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2章 家祭無忘告乃翁
打的基調已經定好,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謀劃。
謀劃雖才兩個字,但細究起來也則無法複雜,尤其戰場還是在海面上,戰機稍縱即逝。
因爲前方分兵,進攻朝天港有了損失,這讓西班牙人謹慎了許多。
駐紮在遠東的西班牙艦隊,至少在二十年之內,打的都是不對稱戰鬥,比如此前進攻呂宋便是如此。
而今從紙面實力上說,大明水師已超過西班牙駐呂宋艦隊,後者想要打贏本身也要周密部署。
雙方接下來都比較謹慎,尤其大明主要以防備爲主,格外加強了泉州港的海防,確保軍港安全萬無一失。
這一對峙,竟又是兩個月時間過去。
雙方軍艦進行了十數次小規模海戰,大明輸多贏少總體損失要大些。
可在朱景洪看來,決戰的時機已經來臨。
主要原因在於,經過兩個月的對峙和交戰,西班牙艦隊糧食和彈藥已消耗許多,其持續高強度作戰的能力已被削弱。
而大明的艦隊,則是隨時滿裝滿員,這次是真的“優勢在我”。
正統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泉州港一艘甲級戰艦上,留守港內千總以上的將官們,此刻全部都聚集到了甲板上。
他們各自坐在凳子上,神色嚴肅看着前方空着的椅子。
今日爲何被召集到此,這些將領們大致都清楚,所以一個個才神色嚴肅。
要打仗了,要打打仗了,要打幾乎從來沒打過的海戰了……
雖然戰艦雲集,雖然平日裡訓練紮實,雖然全軍上下團結一心……
可這能幹得過西夷嗎?
這是所有人心中的疑慮,他們沒有十足把握,給出肯定答覆。
也正因爲心中沒底,所以會生出憂慮,進而再衍生出不自信,最終可能使得悲觀情緒蔓延……
甲板上氣氛凝重之時,突然傳來連串腳步聲,於是衆人更加正襟危坐,神色莊嚴目不斜視。
“起立!”
隨着朱景洪現身,在一名副將招呼下,在場幾十名將領盡皆起身。
“參見殿下!”
彼時朱景洪在兩名提督陪同下,已經來到了自己的位置前面。
待朱景洪落座,便自顧將頭上烏紗翼善冠取下,其身後餘海自是主動上前接過。
“都起來吧!”
聽到這些,衆位將領這才起身,兩位提督隨之站到班列內。
在朱景洪手勢示意下,衆人方重新落座。
“要打仗了,前所未有的大仗……”
目光掃向衆人,朱景洪平靜說道:“可我看諸位,神色凝重如坐鍼氈,莫非是有畏敵之意?”
越說到後面,朱景洪語氣越發不善,便讓在場衆人忐忑起來。
下一刻,朱景洪從椅子上起身,邁步走向了一衆將領。
他來到了一位指揮使身前,只直愣愣的看了這人幾秒,便讓後者額頭上頓時冒出汗珠。
“殿下……”
這人剛想要起身解釋,卻被朱景洪伸手摁了回去。
然後他走到衆人之間,徐徐說道:“你們以爲,我今天來要先敲打你們?”
“不……今天第一件要議的事,比你們畏敵之心更重要!”
在場這些人,心裡多少都有些畏敵情緒,此刻被道出衆人皆面帶羞愧。
如果是旁人這麼說,必將引得衆人離心,可朱景洪確實是威望夠高,讓衆人自會反省自身。
當然,在場衆人此時也很疑惑,到底是什麼事比他們有畏戰情緒還重要。
也就是此時,朱景洪從袖中拿出一封信函,然後高舉向衆人展示。
然後,他們心中就冒出了問題,這難道是一封信?是誰寫的信?裡面說的是什麼?跟今日議事有關係?
衆人的疑惑,朱景洪當然看在眼裡,便聽他慢悠悠說道:“諸位,大戰將啓,我們的水師,就要上戰場殺敵,拼命!”
拼命兩個字,朱景洪說得鏗鏘有力,猶如重錘敲到衆人心頭,讓他們個個都精神一振。
“我打了這麼多次仗,不說是身經百戰,幾十次總是有的,卻頭一次遇到這種奇事……”
奇事?什麼奇事?跟當下局面有關嗎?
走向主位椅子方向,朱景洪接着說道:“有那麼一位……神通廣大的貴婦人!”
神通廣大的貴婦人……這是個很新奇的定義,卻讓衆人輕鬆意會內涵。
所以他們內心又冒出了新的問題,這位貴婦人會是誰!
下一刻,朱景洪霍然轉身,神色慍怒道:“了不起呀,她很了不起呦!”
