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內寶玉諸姊妹說笑談天,低低銀鈴笑聲不絕,氣氛隨和。
外面丫鬟打起了簾子,笑聲衝裡面喊道。“璉二爺來了。”
屋內聲音一頓,諸人皆不再言笑,將目光投向門簾處。
只見丫鬟打起的簾子被微微挑起,進來一個一身月白的身影。來人面上始終帶笑,眼神溫和,眉眼俊秀,頭上束着一縷白玉冠帶,內着一身月白雲紋長袍,外面搭着一件對襟的小坎肩,掛有流蘇,腰間垂玉。
來人一進來便笑,恭恭敬敬地同賈母王夫人等長輩行禮問好。
“老祖宗,孫兒給您請安了。
太太,侄兒給您請安了。”
賈母笑眼看着賈璉,笑着叫他起身。
王夫人也是微笑着點點頭,表示見過禮了。
黛玉迎春等女孩兒面面相覷,雖然心裡些許疑惑,但卻不曾失禮,言笑晏晏地同賈璉打招呼。
“璉二哥。”
“二哥哥好。”
寶玉心中存着與黛玉姊妹們一樣的訝異。
賈璉雖然也是他們姊妹同輩的兄弟,但一則年紀大些成了家,二則已經開始接觸裡裡外外的世務人情,隱隱約約地與寶玉這些兄弟姊妹劃開了界限,與大人無異。
賈璉與家裡的這些妹妹玩不到一處去,所以家裡這些姊妹一起在賈母面前說笑,他少有來的,不知爲何今日卻來了。
寶玉笑着搭話:“二哥來,是有什麼事嗎?”
黛玉她們聽着寶玉的話,都偷偷笑了。她們雖然也是有這樣的想法,但不會這樣去問,也就只有寶玉,會這麼直接。
賈璉是知道寶玉的性子的,並不生氣,灑脫地笑了笑。“怎麼,難道沒事我就來不得了。”
寶玉恍然發覺自己說錯了話,忙紅着臉開口補救。“二哥可千萬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
賈璉輕輕搖了搖頭,笑着制止了急於解釋的寶玉。“寶玉不用解釋,我懂的。
雖然我平時沒什麼時間來內宅,但我也是老祖宗的孫子,也想多陪陪老祖宗說話。”
寶玉紅着臉微微撓頭。“二哥。”
賈母笑呵呵地打斷了二人的對話。“你每日幫着二老爺打點家裡上上下下的瑣事,終日忙的不可開交。
你父親院裡也離不開你,說起來倒是可憐你們小夫妻兩了,兩頭都走不開,年紀輕輕的,就被俗事纏身。
到底我是個受用的人,哪裡有那麼多需要打點的事,有你母親二伯母她們日日來看我,還有你這些弟弟妹妹陪着我說話解悶,再沒有什麼需要麻煩的了。
璉兒你有這份心,我就知足了。”
賈璉聞言微微一笑,雖然賈母這話說的體貼,但他卻並不感動。
有人受用,就有人爲他們的享受買單,在背後默默地吃苦。
旁人只知道嘴上說他們夫婦辛苦,讚歎賈璉王熙鳳孝順懂事。
但不是親身體會,誰又能真正理解他們夫婦兩,這些年爲了這榮府內上上下下這些主子,到底吃了多少苦。
早兩年前王熙鳳的事發,被趕到東路院壓着之前,賈璉王熙鳳夫婦二人就每日爲了這榮國府內大大小小的瑣事忙得像兩個轉個不停的陀螺。
賈璉常常能聽見王熙鳳偷偷地給他抱怨。
家裡雖然姊妹衆多,但都是與賈母一樣只能受用的。自己媳婦每日伺候着賈母王夫人的一應瑣事,但凡大的小的,粗的細的,樣樣處理的妥妥帖帖,再沒人說一聲不好的。別人想到的,王熙鳳想到了。別人沒想到的,王熙鳳也想到了。
伺候完大的,還要伺候小的。寶兄弟,二妹妹,三妹妹,林妹妹,王熙鳳誰都不曾慢待了,今天急着給寶玉去尋那些他想要的物什,明個唸叨着要給林妹妹做兩身新衣。
家裡賈母年紀大了,辛苦了一輩子,晚年不過問家裡的事。王夫人自從在後宅修了佛庵,也就此丟開了手,將一切瑣事都丟給王熙鳳處理。除了對寶玉的事情處處上心,別的能不過問就不過問。
家裡的大嫂子又是個寡居的,面薄耳根子軟的,更沒法去處理家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了。
整個內宅裡的大小事務,只能全都丟給王熙鳳一人處理。
