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林璧沒在守孝完之後立刻啓程回京,而是在蘇州參加了建元四年的鄉試,在建元五年,過了年之後的暮春才踏上了回京的官船。
已在鄉間蟄伏三年的林璧,蛻變的更加平和淡然,如果說三年前他身上還有銳氣的話,現如今叫人先看見的不是他的容貌,只覺氣質溫潤如玉。
比當年做蘭臺寺大夫的林如海更加出色,叫林如海昔年同僚看見,必要讚歎一句,雛鳳清於老鳳聲。
京城,還是一樣的繁花似錦,多了誰少了誰都一樣的熱鬧。若說變化麼,碼頭上比走之前更加忙碌了,停泊的船隻翻了幾番,飯館酒肆林立,儼然成了第二個東街。不,東街再繁盛,也沒有那麼多的洋人面孔。
林璧臨走之前卸了天隱府指揮使的職位,林家產業都是老管家在打理,真的在林家旁支所在的村子裡結廬而居三年,期間兩耳不聞窗外事,京城這樣的變化,他是驚奇的。他原來單單知道當今胸有溝壑,卻不知,他創造了怎樣一個奇蹟。
深深吸了口氣,林璧扶着戴了帷帽的林黛玉下船,林黛玉好奇的東張西望,輕聲道,“許久沒見過那麼多人,竟覺得恍如隔世了。”
林璧溫溫的道,“妹妹可是看煩了林家村窮鄉僻壤?”
林黛玉俏皮地斜了林璧一眼,發覺她戴着帷帽,便用手捏了下他以示不滿,然後注意力馬上轉到別處去了,“哥哥,你看那是洋人嗎?”
林璧打眼一瞧,可不是個金頭髮的高大男人,身邊的女子身着帶花邊的粉紅大擺洋裙子,纖腰一束,露出大片的胸脯,毫無避諱的在衝他看。這樣的女人,大齊人是怎麼也瞧不習慣的,林璧收回視線,“上轎子,回去了。”
“好吧。”林黛玉在鄉下出門習慣了,笑道,“改日哥哥陪我出來玩。”女孩子愛逛街是天性。
林璧當然答應。
“還是算了。”林黛玉進了轎子,突然道,“我想起來哥哥要考科舉的,應該好好讀書。”
林璧跨上一匹馬,聞言笑了,“好妹妹,果真爲哥哥着想。不過不礙事,跟陪妹妹相比,會試不算什麼難事。”
林黛玉在轎子裡低頭悶笑,“好欠打,叫人家聽見,該說你輕狂了。”
早在林家的船靠岸,林璧兄妹出來的時候,一隻腿上帶着竹筒的信鴿飛出去,直奔大內。幾個腳伕打扮的中年漢子一邊狼吞虎嚥地吃餛燉,一邊裝作好奇似的瞧林璧——衆人都在瞧,他們根本不用擔心暴露。一個臉膛紅紫的漢子默默想,終於等到指揮使大人了,這半個月吃餛燉吃的他想死啊……
兄妹倆回府之後的第二日便去了賈府拜訪,按之前送來的消息,薛寶釵如願嫁入賈府成爲寶二奶奶,但賈寶玉似乎對她不再那麼上心——他愛上了佛學。按照他所說的,女兒家未嫁之前是明珠,嫁人之後便成了魚眼珠子,連他的夫人也不外如是。
賈妃聽說抱了恙,至今還纏綿在病榻;賈母顯得蒼老了許多,十分嗜睡,眼中的精明和果斷去了不少;迎春和探春都嫁了出去,只是一個過的不好,一個遠嫁他鄉;聽說史湘雲嫁的夫婿沒過兩年便撒手去了,她現如今守寡在夫家。
賈母比之前平和許多,沒說幾句話就累了,叫賈寶玉陪着去拜訪賈家兩位老爺。分別在榮禧堂和賈赦的小院子拜訪玩,賈寶玉便請林璧與林黛玉去大觀園看看,惜春作陪。