這一句,把衆人好奇心拉到更高。
朱景洪神色越發嚴肅,接着說道:“她竟然有本事從千里之外,把一封信送到我的平夷行轅內!”
“她來送信來幹什麼?讓我關照她的兒子,要我在這大戰將起之際,把她的兒子調回後方去!”
一聽這話,衆人心裡都沸騰了,只道這人簡直愚不可及,走後門竟走到朱景洪這裡去。
“她的兒子何許人也?”
聽到朱景洪這個問題,在場衆人也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一位慫包和蠢材,纔會在這個時候做出如此舉動。
而當朱景洪目光掃來,在場家中母親還健在的將領,一個個心裡都打起了鼓,生怕這是自己家裡發生的醜事。
衆人等着朱景洪解答,後者此刻已坐回了椅子上,並從一旁端起了茶杯。
喝下一口茶,緩緩放下茶杯,朱景洪理了理袍子,方纔坐正了身體,目光平和說道:“她的兒子……就是本王!”
“這封信……便是當朝皇后的懿旨!”
一時間,在場衆人無不驚愕,隨即便開始揣度朱景洪的意圖。
“皇后娘娘的懿旨,是讓我一個人躲到後方,看着你們奔赴戰場!”
這一結果,在場衆人都能接受,甚至連他們本人都覺得,朱景洪沒有必要一起去海上。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
重新站了起來,朱景洪神色肅然道:“但今日我打算抗旨,與諸位一同奔赴海上,共克敵軍衛我大明!”
穿越過來已逾四年,這是朱景洪第二次做出危險決定。
上次是他剛穿越在應時,只帶了三十名侍衛不帶甲出城,路上遭遇白蓮教圍殺遇險。
上次是意識不到位,這次他能意識到危險,但還是做出了這一決定。
軍中上下對戰勝西班牙艦隊沒底,唯有他這個總指揮有一往無前的氣概,才能帶動上下鼓起信心,纔有機會發揮全力戰勝敵軍。
徐徐走向衆人,朱景洪神色淡定道:“諸位,此番我大明,戰船比西夷多,炮彈比西夷多,他們勞師遠征,我們以逸待勞……”
他其實也沒太大把握,但他可以演出自己有把握,然後藉此激發衆人信心。
“此戰……本王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將西夷一舉擊潰!”
“這其中……你們需要做事情很簡單,依照平日演練操作戰船,把炮彈打出去就可以!”
停在衆人之間,朱景洪再度提高語調,問道:“你們能不能做好?”
他的鼓舞起到了作用,然後衆人紛紛起身,幾乎是吼出來的說道:“能!”
朱景洪堂堂親王都不惜命,要到最危險的第一線去,在場衆人也就都豁出去了。
既然豁出去了,那膽子就會變得奇大,這個時候自是說啥他們都敢做。
“很好!”朱景洪第一次笑了。
再度示意衆人坐下,朱景洪接着說道:“都說西夷船堅炮利,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銳!”
“我告訴你們,我朱景洪打的就是精銳,準噶爾人、扎薩克人、朝鮮人、還有倭寇……那些人都自稱是精銳,但是全都被我打敗了!”
“以前我們能贏,這次只要我們上下一心,也一定能打贏他們!”
朱景洪的戰前動員正式開始,接下來他進行了慷慨激昂的演講。
從家國大義到個人利益和榮辱,他是方方面面都講到了,目的仍是要調動衆人積極性。
而隨着這場議事結束,泉州港內的水師動了起來,等到入夜時便駛出了港口。
朱景洪也乘上了一艘甲級艦,跟着大軍一道出港去了海上,第二天天亮時裡面還是停了許多“戰船”,這是朱景洪設下的疑兵。
在朱景洪率領大軍縱橫大海時,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宮內,皇帝正陪在太上皇的榻前。
此刻朱鹹銘神色極爲嚴肅,看着昏睡的老父親面帶憂慮。
老頭子若這個時候去世,可太不是時候了……朱鹹銘心中暗自叫苦。
原因在於,眼下海上大戰將啓,如果太上皇崩逝,作爲嫡孫的朱景洪就得回來,如此東南大局將會不穩,朱鹹銘正是爲此憂慮。
早在二十天前,朱鹹銘就收到了朱景洪的奏報,並批准了他組織決戰的請求。
所以他估計着,現在大戰可能已經開始,讓朱景洪回來簡直是要了命。
要不令其奪情……
可這個想法才冒出來,朱鹹銘自己都覺得很荒唐,世上只有官員奪情的說法,皇家奪情簡直聞所未聞。
“老四……”
朱鹹銘正思索着,太上皇冷不丁的呼喚,便讓他重新恢復了清明。
“爹……您好生歇着!”朱鹹銘安撫道。
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自己老爹撒手歸西。
“老四……我快不行了!”
