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蕭臻是做了十多年的皇帝,單說親政也有十年了,緩了緩情緒便跪下給蕭子虞行了個大禮。蕭子虞久居荒野,本也不在乎什麼禮數,隨即擺擺手叫蕭臻起來。
他們這次回來是爲了仁康太皇太后,耽擱了這會兒,蕭子虞隨口與蕭臻敘了會舊,便起駕回宮。
仁康太皇太后這些年身體一直不錯,硬朗的很,全賴蕭子虞走之前給她調理過身子,但畢竟敵不過歲月,轉眼便到了大限。
蕭子虞與林璧爲了不被發現行蹤,並沒有隨蕭臻一同,只使了個隱匿身形的法子,且走且看,修道之體與凡人不同,兩人到了大內的時候聖駕還沒到。
蕭臻着人快馬進宮遣散仁康宮內太監宮女,好方便蕭子虞與太皇太后敘舊。
整個仁康宮裡的太監宮女全被遣了出去,只留下水心與竹心兩個德高望重的老嬤嬤照顧病重的太后。宮女太監們屏息斂目魚貫退下,在深宮裡頭,想要活命,最基本的就是不能有好奇心。
牽手站在仁康太皇太后寢宮外現出身形,蕭子虞心內踟躕,既想快些進殿內,心內又有些害怕。
林璧並不催促,想的是蕭子虞當年與他一同離開,其實他對仁康太皇太后也虧欠良多。
仁康太皇太后半月前頭髮還是烏色,只不過一場風寒,沒成想便去了半條命,纏綿了半個月病榻。人到暮年,死字如影隨形,仁康太皇太后看的很開。
往日裡太皇太后喜歡小宮女們歡笑,給沉沉的仁康宮帶些人氣。今日她從昏昏沉沉裡剛清醒了一些兒,卻沒聽見熟悉的笑鬧聲,以爲又是水心爲了她能睡得好些讓宮女禁言了,一疊聲喚“水心,竹心”,兩人忙將簾帷左右收起,把太皇太后扶坐起來,背後放上綿軟的靠枕。
“太皇太后起了。”
仁康太皇太后笑道,“躺久了渾身無力,老了啊……”
水心抿着脣不語,徑自拿着熱巾帕伺候太皇太后擦洗,竹心給她梳理頭髮,邊道,“太后,奴婢恭賀太皇太后,今日有貴客拜見您呢。”
仁康太皇太后問道,“哦?是我哪個皇孫啊?”
竹心笑道,“並非皇孫們。”
仁康太皇太后久病在牀、精神不濟,猜了兩個就乏了,賭氣道,“你既不說,我且累得慌,就不召見了。”
竹心利索給太皇太后挽好髮髻,戴上幾個金釵,又恐太過素淡,將一大早從園裡掐的大紅杜鵑給她簪上;水心給太皇太后略略塗了些掩蓋蒼白膚色的胭脂,兩人又伺候太皇太后穿上家常衣裳,讓她依舊坐躺在牀榻上,這纔算好了。
太皇太后看見頭上鮮花,道,“好好的,戴它做什麼,叫它在枝頭開着大家都看豈不好?”