賈家省親的時候林家兄妹沒來,如今裡頭都蕭條了,才初次進來賞玩。大觀園的確建的別緻,小橋流水、曲徑通幽,處處是美景,只是透着千般的蕭索,萬般的冷肅。
賈寶玉沒跟以前一樣,看見林黛玉便湊上來,他與大觀園一樣,在這暮春的時候就已如秋日般索然。
林黛玉卻如身在夢中一般,只覺得眼前一花一草都熟悉。
一行人走至一處清幽的竹林,沿着圓潤的小石頭鋪的甬道往前走半刻,便是三間小小的房舍,轉過屋子,後頭有一路活水盤桓而出,在千竿綠竹掩映下,如隱士之所一般。
林璧笑道,“好個奇思妙想。”
賈寶玉微微笑道,“此處叫做*館,沒人配的上住它,便一直空着了。”他看了看林黛玉顰眉的模樣,還是沒說,他當初是很像與她比鄰而居的。
惜春道,“在我看來,除了林姐姐沒人配得上這*館了。”
林璧心中頗感不快,搖頭道,“地方雖然美,但名字取得卻不好。斑竹一支千滴淚,太過悲傷了。”淚灑*,他妹妹已逃離了這虎狼之地,什麼配不配的。
此處,竟真的像是爲林黛玉建的,十分符合她心意。林黛玉心臟一痛,不敢再想,忙笑道,“依哥哥說,這裡該叫什麼?”
林璧沒說話。這裡是賈妃親自題名,置椽已是無禮,怎能再妄言?
出了*館,往東走了一段,便是賈寶玉的,裡頭傢俱擺設件件精緻十分,花樹蔥蘢,其餘倒沒什麼好說的。再往前過了小橋,轉過一處山坡,就看見極繁多的花樹,各色花瓣簌簌落了一地,水裡也有,順着流水旋轉着不知被送往了何處,瞧着叫人心生憐惜。這些花太過可憐,弱有個葬花人給它們個埋骨之地就好了。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林黛玉腦海裡忽然石破天驚般地出現了一句詩,她吃了一驚,對大觀園熟悉的感覺又來了。
林璧注意到林黛玉臉色蒼白,關心道,“妹妹怎麼了?”
林黛玉扯了扯嘴角,“我累了。”
林璧正想說什麼,賈寶玉便道,“累了就不逛了,咱回去吧。”
隔日,林黛玉就沒能起來,碧水摸她的額頭,滾燙的都能攤煎餅了,嚇得趕忙叫人。林璧今日本要去訪友,外出的衣裳都換好了,聽了下人回報,立刻就去了林黛玉院子,並叫承影去請太醫來。
林璧畢竟是男子,甚少進林黛玉閨房。林黛玉喜書,雖然有間大書房,閨房筆墨和書亦備了一套,廊下掛了只綠毛鸚鵡,還是他送的,這時候正昏昏欲睡着。
林璧親眼看了林黛玉,她似乎被噩夢靨住了,睡得十分不安穩。林璧心內略焦急,林如海去世的前兩年,她便經常這樣,晚上睡不着覺,睡着了就做噩夢,後來慢慢就好了,今日是怎麼了?
碧水端了冷水,給林黛玉敷在額頭上,隔一會便換一回。周圍大大小小一羣丫頭,也用不着林璧作什麼,他又不放心走,就坐在旁邊等。
“昨晚上是誰給姑娘值夜?”林璧問道。
衆人一齊望向雪雁。
雪雁是二等丫頭,本來沒資格進屋裡伺候,因是林黛玉年幼時就跟在身邊的,年齡小,大夥兒都十分讓着她。
她眼圈一紅,噗通跪在了林璧腳邊,“大爺,是雪雁錯了。”
林璧聲音平平,聽不出喜怒,“你昨晚睡死了?竟讓姑娘受了涼?”
