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這句問話,讓朱景洪非常意外。
這個問題看起來平常,但其實一點兒都不簡單,所以朱景洪沒忙着回答。
但在他思索之間,朱鹹銘接着說道:“這次城中流言,是老六想把水攪渾,想來也你也是知道!”
皇帝猜得沒錯,這事朱景洪確實知道,畢竟如今廠衛他都有人。
更確切的說,他父子二人是共用一套班子,二人分別負責不同領域的事。
所以老六想繼續爭,就不能選擇正面對抗,而是把老五和朱慕椿推出去,把水攪渾後再渾水摸魚。
老六這人聰明,他把朝局看得很透,知道朱景洪雖然勢力大,但仍未得文官士大夫支持,只要有人折騰這些人就願意幫忙。
同時根據過往經驗,兩個權力核心無法相融,所以他認爲只要時間足夠,老頭子和朱景洪還是會猜忌,那纔是他真正發力的時候。
這樣的想法不能說錯,但其實可能性非常之低,老六是有執念所以轉不過彎,纔會一門心思繼續折騰。
“兒子知道,六哥是心有不甘!”朱景洪坦然道。
停下腳步,朱鹹銘回過頭,問道:“所以往後,你們如何相處?”
朱景洪答道:“六哥才情冠絕天下,兒子以爲……令其寄情詩詞山水,逍遙快活一生也就是了!”
“他若不願逍遙快活,又該如何?”朱鹹銘凝神問道。
看着眼前的皇帝,朱景洪鄭重道:“爲保社稷之安,兒子也只能……”
此時朱鹹銘的心懸了起來,他怕小兒子會對老六不利,對此他竟沒有制衡之法。
只因如今這天下,已是非傳這位不可,否則局面必將崩壞。
“將其禁錮!”朱景洪說出了最後四個字。
此時,朱鹹銘的心落下了。
這四個字雖然不好聽,但好在真實顯得可靠。
若朱景洪說什麼以德報怨,說什麼感化說什麼講理,朱鹹銘反而會擔憂其用心。
只聽朱鹹銘嘆道:“讓他富貴一生,就不算虧待他了!”
二人又聊了一陣,朱景洪才告辭離開,太子的歸屬他二人並未討論。
轉眼又是十來天過去,京城流言越傳越兇,但也開始有不同的聲音傳出。
而最多聲音,就是當立襄王爲太子。
這可沒有朱景洪去推動,完全是勳貴和士兵的自發行爲,這些人多關聯的人更多,比起朱景淵和一幫官員們發力,掀起的聲勢可就大多了。
京城靠南,賈府。
這個賈府,非國公賈府,而是賈雨村的賈府。
此刻,賈雨村坐在書房內,面前擺放着一份奏表,且已被完全展開。
這份奏表,早在三個月前就已寫好,就是在太子過世的第二天。
奏表內容也很簡單,說國本不可久虛,請立朱景洪爲太子。
只不過,因當日實際不成熟,所以賈雨村沒着急遞上去,後面他就一直在等待。
這一等,就是三個月時間過去,如今民間已有議立朱景洪的聲音,在賈雨村看來時機已到了。
擁立之功,其含金量,是一等一的強。
“老爺,坐這麼久了,看的什麼?”
說話的是嬌杏,當初甄家一個婢女,如今也成侍郎夫人了,可見她是得天之幸。
但在賈雨村看來,自他當年遭受貶謫之後,娶嬌杏後便一路極順,從出任之府到位列封疆,如今還得以升至部院。
這其中當然是跟對了,可他還是覺得嬌杏旺他,這才能與朱景洪牽上關係。
所以在府中,賈雨村對嬌杏格外尊重,絲毫沒看不起她出身低微。
當然嬌杏也很給力,已給賈雨村誕下兩子一女。
“夫人,看的是仕途!”
“仕途?老爺已爲侍郎,依着您此前話說,是當年從未敢想的地步,這纔多久……怎麼又在展望仕途了!”
“此一時彼一時嘛!”賈雨村微微笑道。
“侍郎再往上……那就是……六部堂官了,依照老爺以前的話說,便到了爲官之極致!”
聽到夫人這些話,賈雨村面露淺笑,心裡卻在暢想升列臺閣,秉政治世的美好願景。
沒錯,這些都是以往不敢想的事,但如今都已是近在咫尺。
“夫人,古人都講出將入相,六部之上還有宰輔之任,爲夫往後的路還長呢!”
說完這話,賈雨村便收起了桌上奏本,而後吩咐道:“叫她們準備好,我要更衣!”
“好!”
