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道儒的再次發問下,賈環自然不再矯情,輕柔的聲音,娓娓道出他心中所想。
“師傅多年治經,一生悉心於教育,被世人尊爲德高大儒,名望在外。
師傅一生潔身自好,兩袖清風,爲滿朝文武推崇敬重。”
國子監博士,乃是國子監學官,時人口中稱爲國子博士。
國子博士掌博士廳事,分經講授儒學,考校程文,偕助教、學正、學錄掌六堂學生之訓誨,兼管南學事宜。
林道儒聞言爽朗大笑,捏着鬍子揶揄地看着賈環。
“環兒太過偏袒爲師了,爲師不過國子監一從七品的學官,哪裡有你說得那麼了不得。
雖然在士林中有幾分虛名,也不過是面上別人尊重些,談不上敬仰。”
賈環羞赧的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他確實是有些偏袒的心思在裡面,話並未說全,不想林道儒毫不顧及,自己點了出來。
大梁開國以來,仍循前朝舊制,置國子監博士三員。但自從大梁遷都順天,國子監便有了南監北監之分。
到底是都城,北監自然更爲地位崇高,受到舉國學子推崇。而國子監博士一職,也隨着南北監之分而各自任選。南監仍三員,北監卻增添到了五員。
這五位國子博士,《易》、《詩》、《書》、《春秋》、《禮記》,人專一經。這便是世人口中的五經博士。
林道儒嘴上說得謙虛,但賈環其實並沒有半句虛言。五經博士在士林裡的地位,不同凡響。十三經爲讀書人必讀經典,科考出題的大綱,其中學問浩瀚如海,自然不能樣樣皆精。一則精力有限,二來學子各有所長。故每個讀書人都會選擇一本自己學的最好的,最爲感興趣的,作爲主修本經。
在大梁士林裡,選出五位分別在本經上極有造詣的博士。舉國之中,只選這五位啊!
也不是說這五人就是各自本經的最高權威,大梁朝中的飽學名士,民間隱居的淡薄隱士,自然也有與他們不相上下的。但不可否認的,他們確實是各自本經上的權威之一。
不過,士林上的聲譽同官場不同,林道儒不過是個從七品的學官,相比較於朝中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臣,還是顯得有些卑微。
所以賈環纔會一字不談林道儒的職位,只誇讚師傅教書育人,名望深重。這也是賈環身爲弟子的體貼。
林道儒知道賈環這是體諒自己的顏面,不過他此處意欲帶賈環入官場門庭,並不拘泥於這些。
“環兒,你可知道,爲什麼爲師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博士,卻在士林中說話還有幾分分量嗎?”
賈環聞言一愣,這也確實是他心中一直存疑的地方。世人推崇林道儒的治經之才,也稱讚他的文名,但官場與士林畢竟不同。
師傅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國子監學官,國子監博士病中離京,也能讓陛下親自下了御旨過問?
更不要提朝中一衆權勢極高的大臣與林道儒來往的諸多書信,賈環很難不心中好奇。
“許是,許是師傅的名士之風,讓那些大人敬重師傅。”
旁邊一直含笑旁聽的林靄,噗嗤一聲笑出了聲,繼而捂着肚子在座椅上笑得打滾。林道儒也是面色一愣,被賈環給逗笑了。
賈環登時又羞赧起來,確實自己這個馬屁,拍的太露痕跡了。不過他確實對官場之事一知半解,實在是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頑笑打趣一番。
“師傅,我太笨了。”
“無妨,環兒不懂政事,會有這樣天真的想法也不爲過。世務政事這種東西,急不來。我且問你,朝中王公勳貴、文武清流,你知道多少。可知汝家是什麼人家。”
賈環目光微微一淡,他知道林道儒這是在摸自己的底,心裡斟酌着該如何回答。想了片刻,才淡聲回道。
“徒兒雖然不通政事,但就連長安普通人家的孩子,都知道朝中諸位老爺的盛名,徒兒自然不敢一點不聞不問。
朝中的左相林大人,是最受陛下依仗的大臣。人人都知,陛下與左相大人推行新法,這位林大人的名諱,應當算是徒兒聽過最多的了。
當朝太傅李文鋒李大人,大司馬孫浩然孫大人,徒兒都是聽過他們的尊名的,徒兒聽說,他們與我爺爺,還是舊識。
至於我家,得益於祖宗的功勳,應當算得上勳貴人家。”
林道儒捋了捋鬍子,一面聽着賈環的話一面點頭。
“環兒倒是謙虛了,如此看來,你也並非真的一無所知。你口中的那位左相大人,確實是如今朝中最受陛下器重的紅人了。
爲師與你口中的太傅大人,大司馬,其實關係不錯,在朝中的清流裡,也有幾分顏面。
甚至你口中的那位林甫儀林大人,其實也與爲師有些淵源。
他曾在國子監求學,聽過我幾日講學。”
賈環聞言面色驚訝,但林道儒之言又讓賈環不得不震驚。左相林甫儀,聽過自己師傅講學?