雪雁哽咽,“姑娘三更還沒睡,不知道寫些什麼東西,奴婢,奴婢勸不動姑娘……”
林璧眉頭微挑,“起來說話,姑娘寫了什麼,拿來給我看看。”
雪雁猶豫了下,心中對林璧的懼怕還是佔了上峰,她利索從一堆書頁裡拿出了一頁紙箋雙手奉給林璧。
林璧細細看時,是一葉用簪花小楷寫的長詩,名字便是葬花,內容極其悲切,待看到“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時,臉色便難看極了,後頭又有“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之悲言,頓時黑了臉。
要說養妹妹難,養他這個心思細膩至極的妹妹更難,林璧揉了揉額頭青筋,怎麼都想不出有什麼能讓林黛玉發此悲音的事,就算是林如海死的時候,她也沒有輕生的念頭啊。
林璧把紙頁收在袖袋裡,倒沒說什麼。雪雁一直仔細觀察他表情,以爲自己肯定逃不過處罰了,沒想到林璧最後若無其事地叫她下去了。
謝院判來的挺快,進屋的時候氣喘吁吁的,對林璧一陣吹鬍子瞪眼,還不忘把脈。謝院判沉吟了下,“林姑娘只是受了驚嚇,又被風吹了,老夫開一劑藥,不出十日就能好全。”末了又道,“好個林小子,剛回來就又折騰我老頭子,一個兩個都不省心。”
林璧賠笑,“多謝謝伯伯,實在是妹妹的身體叫我着急,明日晚輩去謝伯伯家謝罪。”
謝院判瞪大了眼睛,“告訴你啊,示弱不管用,老夫知道你本性!”
林璧苦笑道,“是晚輩那時年少輕狂,得罪謝伯伯之處,萬請海涵。”說罷,長長作了一揖。
謝院判皺眉,想說什麼,卻止住了,搖搖頭,帶着小藥童走了。這人的事兒,輪不到他區區大夫置椽,他只能治身病,不能治心病。
謝院判說的十日好全,誰知竟纏綿了半個月,林黛玉的燒退了又起,起了又退,一直都沒醒。不是沒換過大夫,可謝院判都治不好的病,其他人就更不可能有法子。
林璧着急上火,眼瞧着林黛玉最後氣息都弱了下去,心裡苦的沒邊,三年修煉成精的淡定自若全沒了。這可是他在世上最後的一個血濃於水的親人,沒了林黛玉,他真不知怎麼辦。
最後,林璧一咬牙,派承影純鈞去了皇宮。他想,蕭子虞既然知道林黛玉的來歷,大概能救了她?雖然叫人請當今聖上挺不妥的,但他不敢離文萃苑一步,生怕一走,林黛玉微弱的呼吸就沒了,只好行如此下策。
事實是,從林璧踏上京城的土地,蕭子虞就知道了,然後一直等他來面聖。結果,左等右等都不來,着人一打聽,林黛玉生病了。蕭子虞沒多想,林黛玉就是個病西施,生病太常見了,然後繼續等,等到了承影和純鈞。
很好,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蕭子虞把滿案的摺子丟下不管,當即就去了林府。三年不見了,蕭子虞不敢往林璧身邊派探子,在林家村林璧又甚少出門,所以得到的消息少之又少,索性,終於等到他回來了。
蕭子虞一路想着,直到馬車停在林府門口。剛踏出來,蕭子虞就瞧見一對僧道在林府門口高聲叫唱,嘴裡瘋瘋癲癲的叫人聽不懂,心想這便是那癩頭和尚和坡腳道人了。
當然不能湊上去,微微一笑,蕭子虞裝作沒看見一樣往裡走,這時候,癩頭和尚敏銳地發現了他,忙與道人一起迎上來,“施主,小僧有禮了。”
蕭子虞沒說話,韓成子先用尖尖的嗓子大聲道,“大膽刁民,誰讓你們在這裡胡來的!趕緊給咱,給,給我叉出去!”
癩頭和尚不管韓成子,只向蕭子虞道,“阿彌陀佛,貧僧在這裡恭喜施主得道有望了。”
蕭子虞停下步子,“兩位大師尊駕降臨林府所爲何事?”