“我有……有兩件事要吩咐,你……伱召集……宗室王……王公……”
“還有……六部……九卿來!”
即便老爹快要死了,聽見他要召集這些人來,朱鹹銘心中還是起了防範之心。
“爹,你安心靜養就是,無需……”
“老四,我……爹要死了!”
朱心堪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兒子,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急促。
“您召他們,所爲何事?”朱鹹銘接着問道,絲毫不爲所動。
哪知朱心堪竟露出一絲笑容,隨即說道:“只爲了……”
在朱心堪講明緣由後,朱鹹銘隨即發佈諭旨,召見在京諸王公及六部九卿,及五軍都督府一衆將領,立刻到寧壽宮來覲見。
半個時辰後,這些文武大臣匯聚到了寧壽宮,其中就包裹了東宮和兩位親王府。
說來也巧,睿王府和襄王府兩位都不在,所以是兩位王妃代替而來,此刻就陪在皇后身側。
至於其他郡王既王妃,則只能按照品級跪在正殿內,品級更低者只能跪在殿外。
即使是皇后,此刻也得跪在太上皇榻前,左右是兩位王妃攙扶着她,朱雲笙則是在靠後的位置。
太子和元春稍遠一些,此時也老老實實跪着,唯有皇帝坐在太上皇榻前。
三位內閣大學士,則是跪在寢室之外,他們可以看到了榻上的太上皇。
在朱心堪的要求下,他被皇帝親自扶着坐了起來。
許多人時刻很久見到太上皇,才發現他連頭髮都已沒多少,說難聽些甚至都看不出人樣。
“諸位愛卿……”
聽到太上皇嘶啞的聲音,在場衆人再度叩頭行禮:“臣等叩見太上皇!”
“朕……將……將不久於人世,所慮者……唯天下不安,故今……召諸位愛卿,只爲……宣佈兩道旨意……”
朱心堪說話斷斷續續,猶如風中殘燭一般,聽得在場衆人心憂不已。
“其一,諸位愛卿……當盡全力,辦好所屬差事,助……助皇帝安定天下!”
“其二……”
連續咳嗽了幾聲,朱心堪緩了一會兒,方繼續說道:“其二,襄王景洪主持東南大局,朕死之後不必奔喪,遵朕遺命痛擊賊虜!”
“待其凱旋,告祭陵前,朕當含笑於九泉!”
說完這句,朱心堪懸着的心落了地。
小十三,爺爺只能幫你到這一步了……朱心堪暗暗想着。
他的第一道旨還算正常,只是這第二道旨,確實是把在場大臣驚到了。
跪在榻前的寶釵,此時也是深感意外。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此刻她心裡想到了這句詩。
太上皇將崩,她本以爲朱景洪要陷入兩難境地,哪知事情都朝這樣發展。
遵太上皇遺命,繼續指揮作戰,旁人也就說不得什麼了。
家祭無忘告乃翁,旁人不但不能說閒話,反而得認這纔是大孝道。
不指揮作戰回來奔喪,纔是抗旨纔是不孝。
對此皇帝也很高興,但皇后心裡卻很不舒服,她其實更希望小兒子回來。
只不過眼下這場合,楊清音也不可能發難,讓皇帝和太上皇難堪。
“你們……可都聽明白了?”
說這話時,朱心堪身子已在發抖,藥效將過他已快堅持不住。
“臣等領旨!”首輔趙玉山第一個答話。
隨着他的迴應,其餘大臣也都紛紛下拜,於是這件事就被敲定了。
見所有人都應下了,朱心堪便了卻了一樁心事,然後整個人就癱軟了下來,好在有朱鹹銘在一旁扶着。
“太上皇要靜養,你們都退下吧!”朱鹹銘發話道。
所謂的“你們”,便是指除了他的所有人,其中也包括皇后。
衆人陸續退休,太子和一衆皇子皇孫們,沒有直接退出皇宮,而是守在了寧壽宮配殿。
元春、寶釵、陳芷和朱雲笙,則是陪了皇后回了坤寧宮,這一等就是到了天黑。
畢竟反常的是,太上皇的氣息趨於平穩,讓皇宮內外緊着的弦都鬆了些。
“你們也別熬着了,都回去歇着吧!”
坤寧宮內,皇后如此吩咐道。
這種事沒個準信,一天三天五天都有可能,所以皇后便命寶釵等人回去,一直耗在坤寧宮也不是事。
至於太子等人,也都遵了聖旨各自回府去。
“是!”
衆人也不扭捏,應下之後各自告辭,除了東華門自有府里人來接,然後或乘車或坐轎歸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