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6章 親王的煩惱
“周守均……”
張儒林提起架勢,拍下了驚堂木。
“這裡是都察院,不是你的軍帳,我是奉旨審案,你如此狂妄無禮,莫非是藐視聖上?”
周守均正要答話,卻被沈進勳摁了回去,後者遂上前答話:“張御史,當年我等是奉旨討賊,卻被污衊軍紀敗壞,賤淫擄掠無惡不作……”
“此事關乎聖德,周副千戶赤膽忠心,維護聲譽一時激憤,還請見諒!”
張儒林可以拉虎皮做大旗,沈進勳這叫以其之道還之彼身。
眼下都是爲了皇帝,那麼接下來案子怎麼審,還得各自設法來掰扯。
沈進勳聲音洪亮,且是有理有據,引來外面圍觀衆人喝彩。
“好樣的……”
“說得好……”
張儒林一時被噎住,全程他一直在調整心態,支撐自己不被負面情緒干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朝廷平叛是爲宣揚王化,解黎民百姓於水火……”
“爾等若還顧念聖德,就不該放任下屬殺人放火,賤淫擄掠……”
沒等張儒林說完,周守均再度怒斥:“污衊,污衊,你這是污衊……”
張儒林本在醞釀情緒,被周守均橫加打斷,此刻自是怒不可遏。
“肅靜,你若再敢擾亂公堂,本官將施以國法!”
拋開“軍紀敗壞”這些扯皮的事,單隻擾亂公堂這一罪名,是可以憑此直接問罪。
杖責或掌嘴,可以直接宣判。
周守均也是過嘴癮,從最開始熱血上頭之後,他現在也逐漸冷靜下來,自然明白處事要懂變通。
“周老弟好樣的……”
“別怵他,看他能怎麼辦!”
本想着頂兩句就撤,可聽到外面衆人聲援,周守均也只能繼續“硬”下去,否則就太沒面子了。
“肅靜?我天生就這麼大嗓門,難道這也有錯?”
“本官是奉旨審案,你若……”
張儒林再度被打斷,只見周守均取下烏紗帽,語氣強硬道:“老子怕你小小御史?有能耐你就把爺們拉出去砍了?”
這番話,再度引來一片喝彩聲,給周守均帶來了更大底氣。
而一旁的沈進勳,則是感慨現在年輕人膽子大,這特麼可是在都察院大堂,眼下更是“三司會審”的場合。
看了眼周守均,沈進勳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今天自己或許沒機會露臉。
“朝廷律法森嚴,莫非你以爲砍不了伱?”
張儒林語氣森寒,這一刻他真的動了殺機,如果可以他是真想弄死周守均。
“你想要殺我?”
見周守均惡狠狠說完這句,沈進勳就知這小子又要發狂,下一刻前者就把手中烏紗帽扔了過來。
才把帽子接住,沈進勳就看到了周守均扯開衣裳,挺着胸膛向着前面衝了去。
“老子這條命,跟着十三爺在戰場上,已經死過好幾回了,有種你就來殺……”
周守均確實有硬的資格,他的身上有七八處傷口,都是近兩年征戰一線所留。
看着殺氣騰騰的周守均,張儒林雖是坐在高位,此刻只感覺無比膽寒。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爲何刑部大理寺推脫,爲何都察院的同僚躲避,原來是這些人早料到了這一情況。
他原以爲是美差,卻沒想到是坐到了火山口,一個不慎就可能被吞噬。
可張儒林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退路,否則就是身敗名裂的下場。
“來人……”張儒林站起身來呵斥。
現場陪審的官員,各大衙門加起來有近二十人,此時就輪到他們驚訝了。
姓張的這傢伙真要用強?
那周守均是什麼人?是此前西北之戰的功臣,其父還襲着二等子的爵位,在軍中人脈廣路子多。
最關鍵的是,這位背後是有襄王撐腰,收拾他等於是跟朱景洪硬頂,幾乎是十死無生之局。
這個道理,周守均當然也清楚,所以此時他一點兒不慌。
讓張儒林尷尬的是,他喊了之後沒有人迴應,於是只能拍來了驚堂木又喊了一聲。
“來人……”
到這裡,外面當值衛兵無法裝聾,只能進來了兩個人。
“此人咆哮公堂,藐視法紀,給我打二十板子!”