賈母並沒有發覺賈璉心裡的沉思,依舊開口稱讚道。
“你們只知道你們二哥哥沒時間來我這多坐,卻不曉得他每日有多少的事要忙。這樣偌大的一個家業,難道是那麼好管的,你們姊妹能安心坐在這裡說笑,不缺衣少食,沒有世事的煩憂,多虧了你們的二哥哥和二嫂子。”
寶玉迎春等姊妹皆連聲稱是,又對着賈璉好一陣誇讚。
寶玉他們說着只是口頭幾句話,但到底賈璉心裡舒坦了幾分。
賈母笑眼看着堂內寶玉他們誇讚賈璉,心裡有數。她深諳驅使用人之道,不多誇誇受苦受累的人,如何叫他們心裡能平衡。一張一弛,心裡的天平齊平了,才能維持。
“你媳婦如今可好,說起來我已經有好幾日沒見着鳳哥兒了。”
賈璉聞言一陣語噎,面上掛着幾分無奈的苦笑。“還是那副樣子,老祖宗您還不知道她,天生就是個操心的命,兩頭跑個不停。”
賈母微微點了點頭,頗爲唏噓。“你們夫妻兩如今東路院東院兩頭跑,左邊一對老子親孃,右邊一對叔叔嬸嬸,怎麼忙的過來,鳳哥兒,可憐啊。”
迎春探春聞言也微微低頭,她們自然明白賈母所言非虛,雖然不知道王熙鳳爲什麼先前好好的被壓到了東路院,說是好好反省不讓出來。
但難道真得就不讓出來了,只王熙鳳將手頭的管事權力全都歸還給王夫人,不到三日,榮國府裡就亂了套。
王夫人畢竟是受用了多年的人了,哪裡還有年輕時候的那些精力心思,能管家理事的。
大體上將家裡的事情安排了番,還沒安生片刻,就是一陣雞飛狗跳,來往稟報的下人無數,需要王夫人定奪的事情簡直多的數不盡。不是這裡出了問題,就是那裡有了什麼差錯。王夫人原是每日燒香禮佛的,一下子這麼多事推到她的面前,竟連頭髮都白了許多,叫苦不迭。
雖然有李紈在一旁幫助處理,又有幾個能理事的婆子幫着分憂,但還是會有力有不逮的時候。連帶着寶玉、黛玉他們的生活水平都直線下降,處處都不能自如。
那時候的榮府內宅,哪個少爺小姐,心裡不念叨思念王熙鳳,只盼望二嫂子能早點回來。
最後還是賈母發了話,叫王熙鳳還是在東路院住着,但多來東院,幫王夫人分擔分擔。
賈璉聞言微微搖了搖頭,苦笑着哀嘆。“原先是還能維持的,只是巧兒也已經三歲了,如今但凡有個冷了熱了的,都離不得我那媳婦,東路院最近又事情頗多,哪裡折騰的過來。
我日日見着鳳哥兒,一天比一天瘦,心裡也心疼。”
王夫人面色擔憂,眉頭皺成一條線。“這可怎麼是好,怕不是把人給熬壞了。
璉兒你也是,你就不能多幫你媳婦分擔些,難道全都指望她一個婦人。”
賈璉聽着王夫人嘴裡指責的話,只能無奈地低下了頭老實聽着,嘴裡還附和。“二太太說的是,確實是我太無能了。”
心裡卻全是不以爲然,王夫人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她什麼都不知道,如何自己就沒有給王熙鳳幫忙了,自己每日要處理的事情,不同樣是說不盡道不完,哪裡有一刻是得了閒的,就連今天,不也是揣着事情來的。再者若不是你王夫人受用日子過慣了,管不好事,至於讓自家媳婦這麼累嗎,兩頭跑來跑去,連夜裡睡覺都睡不安生,如今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了。
賈璉雖然是個性子好的,從來都是對家裡這些長輩畢恭畢敬的,但聽着王夫人這般說,心裡難免要生幾分怨氣。
賈母搖頭止住王夫人,嘆息着道。“也怪不得璉兒,他自己還不是一身的事情,脫不開身。這都是我們的不是,處處還要添麻煩惹他們小夫妻難做。”
王夫人見賈母發話,自然點頭贊同,又換上了一副理解賈璉的面容。
賈母皺眉看着賈璉,淡聲發問。“東路院就你孃老子兩個人住着,下人雖然少但也說不上忙不過來,到底是什麼事,偏叫着你們夫妻這麼折騰。”
賈璉聞言微微擡頭,看了眼賈母,又在花廳內邢夫人的空座上張望着,在寶玉黛玉衆姊妹那又掃過了一圈。
賈母看着賈璉面色有恙,淡聲開了口。“不用看了,大太太回去了,有什麼話你放心說,在我這裡,還不會有人敢亂嚼舌頭。”