一番折騰後,賈雨村離府便往皇城去了,入了城便徑直去了通政司。
大約一個時辰後,賈雨村的這份“請立太子疏”,便在各部院傳開了,一時間引起了軒然大波。
關於議論立誰爲太子的聲音很多,但都是在非正式場合討論,官方到今日賈雨村上疏之前,一直沒有人觸及這件事。
所以民間聊得火熱,然而朝堂上卻很安靜,賈雨村這道疏打破了這份安寧。
文官士大夫普遍支持老六是事實,但存在一部分投機者也是事實。
所以當賈雨村帶了頭,第二天就有五名官員上書,請立朱景洪爲太子。
到了第三天,直接就有三十多名官員上疏,一時間朝堂上只有這一道聲音,朱景洪便顯得衆望所歸。
到這個時候,朱景淵也沉不住氣了,於是立刻指示自己鐵桿,上奏請立自己這嫡長爲太子。
雖然勝率不大,但朱景淵必須出手,不然太子就真沒了。
“正統十八年,十月二十,帝御崇政門,議山東三府十七縣減免錢糧事,議河北……議……議立太子事……”
翰林院學士擔任的起居郎,此刻設案于丹陛之東,記錄着今日常朝聽政之事。
今日已議過三件事,而第四件便是議立儲君。
辯論此刻已進入白熱化,主要是有兩個觀點在鬥爭,分別支持朱景洪和朱景淵。
只不過,這兩位今日均未到場!
比較反常的是,有四十多名官員爲朱景洪發聲,而替朱景淵說話僅有十七人。
至於現場餘下六十多名文官,在這關鍵時刻保持了沉默,至於在場武勳則全部一言未發。
辯論持續了半個多時辰,到現在明顯已是支持朱景洪一方佔優,把他說成是既有大功又有大德的至賢之人,反觀支持朱景淵的一方則明顯論據不足。
耍嘴皮子固然重要,可在實打實功勞和威望面前,朱景淵的支持者磨破了嘴皮子,卻也討不到便宜去。
“襄王暴虐,何以君天下?”
因被逼得太過窘迫,支持朱景淵的官員,衝動之下喊出了這一句,然後現場頓時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喊話這人身上,此人是大理寺少卿鄭軒。
持續半個時辰的辯論,雙方都是在說各自支持的人,有多麼適合儲君的位置,往後能將大明治理得有多好。
從始至終,都未直接攻擊過對方,而鄭軒衝動的這句話,便打破了方纔辯論的潛規則。
當然,打破規則不要緊,關鍵是直接攻訐朱景洪,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若說方纔辯論是出於公心各抒己見,那麼現在事情性質就變了。
所以在說出這句之後,鄭軒整個人就僵住了,然後就腿有些打顫呼吸急促。
他知道,自己完了……
“陛下,此人狂悖,污衊襄王,請嚴懲之!”戶部侍郎鄭顯林跪下請旨。
隨後何顧謹賈雨村等人,也都跟着跪下請旨,而支持朱景淵的一幫人,此刻卻未替鄭軒求情。
鄭軒知道,自己已被拋棄!
這個時候他有兩條路,一個是展現自己士大夫氣節,犯顏直諫絕不改口。
可是這能得到什麼?
當鄭軒冒出這個想法,就意味着他不會走這條路,所以下一刻他很乾脆的跪下,而後叩頭道:“陛下,臣狂悖失言,辱及襄王,請陛下降罪!”
看着在場一衆大臣,朱鹹銘問道:“諸位臣工,朕當立何人?”
他需要的結果是,朱景洪得到普遍的支持,哪怕只是嘴上的支持。
“襄王仁孝勇武,請陛下立襄王!”
“臣附議!”
“臣附議!”
附議的人越來越多,當站出來支持朱景洪的文官附完後,此前保持沉默的官員也開始發聲,這就一道分水嶺出現了。
有新的投機者產生,就會引發更多人跟風,然後局面頓時一邊倒。
“臣請立襄王!”
文華殿大學士趙玉山的這一句,起到了壓艙石的作用,大勢已經很明顯了。
成爲少數派的朱景淵一黨,此刻一個個都面如土色,其中又以說錯話的鄭軒爲最。
最終,朱景洪得到了近乎九成文官口頭支持,而一衆武勳們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因爲他們只能聽而不能發言,這是從太祖時就定下的一條規則。
但是,朱景洪能登上太子之位,又全靠了這些人的擁戴,所以武勳集團雖無聲卻又發出了最強音。
“既然諸位諸位臣工皆屬襄王,朕從善如流……太子之位便議定了!”
“着翰林院擬旨敕襄王,禮部依制籌備冊立儀,暫定……十一月初一大朝之日,行太子冊立儀!”
