爺慢走。”
丫鬟們自然不知道賈寶玉的心思,她們見賈寶玉走過,除了屈身迎送,並無別的舉動。
幾個跨步走下臺階,繞過院門口的大理石照壁,剛要出院門,就聽外面稀稀啦啦一幫人的說話聲。
看樣子,正是王熙鳳回來了。
兩府中,除了賈母,一般就只有王熙鳳出行的動靜是最大的,連王夫人和邢夫人都比不過。
王夫人是因爲信佛,不喜歡張揚。而邢夫人則是底子弱,沒什麼威勢,身邊的狗腿子少……
只有王熙鳳,掌着管家大權,行動處,一大幫人跟着,頤指氣使,赫赫揚揚,好不威風。
她看見自己院門裡走出來一個小子,還以爲是哪個放肆的小廝大晚上亂竄,正要呵斥,就看見是賈寶玉。
她立馬快步走上來,笑道:“喲呵呵,是哪陣風把您老人家吹到我這小門小戶裡來了?”
“我來看看小侄女。”
“看她?”
王熙鳳面目狐疑,伸長脖子往院裡瞧了瞧了,忽然笑道:“我看不是瞧她,是瞧另一位的纔是吧。”
賈寶玉便覷視了她一眼,道:“二嫂子精神不好,說話顛倒,建議早點請個大夫瞧瞧,免得日後積重難治。好了,若是缺銀子請大夫,我可以出一兩,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哈哈哈哈……”
有些丫鬟婆子們頓時笑了起來。
是呢,滿府裡,只有王熙鳳嗆人的,幾時能夠看到有人把王熙鳳直接堵得話都說不出來?
王熙鳳羞惱的瞪了賈寶玉兩眼,不過見他要走,還是立馬抓住,道:“呵,如今你的官威是越來越大的,不過一句玩笑,你就賭氣說上那麼些什麼意思!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不過你既然來了,先進屋喝杯茶再走。
你不是看小丫頭的麼,正好,小丫頭前不久剛好能學着開口說話了,你進來,聽她叫你幾聲叔叔再走不遲。”
王熙鳳行事大方的很,也不管賈寶玉願意不願意,就把他往院裡拽。
一邊讓人趕忙去燒熱水,一邊又叫人去把什麼最好的碧螺春茶葉拿出來等等,一派招待貴客的模樣。
賈寶玉還真就不好意思走了。
心想,大嫂子啊大嫂子,你瞧瞧吧,不是我不懂避嫌,而是人家心裡壓根就沒有避嫌這兩個字!
嗯,巧姐居然能開口說話了?這可是個大事,得留下來看看。
於是,賈寶玉心安理得的再次進了屋。
“你先在這裡坐坐,我先去換身衣裳,忙了一天,身上汗滋滋的……平兒,好生招待着,別怠慢……”
王熙鳳一邊說,一邊看了兩人一眼,給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平兒立馬不不自在起來,卻還是隻能點點頭。
賈寶玉倒是自若的很。
其實認真起來,王熙鳳這院裡,服侍的上下人手加起來二三十號,這麼多人擠在一個並不算太寬廣的院裡,想要做什麼小動作都不容易。
所以說,真要偷腥,王熙鳳這屋裡並不是一個好地方。
榮國府,有的是比這更有得天獨厚條件的地方。
不知道李紈是怎麼忽然就懷疑他來了!
賈寶玉到現在還是有些想不通。
算了,想不通只有不想了。看着巧姐小丫頭也已經被母親回來的一系列動靜吵的睡不着了,他便給平兒一個眼神,從她懷中接過來。
一歲不到點的小屁孩,正是萌寶時期。聽說多揉揉這樣的萌寶,能夠讓人的心變得更年輕。
老年變青年,中年變正太,也不知道真假。
於是,懷着試一試態度的他便開始變着法的逗着小丫頭。
小丫頭似乎對賈寶玉有些印象,睜着大眼睛望着他。
許是賈寶玉確實生着一張老少通吃的臉,只是把她舉高高了兩下,就把小丫頭逗的咯咯直笑,咿咿呀呀的拍手叫着。
賈寶玉不由有些得意,道:“這小丫頭,以前小時候還不許我抱,一抱就哭,看看,這剛剛懂點事,就知道喜歡我了。”
旁邊,平兒和巧姐兒的奶母都笑了。
“哥哥~~哥哥~~”
許是不滿賈寶玉住手,小丫頭拍手催促,讓賈寶玉繼續舉高高。
“哈哈哈。”賈寶玉自然是立馬笑着領命。
沒想到王熙鳳說的是真的,還真能說話了,雖然含糊不清,好歹能聽出確實是在叫哥哥。
賈寶玉不介意,旁邊奶母卻有些急了,連忙道:“大奶奶屋裡的蘭哥兒得閒的時候經常過來逗她,許是蘭哥兒教的,小孩子不懂亂叫,寶二爺不要見怪。”
平兒則蹲下,教道:“叫叔叔……”
“哥哥~~”
“叔叔……”
“哥哥~~”
“……”
幾遍下來,小丫頭很固執的不肯改口,只叫哥哥,要麼就不叫,後來被弄煩了,甚至有了開哭的架勢。
平兒也不敢再勉強了。
“哈哈哈,無妨,哥哥就哥哥,好丫頭,再叫幾聲聽聽。”
“哥哥~~”
賈寶玉頓時高興的把她舉過頭頂,再放下來,惹得小丫頭咯咯咯笑個不停。
此時丫鬟們把茶泡好端了過來,賈寶玉也只看了一眼,便伸手端起來放到另一邊去,以免等會不小心碰翻了燙到小傢伙。
王熙鳳在裡間換衣裳之時就聽到外面女兒的歡快笑聲,及至走出來,又看見這一幕,頓時有些恍惚。
比起賈璉這個親生父親來說,賈寶玉此時,顯然更像一個父親的作爲。
她都記不得,賈璉已經好久沒來看女兒了,更別說這樣逗女兒了。
哼,他怕是早就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女兒。
他以爲他從蘇州帶回來的那小娼婦就能給她生兒子了?呸,就算生出來,也不知道是誰的野種!