賈母只當是賈璉有話不好當邢夫人面前說,才這樣開口爲他掃清障礙,叫他安心說。
卻不想賈璉苦笑着搖了搖頭。“老祖宗想錯了,原不是與大太太相干,她待孫兒向來還是好的。再者,家裡父親做事,母親也多管不了太多的。”
賈母方纔發覺自己想錯了,一想也確實是,東路院裡,賈赦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大太太雖然面上留存着體面,但到底不比王夫人有個有權有勢的母族,當真是在東路院裡不敢多說,在賈赦面前也說話也管不了什麼用。
賈璉微微低頭,輕聲道:“倒不是怕在大太太面前說,只是家裡兄弟姊妹們都在,有些話不敢隨意說,怕污了妹妹們的耳朵。
姊妹們都還小,這樣的話是萬萬不敢在她們面前說的,這不是我這個當長兄的該做的。”
賈璉想了想,換了個委婉的說法。“東路院的事,一則是大老爺的事,說起來荒唐了些,但大老爺就是喜好那些的,天天吵着叫孫兒在外面給他採買來。這一點,想來老祖宗是知道的,不要給寶玉他們解釋,他們還小。”
寶玉黛玉面面相覷,不明白璉二哥在和賈母打什麼啞謎,還特意囑咐不讓他們知道。
獨獨只有迎春,聽着賈璉嘴裡的話,立馬就聽懂了是什麼意思,面色難看。
賈母微微點頭,她自然明白賈璉所說的是什麼事,她這個東路院的兒子,最喜好的除了美色,再沒有其他的。
“我知曉了,璉兒你穩重心細,委屈你能想着不玷污他們的耳朵,確實你這些妹妹年紀還小,不適合聽這些。
左右他是你老子,我也管不着他,大不了花些銀子,你買來給他便是,也至於鳳哥兒這麼爲難。”
賈璉苦苦一笑。“若是如老祖宗說的那麼簡單,也就罷了。只是大老爺,還叫孫兒給他,重新修繕一遍東路院。”
賈母聞言微微點頭。“你便給他修繕一遍就是,東路院雖然不小,你做主帶着那些管家,給他修了也花不了多少銀子。”
“如若只是簡單的修繕,那也花不了幾兩銀子。可大老爺叫我按照東邊天香樓那樣修啊!”
賈母起初還渾不在意,但很快就面色一變。“天香樓就天.........天香樓?他腦子被門擠了麼!”
王夫人李紈皆面色一變,天香樓,那當屬寧榮二府最爲華貴的建築了,要把東路院改成天香樓那樣的,虧他想得出來,他怎麼敢想啊!
不光賈母王夫人她們色變,就連寶玉黛玉他們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
他們是去過東邊的,每年的過年祭祖,榮府這邊的親眷都要過去祭祖,每年的大年祭祖之後,賈母等人都要去那天香樓聽戲吃酒。
他們自然也是去過的,單是一個天香樓,便不知要是花了多少銀子才建成的,更不要說其中那些名貴異常的字畫擺設了。
要在東路院建一座天香樓?放在賈家最鼎盛的時候,也許不算什麼,但現在再建?
賈璉滿臉的苦笑,面上還有幾分枯槁。“他不知從哪裡聽說的,說是鳳哥兒手裡有一大筆銀子,就叫我們給他把東路院重新修上一遍,不單是要修上一遍,還要按天香樓的樣式給他也建上一座,裡面的字畫古董,一樣不能次了。
我們跟大老爺解釋,他也不聽,只說我們若是不給他修,便是不願意見到他好,便是不孝順。可我們從哪裡去弄那樣的一筆銀子啊!
他知道孫兒是個沒錢的,只一心揪着孫兒那媳婦,偏說她是有錢的,她哪裡又有那錢了。他偏說鳳哥兒在內宅管家那麼多年,定然是私藏了一大筆銀子,還說不要妄想全都帶回王家,賈家的銀子就該給賈家爺們花。
真真是,荒唐。”
黛玉探春都是一副面色緊張的模樣,她們姊妹向來是記着王熙鳳的好的,此時一聽二嫂遇到了這樣的刁難,難免心裡擔憂。
“風姐姐這可怎麼辦是好。”
王夫人面上帶怒,東路院那個怕不是腦子壞了。“真真放屁,我讓鳳哥兒管家,自然是知道她是老實本分的。再者是他自己要修的,不成他自己就一點銀子不出麼,他要建‘天香樓’,就全指望你們小兩口?”