竹心道,“自然是爲了讓貴客知道太皇太后精神好着呢。”
太皇太后道,“既是貴客,拿家常衣服給我穿?可見你倆哄我呢。”
水心道,“奴婢哪裡敢,這就請貴客進來了。”
水心與竹心兩個開門將貴客讓了進來,那兩人二十多歲模樣,粗麻衣服掩不去的不凡,仁康太皇太后年紀大了眼睛不好,卻一眼認出走在前頭的人是他離宮二十多年的兒子,立刻眼淚盈了滿眶。
蕭子虞與林璧搶上前去拜在仁康太皇太后榻前,蕭子虞已然泣不成聲,“不肖子拜見孃親。”
這時水心與竹心早已離了房內,去門外等候。
仁康太皇太后忙招手讓兩人起來,拿帕子拭淚,“我兒並無不肖,快起來讓爲娘看看。”
蕭子虞膝行跪至牀前,握住仁康太皇太后的手,一時哽咽,難以出聲。
仁康太皇太后細細端詳他良久,才吐出一句,“瘦了……”
蕭子虞道,“孃親纔是瘦了。”二十年,足以紅顏變雞皮,雲鬢成鶴髮,世人壽命皆有定數,大限將至,唯死而已。
仁康太皇太后與蕭子虞母子兩個共敘別情,顧不得林璧,他便跪着不動,眼中亦是淚水零零。仁康太皇太后許久之後纔將目光從蕭子虞身上挪開,看見林璧還跪在那裡。
“文淵哪,跪着做什麼,還不快起來,你什麼時候開始計較這些俗禮啦。”
林璧早抹去了淚水,笑着起來,“太皇太后淨打趣小輩。”
仁康太皇太后道,“爲娘知道自己大限將至,臨走前能見我兒一面,雖死無憾了。”
蕭子虞臉色一白,仁康太皇太后何等聰明,她怎麼可能想不到這層呢,“兒無能,不能留住孃親。”仁康太皇太后貴爲太后,過身後自然可得一份功德,不管是修道還是再次投胎氣運都不會差。只是仁康太皇太后離了人間,母子兩個緣分就了結了,蕭子虞怎能不傷心。
仁康太皇太后笑道,“今兒是大喜的日子,合該高興纔是呢。”
蕭臻也帶着皇孫們趕了來,在殿外等候,待太皇太后叫進來的時候,一羣小蘿蔔頭進了屋子,足有七八個,大的不過十歲,最小的還在蕭臻懷裡抱着。這可是真正的兒孫滿堂了。
天啓二十一年三月十五日,仁康太皇太后,崩。
西北戍邊,鎮西候府。
高大的宅門外,裡頭歡聲笑語,絲竹陣陣入耳,蕭子虞道,“要不進去看看?”
林璧一哂,“不了吧,不擾妹妹了,省的白讓她哭一場。”
蕭子虞道,“之前不是說好了見一面麼,怎麼臨到又反悔?難道要白來一次?”
林璧不高興道,“怎麼能說白來,便是看一眼妹妹住的地方也是好的。”
蕭子虞投降,“好吧好吧。”
兩人所在位置不遠處是鎮西候府角門,只見遠處得得的馬蹄聲響,來了兩騎,兩人一看便知是主僕,馬是上好的大宛良馬,膘肥體壯,甚是威武,與馬上弱小的人十分不相稱。兩人停在鎮西候府角門處,從馬上一躍而下,身手很是利落。
只見僕從打扮那人道,“姑娘,如果太太知道咱們偷偷跑出去玩,會罰我的。”
“哎,怕什麼,不就兩個月月錢麼,回頭我賠你。玩兒有什麼啦,咱們鎮西候府的姑娘個個身手了得,出個門又沒什麼,偏我娘事兒多。”兩人叩開角門,將馬牽了進去。
原來是兩個偷溜出家門的姑娘,林璧仔細端詳那姑娘相貌,竟跟他家妹妹有七分相像。
蕭子虞笑道,“林姑娘才高八斗,生出來的女兒竟是個好動的。”
林璧也笑起來,“好動些有什麼,身子骨好,眼界開闊。”
蕭子虞道,“倒也是。”
“太太,太太”,雲竹咋咋呼呼跑進屋裡,一個不防差點跌倒。
雲心忙拉住她,“小聲!上回爺爲什麼訓你來着?還敢大聲喊叫,可不許仗着太太疼你就罔顧規矩了。”
雲竹揚起大大的笑,“雲心姐姐,你看我捉了什麼?”她舉起手,捧着一隻藍綠色的鳥兒,“看,這隻喜鵲落在咱們院子裡,我過去捉它還不走,準是咱們太太的福氣招來的。”
“就你嘴巴甜。”雲心也覺得奇怪,兩人一起去屋裡稟報太太,事是小事兒,但卻讓人覺得舒心。
林黛玉正在做衣服,聽雲竹說,也覺得有趣,伸手去逗弄那喜鵲,邊道,“去拿些果子點心餵它,讓它自便吧,來者是客。”
那喜鵲綠豆大的眼睛骨碌碌轉了幾圈,用小而毛絨絨的鳥頭去蹭林黛玉的手指,可愛的小模樣引得滿屋子人笑。然後喜鵲尖喙咂了咂,竟從腹部羽毛裡銜出一個小卷放在林黛玉手心,然後掙開雲竹的手,嘰嘰喳喳叫着在屋裡飛了幾圈,最後瞅準桌上點心,銜了一塊撲棱棱飛出窗外,走了。
林黛玉將那小卷打開,裡面是一行小詩,上書:焉知二十載,吾寧不思君?願遣飛駁祝,平安福滿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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