癩頭和尚笑道,“是這絳珠草一事……”
蕭子虞看了眼韓成子,示意他離遠一些,背在身後的右手打了一個手勢,讓密探莫要離得太近。“大師是爲林姑娘的病而來?出家人慈悲爲懷,朕代林璧謝過大師照拂。”
坡腳道士唱了聲道號,“施主客氣,上次在揚州,我倆實在是不得已而爲之,望施主海涵。”他們兩個小神自是不敢對真龍天子不敬,儘管蕭子虞還未得道。凡間的聖明天子,有功德加持,升爲上仙的機會極高,尤其蕭子虞的在民間聲望高,周身圍繞的真龍紫氣濃厚,就算是現在,他們兩個聯手也對付不得。
蕭子虞微笑,“哪裡,道長客氣了。不知,絳珠草的眼淚,可是還要還?”
癩頭和尚和坡腳道士對望一眼,似是難以啓齒,蕭子虞再三問詢,癩頭和尚才道,“已經,已經還完了。”
蕭子虞臉色一變,“莊周夢蝶,黃粱一夢?”
癩頭和尚點頭,“世間因果,實在不是我等小神能左右的,施主海涵。”
蕭子虞心思幾變,面上還是淡然的模樣,“那,兩位今日來是爲了?”
坡腳道士道,“不瞞施主,我兩人此行一是救絳珠草,”他亮出了一隻剔透的玉瓶,繼續道,“二呢,是爲林施主。”
蕭子虞點點頭,接過玉瓶隨手一拋,一個黑色影子不知從哪裡竄出來接住了瓶子,瞬間又沒了蹤影。“我記得林璧是我的人,兩位,越俎代庖不好吧?”
癩頭和尚道,“施主容稟:世間萬事自有其定數。林施主本該在五歲時候夭折,因被施主庇護在身邊方能活到今日。此事終歸是個變數,施主可要好好思量。”
可見,上回癩頭和尚所說也不全錯,林璧的壽數的確早該絕了。
蕭子虞暗裡後怕了一把,他總也擺脫不了唯物主義的性子,以爲世上沒有鬼神,信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需知,紅樓夢跟他以前的世界不一樣。他忙問道,“依大師之見,我該如何保全林璧性命?”
坡腳道士微微一笑,現出幾分的出塵脫俗,他從隨身的褡褳裡拿出一本破破爛爛的線裝藍皮書遞給蕭子虞,“權作給施主賠禮罷。”
言罷,一僧一道兩人相視一笑,眨眼間已在數丈以外,瘋癲笑唱着走遠。
蕭子虞看向手裡的書,封面上寫着道心訣三個篆字,他心內一動,忙把書收在懷裡。僧道的意思他明白,用一本書冰釋前嫌,他兩人能早日邁進修道之路,必會對僧道心生感激,之前的事就一筆揭過了,僧道也好還了這段因果。
自然不能去林黛玉的院子,估計她應該醒了,林璧一時半會也想不起來他,蕭子虞徑直去了聽風院林璧的書房。等到他想起來了,自會來找的——若說天下有敢把他晾在一邊還能讓他毫無怨尤的,舍林璧其誰。
林璧這邊不知該高興還是擔心了,因爲,他妹妹好容易醒過來了,可是她哭了。
林璧抱着林妹妹嘆氣,“妹妹不怕,噩夢而已。”
林黛玉嗚咽,“哥哥你哪裡去了,我到處找不着你,玉兒被人欺負了……”
林璧一聽,不由莞爾,“都怪哥哥不會入夢,否則,定要將欺負妹妹的人殺個片甲不留。”
林黛玉哭道,“哪有你這樣說話的?還讀書人呢……”
林璧嘆,“怎麼越說反而哭的越厲害呢?你說,誰欺負你啦?”
林黛玉不說話了。這讓人怎麼說?做了個夢,夢裡她沒有哥哥,在外祖母家寄人籬下,跟男人有了私情。更惱人的是,最後還被三振出局了。難道她內心深處鐘意寶二表哥?那怎麼可能……
林璧怎麼問林黛玉都不肯說,抓着他的袖子也不肯讓人走,林璧無奈之餘,亦頗爲享受。林黛玉雖說柔弱,十分依賴他這個哥哥的時候很少,女孩子家用的東西也從來沒開口要,害他只能時時琢磨着什麼時候該送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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