被點到兩個衙門,各自出班應下此事,然後今日之大朝會便結束了。
時間來到下午,有關太子歸屬的情況,便已在京城之內傳開,這也是近日城內最熱的話題。
如今塵埃落定,知是襄王爲儲,很多人心裡的石頭都落了地。
普通百姓都知是襄王被立,睿王府的朱景淵當然也知道了,結果就是書房被他砸了個稀巴爛,連傳話的太監都被打死了。
自太子過世之日,朱景淵就被解除了禁足,所以近三個月他沒少折騰,現在看來其實做的是無用功。
按理說到了這一步,朱景淵該認命了,可他還是覺得不甘,他確實已經魔怔了。
陳芷雖爲女流,卻也看得最是明白,所以她乾脆直接下令,讓家中奴僕把朱景淵看住。
可奴僕終究是奴僕,又如何能把這位給看得住,沒辦法陳芷只能讓兒子們上。
朱景淵的兒子們,大的也已經十六歲成婚了,十二三歲的小子也有幾個,還真就把朱景淵給控制住了。
這些小子們,當然希望老爹做太子,爲的是自身往後的好處。
而眼下悖逆犯上,把老爹給看押起來,同樣是爲了自己的好處。
睿王府內發生的事情,當天下午就傳進了宮裡去,頓時引得皇帝震怒。
最終,一道上諭被送進了睿王府。
“上諭,睿王狂悖,打死人命,屢犯法紀,朕欲寬之,上蒼難容……”
諭旨內容極其嚴厲,偏偏來傳旨的太監,乃是東廠掌班太監鄧安,這位曾經的襄王府總管太監。
此刻鄧安來宣讀旨意,看着眼前跪着的睿王府一衆人丁,這廝心中可以說是爽透了。
“着……褫其親王之爵,改封恭順王,以觀後效,若再有……”
沒等鄧安把諭旨唸完,被降爵的朱景淵悲憤交加,噴出一口老血後癱倒在地。
睿王府衆人正要施救,卻聽鄧安呵斥道:“肅靜,不需妄動!”
他這一吼,隨行侍衛跟着大喊,直接把王府衆人鎮住了,此刻聖旨當頭便不敢妄動。
尤其陳芷,看着倒地暈厥的夫君,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可她現在什麼都做不了。
而後鄧安繼續念着,抑揚頓挫多少有些拖延的意味,讓朱景淵多遭了罪。
再說另一頭的皇宮內,朱鹹銘坐在書案後,對這牆上皇后畫像道:“清音,降他的爵位,恰是爲了護他周全,想來你不會怪我!”
太子已經走了,嫡子只剩下兩個,朱鹹銘現在唯一的念頭,只是讓朱景淵活下去。
轉眼又是兩天過去,睿王改封恭順王的事情,再度在京城之內傳開,這更讓世人明白皇帝立儲的決心。
十月二十四,在經過反覆打磨後,冊封太子的聖旨定稿,於當日中午由禮部侍郎梅敬文送達襄王府。
梅敬文,是趙玉山的得意門生,正統二年二甲頭名,歷任翰林院書庶吉士、檢討、編修、修撰、金陵巡按都御史、督察院僉都御史、河南河北布政使、禮部侍郎。
這樣履歷,是入閣拜相的典範,而這次趙玉山運作他來傳旨,就是想要再推他一把。
宦海漂浮十六載,已滿四十的梅敬文,當然明白恩師深意,此刻心中既有感激,也有對未來的憧憬。
四十來歲的人,竟跟年輕人一樣,心中無比的激動。
襄王府早已設好接旨一應陳設,在府上衆人全部到場並排班站好後,梅敬文手捧聖旨出現在臺階上。
“聖上有旨!”
朱景洪等人即刻跪下,然後山呼萬歲行了大禮。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冊立太子,乃是大明朝一等一的大事,按理說該頒佈最正式的詔書,而不是眼前的敕旨。
其中原因在於,今日之旨乃是頒給朱景洪個人,告訴他你被皇帝冊爲太子,而非是面向天下臣民宣告。
而那份最正式的冊立詔書,則將在十一月初一大朝會上,正式向天下臣民頒佈。
“儲貳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貞萬國……”
“襄王景洪,器質衝遠,孝惟德本,仁爲重任,……”
“戡翦多難,征討不臣,嘉謀特舉,長算必克,朝野具瞻……”
“宜乘鼎業,允膺守器。可立爲皇太子!”
聽到可立爲皇太子這句時,朱景洪心中百感交集,多年來的拼搏涌上心頭,讓他深覺此番際遇之不易。
而在其身後,寶釵同樣心情複雜。
從金陵一失怙之女,到被選爲公主伴讀,再到無比尊貴的親王正妃,再到馬上將得的太子妃……
她只感覺,自己這輩子無比幸運,回頭一想竟覺得不太真實。
“所司具禮,以時冊命,欽此!”
梅敬文念出的最後一句,就是說讓朱景洪等待正式冊封,不出意外就是在六天後。
“兒臣朱景洪,領旨……叩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跟着朱景洪一道,襄王府衆人也都叩頭山呼,場面一時間無比熱烈。
“殿下,快快請起!”
當朱景洪接過聖旨後,梅敬文連忙將朱景洪扶起,然後跪地向他行禮。
“臣禮部侍郎梅敬文,拜見太子殿下!”
和梅敬文一樣,隨行傳旨的幾名官員,以及龍禁衛侍衛們,全部都向朱景洪行了大禮。
此刻,他是半君之身,比之往日更爲尊貴了。
雙手握着聖旨,朱景洪神色坦然,微微笑道:“諸位免禮,請起!”
而他的這份淡定從容,也讓梅敬文越發敬服,不自覺就把朱景洪和先太子比。
這一比,就能明顯察覺到差距。
對朱景源,梅敬文評其爲“仁弱無謀”,對朱景洪則誇爲“天日之表,聖君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