王熙鳳知道賈璉想要的是兒子,所以纔不重視女兒。但是她不一樣,她覺得她的女兒,將來也一定和她一樣,不會輸給男人的!
她從來沒想過,賈璉是否是因爲她的原因纔不來看巧姐的……
但是這不重要了,兩口子已經冷戰了很久,要不是怕賈母等人干涉,賈璉甚至連家都懶得回。
就算回來,也只是在耳房裡睡。
他懶得去看某人的烏黑臉色和聽尖酸刻薄的話語。
“你也不害臊,明明是親叔叔還讓她叫你哥哥,咯咯,你要是她的哥哥,那你叫我什麼?”
王熙鳳笑着走過來,打趣道。
賈寶玉看了她一眼,懶得理會。
忽然看見小丫頭停歇下來,在咬自己的手指,賈寶玉眉頭一皺,給她拿出了出來。
她又伸進去。
“乖,不能吃手手……”
賈寶玉又給她拿出來,並不讓她再伸進去。
這下子就惹惱了小人兒,小嘴一癟,就掙扎着哭。
鳳姐兒立馬笑道:“還以爲你多會帶孩子呢,她這是餓了。”
說着,讓奶母抱下去餵奶。
沒了小丫頭,賈寶玉拍了拍身上,對王熙鳳道:“鳳姐姐每日忙着管家,伺候老太太,本來就夠忙得了,那分冰塊的事,還是交給珍大嫂吧。”
王熙鳳一愣,隨即冷笑道:“我說你今兒怎麼貴腳踏賤地,到我這門檻裡來了,原來是爲人撐腰來!
得,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反正也是你的東西,你願意讓誰分派就給誰分派,我還敢說什麼不成?”
賈寶玉面色一沉。
他算是明白尤三姐爲什麼那麼委屈了,這個女人,還真是會變臉的。
好的時候好的沒法,這變起臉來,也真是夠討厭的。
王熙鳳看賈寶玉冷臉,忽然又笑道:“好了好了,還以爲多大點事,不就是幾塊冰麼,我不管就是了,真是,就這麼點小事,還值得你這個大人物親自跑來問我的罪。”
賈寶玉暗吸一口氣,決心不與女人計較。
見她聽懂了,便不多留,起身欲走。
“唉,要說那尤家三姐兒,那還真是標緻的緊呢,那麼嬌滴滴的美人兒,軟在懷裡撒個嬌,告個狀,若是遇到那耳根子軟的,任是誰不是個死罪呢?連個辯白的機會都沒有了,又上哪說理去。”
王熙鳳冷幽幽的道。
賈寶玉忽然笑了,轉身看着王熙鳳,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王熙鳳此話的意思就是,他賈寶玉就是那耳根子軟的人,美人隨便吹個枕邊風,他就回頭找別人的晦氣。
她很冤枉!
說她笨吧,人家這思路清晰的很。說她聰明吧,總是這麼自以爲是。
王熙鳳見賈寶玉不說話,還以爲她猜對了。本來也是,黃昏才發生的事,賈寶玉晚上就來找她說道了,而且一看就對她有着不滿。
自然是有人告她的刁狀了,而且還是一個能夠輕易接觸到賈寶玉的人。
沒的說,尤三姐無疑。正好那小黃毛丫頭當時不自量力竟然妄圖擠兌她,被她反脣相譏給擊沉了。
一切都對得上。
唯一沒想到的是,她隨口一說的話竟然應驗了,那毛丫頭還真和賈寶玉好上了!
果然不知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