王夫人心裡惱火,這話把她們王家都說成什麼了,難不成她們兩個來自王家的媳婦,就一心想着把你們賈家的財貨全都搬回孃家去,單是陪嫁過來的嫁妝,就不是一筆小數目,她們王家難道會缺錢。
賈璉聲音低啞地回道。“他也沒說不給,但只給了我八千兩銀子,他也沒有多的銀子,這八千兩還是大太太把東路院的所有錢都拿了出來。只是哪裡夠零頭,真要按他說的修,怕是八萬兩也不能夠。
不單是我和鳳哥兒爲難,大太太也是沒了法子,想盡了法子要去弄錢。”
賈母只覺身心疲憊,單手掐着皺成一團的眉心。“沒良心的種子啊!”
她只覺家裡這些後輩,沒一個是能省心的,但她卻又實在是沒法插手。
一則先前把自己這個大兒子壓在東路院,一壓就是十幾年,榮府的當家權轉接給了二房,賈母心裡對賈赦有愧。
二則人家自己要修房子,又沒找自己要錢,自己也實在是沒理由去插手。
賈璉苦着臉乞求。“老祖宗,您看在鳳哥兒這些年悉心服侍的份上,搭救搭救啊。”
賈母想了很久很久,才淡聲發了話。“璉兒,你去同你父親說,就說我把鳳哥兒放在東路院久了,身邊沒了她服侍,覺着冷清的緊,要她回來服侍我。
待會再叫你二伯母從公中取兩千兩銀子給你帶回去,告訴他就說是我給的,叫他愛怎麼修就怎麼修去吧,再不要來糾纏鳳哥兒,如若還是不肯罷休,你叫他來當面同我說。”
王夫人面色頓時緩和了下來,心中暗道賈母還是有能爲的,三言兩語就給王熙鳳解了危難。
如此,賈赦再不好繼續找王熙鳳要銀子了。心中又想到這個內侄女的能幹,若她回來了,處理起這邊的家事就更方便了,自己也可以卸下重擔,不免心中熱切起來。
“就是,璉兒你就這麼回去同大老爺說,再來鳳哥兒這兩年也實在是辛苦了,早些回來纔好。”
寶玉黛玉他們也是長舒了一口氣,心中安定下來,不再擔憂王熙鳳。
寶玉見花廳內衆姊妹都是低落的神色,開口想要熱鬧氣氛。“這下好了,鳳姐姐能回來了,我可想死鳳姐姐了。”
迎春黛玉她們聞言‘噗嗤’一笑,這話說得,什麼叫作‘想死鳳姐姐了。’
賈母也是笑眼看着寶玉:“這話你能當着你璉二哥面前說,就不怕他揍你?”
賈母一打諢,惹得黛玉一衆姊妹更是笑得渾身顫抖,面上全是紅暈,抱作一團。
寶玉雖然不太懂這些事情,但也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慌忙向賈璉道歉。“二哥,我不是那個意思的。”
賈璉知道寶玉是好心,並不怪罪他,只是恭恭敬敬地給賈母磕了響頭。“謝謝老祖宗,孫兒這也是實在沒法子,只能來求老祖宗了。如若沒有老祖宗搭救,那我同鳳哥兒,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賈母伸手隨意地虛扶,卻並不阻止賈璉跪下。“就會渾說,哪裡又到了這麼個地步。難不成你兩光棍真沒銀子,他還能拿你們怎麼樣不成。
璉兒你先回去,同你媳婦說說,叫她早些把東路院的事情交接一下,早些回來。就說老婆子我想她了,身邊沒了她這個小猢猻,總覺着不是滋味,太冷清啦。”
寶玉、黛玉他們聽賈母說的俏皮,皆是笑個不停,嘻嘻哈哈地叫賈璉快些回去,早日將王熙鳳請回來。
誰知賈璉卻並不走,先前賈璉想着自己日日不得閒,卻提醒了他自己,他原還有一件事,趕着要過來說的。
“還有一件事,要來稟報老祖宗的。
外面門房同我說的,二老爺家的環弟託人帶了書信回來,不日,他就要回長安了。”
賈母聞言一愣,腦海裡浮現出那麼個目光清冷的面孔,忽然舊日的記憶全都鮮活了起來。
兩年不見,她都快忘記了,自己還有賈環這麼個孫兒了。
堂中接連發出了三聲喜悅的驚呼聲音。
迎春眼中已經是微微翻紅了,面上全是驚喜,這突如其來的驚喜叫她不能自持。
“環兒,要回來了?”
迎春將目光投向探春,見她果然與自己是同樣的神情,面上的驚喜無法掩飾,再難抑制激動的心緒。
不單是迎春、探春面色驚喜,無人發覺的是。
坐在一旁的黛玉,柔潤如水的面容上也是一片難以言述的驚喜難抑,一雙充滿靈氣的眸子微微發光,長長的睫毛蒲扇一樣眨動着。
嘴角上,抑制不住的劃出弧線,化爲花廳內最爲動人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