言罷,張儒林抽出令箭,惡狠狠朝地上扔了去。
左右已經無路可走,在張儒林看來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說不定還有意外之喜。
令箭掉到地上,兩名衛兵面面相覷,沒有立即開展行動。
“本官的話,你們沒聽見?”張儒林呵斥。
他在逼迫兩名衛兵,而周守均也瞪着這二人,現場氣氛越發劍拔弩張。
“何至於此,張大人……何至於此!”沈進勳上前開解。
“周副千戶只是說話直了些,並無藐視公堂之意!”
“你也看見了,他爲大明立過功,他爲聖上流過血,難道這還不能證明他的忠誠?”
“所謂軍紀敗壞之事,完全是無稽之談,張大人切莫輕信!”
有了沈進勳來打圓場,現場氣氛總算被降了溫,刑部和兵部的人總算能安坐了。
在兵部侍郎王修的示意下,兩名衛兵麻溜的退了出去。
“我再說一遍,審案就是審案,都客客氣氣的說話,把事情說清楚也就行了!”
王修老成持重地位崇高,他這番話周守均倒聽進去了,現場氣氛就更趨於和諧了。
這一對比,更顯出是張儒林沒事找事,使其處於不利局面。
“王大人所言極是,審案就是審案,其他無關的都不能摻和進來!”
說話的人,是坐在張儒林身側的陪審官,此人也是甘肅的監察御史,參與了此番彈劾之事。
這傢伙爲官時日更久,經驗要豐富得多,此時便是在借力打力。
順着王修的話,這人接着說道:“與本次過堂無關之人,應當隔絕在外勿使其擾亂視聽!”
“所以在下一位,應當關上外門!”
這話一出,外面就又鬧騰起來了,一個個都說這是要動私刑,他們絕不能坐視不管。
“本官奉旨審案,此間事宜全聽我來處置,現在我命令……把門關上!”
扯到是奉旨審案,外面的衛兵便不敢耽擱,於是動手將大門給關上了。
而被隔在外面的將領們,一個個雖是鬧騰得厲害,可沒一個人敢上前阻攔。
只因所有人都明白,發發牢騷是可以的,但若有衝擊部院之舉,性質可就完全不同了。
門被關上,審案還在繼續,張儒林痛斥周守均二人之罪行,並擺出了一系列收集的證據。
周沈二人則是拒不認罪,咬死了這是污衊和構陷,導致審案根本推不下去。這邊交鋒正烈時,襄王府內朱景洪卻很放鬆。
此時他坐在涼亭內,看着前方几個女孩子在打鬧,其實也包括作爲王妃的寶釵。
除了襄王府的女人,迎春探春惜春也在其中,她們乃是受邀而來。
在當下這節骨眼兒上,把太子妃的孃家人請到襄王府,這其實是在向外傳達兩家很親密。
太子想從朱景洪身上榨好處,令其與朱景淵鬥得水火不容,而眼下則是朱景洪想反榨太子。
“王爺,剛傳來的消息,那張儒林把周守均下獄了,沈進勳則是判了閉門待參!”
聽到餘海的稟告,朱景洪微微點頭。
他是準備要出手,但眼下火候還不夠。
要等受委屈的人變多,且這些人越發憤憤不平時,再出手才能收穫更多感激。
這樣做很功利,但確實更有好處。
“老六啊老六,你把他們得罪光了,該叫我如何謝你!”朱景洪心中依然在笑。
在他思索之時,幾個女孩子已經跑遠,這時一道羞怯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十三爺!”
轉過頭去,果然是迎春到了身邊,手裡還拿着一柄團扇,此刻遮住了半張臉。
迎春膽小而社恐,撇下衆人主動找上朱景洪,已經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自我。
“迎春姑娘,你近來可好?”
第一句就是關心,讓迎春心裡暖暖的,暗道自己果然沒看錯人。
此時她看向朱景洪的目光,是不加掩飾的一往情深,流露的是此刻最真摯的感情。
“迎春姑娘?”
“我一切都好!”
“你們不是在一塊兒玩嗎?難道她們撇下了你?”
“是我沒跟上她們!”迎春連忙解釋。
點了點頭,朱景洪笑着說道:“看你氣色,比起以往倒好了許多!”
“聽從十三爺教誨,這些天在家靜心理氣,心裡便安穩了許多!”
所以還是在感激朱景洪,二者如此倒也是相得益彰。
他二人就這樣閒聊了一陣,直到一衆女子嘻嘻哈哈回來,迎春才主動的拉開了距離。
迎春向來木訥,此刻低着頭縮在一邊,所有人都沒太在意她,唯有寶釵多看了她一眼。
與衆人說笑了一陣,寶釵便讓她們各自玩去,自己則是坐到了朱景洪的身側。
左右無人,她便問道:“情況如何?”
“周守均被下獄了!”