林道儒眼神平和,面上帶着淺笑。
“雖然不曾拜入我門下,但他對我還算恭敬,可惜如今道不同不相爲謀。爲師雖然不否認他的革新之法是利國利民之舉,但終究是太過空想,不足之處頗多。
環兒你要記住,等到日後入仕,千萬要小心這個人,他是個有才能,也很有野心的人。”
林道儒發覺自己說得有些遠,怕賈環聽昏了頭,組織了番語言,復又開口。
“爲師二十三歲榜上有名,在翰林院修了幾年書,輾轉反側在京外做了幾年縣官。運氣不錯,在任期間不曾有大的天災人禍,又蒙太上皇垂簾,將我提拔回了都中。
爲師是三十二歲在工部任的官,在外蹉蹉跎跎混了近十年,也想着要有一番建樹。說起來爲師算是運氣不錯的,承蒙諸多大人的賞識,爲師在工部熬夠了資歷,得到了去內閣學習的機會。
爲師那時跟着的,就是如今的首輔大人,宋太師。”
賈環的小嘴張成一口小碗,兩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看着師傅林道儒宛如在觀摩神靈。
這是怎樣輝煌的官場履歷,那可是內閣中的學習經歷。能得到內閣的學習機會,便是被當作內閣大學士來培養的,幾乎板上釘釘,會被提拔到重要的位置上。
林道儒嘴上的說的輕描淡寫,但賈環卻不得不側目。看看如今朝中的這些重臣,再看看如今內閣的這些德高望重大學士,哪一個不是內閣出身的。
林道儒似乎看出了賈環的震驚,灑脫的笑了笑,面上全是雲淡風輕。
“如若不是出了那起子變故,你小子就走運了。爲師從內閣出來,太上皇就傳了口諭,等老尚書告老還鄉,那個位置就是我的。
怎麼樣,是不是心裡特鬱悶,從一個工部尚書的弟子,搖身一變成了個國子監老窮酸的弟子。
嘖嘖,我看着都不落忍。”
賈環聞言不免有些失笑,果真還是那個林道儒,這麼失落的事情,說得那般無所謂,還不忘記揶揄自己,真是爲老不尊。
他心中其實還是有些好奇,林道儒的官途沉浮,也太過曲折了。能從板上釘釘的一部尚書,變成從七品的國子監博士,實在是太過斐人聽聞了。
“師傅別打趣徒兒了,我在家裡的處境師傅又不是不知道,能拜入師傅門下,哪裡還有不知足的。”
林道儒始終注意着賈環的神色,看出了些端倪,登時沉默了,面上浮現了太多的複雜情緒。
但還是笑着開了口。
“想問就問,不用那麼拘謹,你天資心性俱佳,就是有時候想的太多了。心裡有城府是好的,不過在我這裡,並不需要顧及太多。
我...........”
一直靜靜聽着的林靄,此時忽然笑了起來,止住了林道儒的將吐之言。
“父親,這件事還是讓我來同師弟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