“你還不出手?”
“不着急,再等等!”
“陛下不管不問,任由老六胡來,就不怕前線不穩?”寶釵費解道。
“首先呢,當下還算盛世,其次老頭子壓得住!”
端起茶杯,朱景洪接着說道:“再則此番受彈劾的人,都是去年初替換下的將官,跟此時在西北作戰的是兩批人,所以有影響但不大!”
其實他還有話沒說,那就是軍隊內部也有競爭,且不是所有人都有長遠眼光。
點了點頭,寶釵又問道:“若能翻盤,能否反過來給老六安個戕害功臣的罪名?”
“這……倒也不是不可以!”朱景洪笑了。
略微思索後,朱景洪說道:“即便傷不了他分毫,但若能將其在都察院中勢力剷除,於咱們而言也是大好事!”
寶釵則是提醒道:“其中分寸,你可得把握好了!”
“把握不好也無妨,我又不是隻能輸一次!”朱景洪神色輕鬆。
在這件事情上,他不再如最開始那般緊張,心裡已能接受最壞的結果。
轉眼又是兩天時間過去,都察院是審案還在繼續,而又有十幾名將領被“處置”,或是如周守均那般被下獄,或是如沈進勳那般被勒令閉門。
一時間,睿王系可謂形勢大好,此刻已在府中開慶功宴。
熬過最艱難的開場後,張儒林審案已越發得心應手,在他看來所謂不可一世的將領,全都不過是外強中乾的軟蛋。
在場衆人紛紛誇讚,雖然語句精深詞藻華麗,但意思跟“好樣的”、“精神點”、“別丟分”差不多。
在睿王連同一衆官員吹捧下,張儒林越發信心十足,勢要做比干伍子胥那樣的直臣,即使粉身碎骨也絕不退縮。
宴會最後,朱景淵下了指示:“明日是最後十人受審,下午直接把案子定死,然後轉刑部並呈御前!”
“這些敗壞聖德,殘害地方的惡徒,定要將他們繩之以法!”
“臣定不負殿下所望!”張儒林神色肅穆。
宴會之後,朱景淵回到內宅,卻見陳芷正在等他。
“都走了?”
“嗯!”
陳芷神色凝重道:“這次事後,你可就跟老十三撕破臉了!”
“你以爲是我不知分寸,欲行險招?”
坐到椅子上,朱景淵嘆了口氣,無奈說道:“表面上看是我逼他,實則是我被他逼到了懸崖邊上!”
“我有什麼?集賢館?市舶司?這都是虛的,老十三什麼差事都沒有,但他卻握得了實權!”
這些話,也只有跟同心同德的髮妻,朱景淵才能毫無保留道出。
“這情形,跟十幾年前一模一樣,當年厲太子和英厄王,是在半夜裡被亂兵殺死……每每想及此事,半夜裡我都睡不着!”
目光掃向陳芷,朱景淵徐徐說道:“你信不信,別看現在我把他逼得緊,老十三絕對比我睡得安穩!”
這話陳芷還真無法反駁,本次談話前她還覺得優勢在我,如今看來一切都是水中月鏡中花。
站起身來,朱景淵走到書架前,拿起一冊書說道:“也都怪我,前幾年一直盯着老四,卻沒想到老十三冒起來了!”
“陡然關注……才發現他已長成參天大樹,如今想要壓制何其難也!”
這還不是最讓他絕望的,老頭子那飄忽不定的態度,才更加讓他寢食難安。
隨意翻了兩頁,朱景淵接着說道:“此事的關鍵,不在於都察院審案如何,而在於老頭子的心思!”
“我本來是想借助此事,逼得他那些親信羣起鬧事,讓老頭子看看……老十三和他手下那幫人威脅多大!”
嘆了口氣,朱景淵無奈道:“如今看來,這廝還真是沉得住氣,到現在愣是沒說一句話,任由手下被問罪下獄!”
“事到如今,反倒是我被架起來,惹來軍中許多厭惡,逼不得已要行最後一搏!”
所謂的最後一搏,便是指讓張儒林給被彈劾的人定罪,如果成功也算削弱了朱景洪的威信,同時還打壓了他的勢力。
可若不成,他就只能行“丟車保帥”之舉,讓張儒林成爲本次事件的犧牲品。
“就不該跟你說這些,我這會子……心裡倒越發不安了!”陳芷面露難色。
朱景淵再度嘆了口氣,手中書冊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便將其放回了書架上。
坐回椅子上,朱景淵扶額道:“俗話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恐怕唯有修行有成的高僧,才能真正內心安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