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月20日。
在縣委辦公樓四樓會議室,陸錚主持召開了學習中央一號文件精神的青龍縣政府黨組會議。
參加會議的縣政府黨組成員有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譚悟思,縣政府黨組副書記、副縣長王泥浜,縣政府黨組副書記、副縣長、縣計經委主任王旋風,縣政府黨組成員、副縣長王明、張國文、王書文、霍曉靜,縣政府黨組成員、縣公安局局長高志凱,縣政府黨組成員、政府辦主任汪嘉賓等。
今年的中央一號文件仍舊是涉農文件,即**中央、國務%院下發的《關於一九八六年農村工作的部署》,文件肯定了農村改革的方針政策是正確的,指出:我國農村已開始走上有計劃發展商品經濟的軌道。農業和農村工業必須協調發展,把“無工不富”與“無農不穩”有機地結合起來。1986年農村工作總的要求是:落實政策,深入改革,改善農業生產條件,組織產前產後服務,推動農村經濟持續穩定協調發展。爲達到這一總要求,必須進一步擺正農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堅定不移地把以農業爲基礎作爲一個長期的戰略方針;依靠科學,增加投入,保持農業穩定增長;深入進行農村經濟改革;切實幫助貧困地區逐步改變面貌;加強和改進對農村工作的領導。
馬頭營鄉鄉黨委書記、代鄉長趙平凡列席會議,他也是唯一一個與會的非縣政府黨組成員,顯然,這位鄉黨委書記成了陸錚縣長面前的新貴,而陸錚,也毫不掩飾對他的偏愛。
“平凡,你說說,你們鄉那個小公社怎麼搞?我看倒是和1號文件遙相呼應嘛,深入進行農村經濟改革的一個探索,我認爲很有意義。”陸錚笑着看向趙平凡。
第一次參加縣政府黨組會議,更被陸錚點名發言,趙平凡心裡微微有些緊張。
但他知道,陸錚縣長提拔他,是頂着很大壓力的,他無論如何都要把工作做好,不能令陸錚縣長坐蠟。
古人說知遇之恩,但只有親身經歷過才能深刻理解這種會令人產生“不惜一死已報君恩”的感情。
從受排擠靠邊站的副職幹部到現今領導一鄉水土,管理全鄉上萬農戶的吃喝拉撒,責任雖大,卻能盡情施展自己的抱負。
這些,都是陸錚縣長給予他的,趙平凡心裡,很清楚。
所以,雖然是第一次在這許多縣領導面前發言,雖然微微有些緊張,趙平凡卻仍然固執的放下了手中的筆記本。他一向不喜歡照本宣科,雖然,拿着稿子念可能更穩妥些。
“首先,我認爲,集體農業經濟並沒有消亡,而是在蓬勃發展。”趙平凡第一句話就石破天驚,會議室裡的幹部有的交頭接耳議論幾句,有些覺得趙平凡不知所云,也有人饒有趣味的準備往下聆聽。
高志凱心下冷笑,真不愧是陸錚的嫡傳弟子,最喜歡“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樣的調調,這師徒倆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趙平凡繼續道:“我爲什麼這麼說呢,因爲咱們的村辦企業、大隊企業,當然,現在稱爲鄉鎮企業,從全國來說,很多這種企業都迸發出了勃勃生機。缺乏明確私有產權的鄉鎮集體企業卻有非同一般的實際表現。這說明,當競爭打破預算軟約束從而改變了經營者的激勵結構時,即使不具備主流經濟學所強調的私有產權,同樣可以取得良好的經濟效率。”
“農業經濟,實則是同樣的道理。”
“過去,我們的農村合作經濟會垮掉,原因很多了,陸錚縣長髮表在市內參刊物《紅星》的文章相信各位領導都有閱讀,也定然有很深刻的體會,現在,很多桎梏,很多制約我們農業發展的因素都已經不復存在,農村合作經濟的最大問題,現在主要便是如何調動社員勞動的積極性。”
“對於農村合作組織的生存能力和效率,有學者認爲,只要保留農民的退出權,從而使勤勞的成員可以憑藉退出行爲,而對具有偷懶動機的成員形成有效威脅,即可達成不同成員之間的有效合作並提高農民合作社的效率。”
“但通過我在農村工作的經驗,我覺得,實際上單個農民不可能因爲懼怕由於勤勞農民的退出使合作組織散夥而不敢偷懶。”
“提高農村合作組織內個體成員的效率,我認爲,還是應該學習鄉鎮企業,引入競爭機制,比如工分制,我們可以進行改革,實現真正的按勞分配;還有一種模式,就是實現大集體下的小承包,每家每戶承包大隊一定的責任田,最後按田地收成等等取酬,但整個小公社的田地佈局,由幾個大隊統一安排,這樣,既可以降低小農經濟下的農耗成本,又可以提高個體勞動者的勞動積極性。”
陸錚做個手勢,說:“我插一嘴。”琢磨着說:“平凡,你還有一點沒考慮到,就是隨着生產力水平的提高,比如將來,我們實行農業機械化了,那麼,分地單幹,就遠遠不如集體農業更有效率。”
“而且,農業經濟,不僅僅是五穀雜糧,很多地區都有比較有特色的經濟作物,比如我們青龍吧?青龍桃?是不是?整個北方的早桃,有比我們青龍桃甜香脆的嗎?這本來是一種優勢,但整個青龍,種植桃樹的農戶也不超過五十戶吧?這樣,一來很難吸引外地老客來我們青龍收桃,二來便是偶爾來了幾個老客,價格也任由人家說了算,咱們的農戶,根本就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如果是走集體經濟呢?我們全縣一半的土地都栽了桃木,再把青龍桃的名氣打出去,那麼,到了桃子豐收時,必然客似雲來,這時候我們就佔了主導權,尤其是,我們這個集體經濟,就好像一個企業,他老客是沒辦法和單個社員進行交易的,這也避免了我們村民之間的惡性價格競爭,而是以一種統一對外的態勢同他們談判,爲我們的產品爭取最有利的價格。”
“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陸錚說着話,拿起茶杯喝了幾口。
有的幹部不禁點頭,委實,陸錚縣長和趙平凡一唱一和,但講的未必沒有道理,只是這個宏偉的藍圖,好像有些飄渺。
趙平凡等了會兒,見陸錚沒什麼補充的,沉思了一會兒,說:“嗯,看來我考慮的還是不全面,回去會認真思考。”
陸錚說:“還是要從實踐中摸索。”又做個手勢,示意趙平凡繼續。
趙平凡,接着,便講了講馬頭營鄉的具體情況,講了講對學習中央1號文件精神的具體心得體會,最後,說道:“總之農村合作經濟體制,我們需要進一步探索,但我相信,這是一種更高級的經濟形式,終究比小農經濟更先進、更有生命力!”
在場有對高層政治比較敏感的幹部,突然就意識到,按照陸錚縣長和趙平凡的路子走下去,青龍,很可能就會在可以預見的將來被拋上高層思想碰撞的風口浪尖,陸錚縣長,難道看不到這一點?還是,他本就是中央某一派系的排頭兵,下來基層,便是來搞試點的?甚至,便是要藉此爲將來大鳴大放做準備,爲掀起驚天駭浪做準備,爲翻了這修正主義的天做準備?
對公社念念不忘的那些人物,本就最善於進行理論鬥爭了,不是麼?
……
汪嘉賓跟着陸錚回了辦公室,雖然紀委結束了對原辦公室主任凃盤石的調查,但受了黨內警告處分的凃盤石被調離了縣委大院,而汪嘉賓在前幾天被扶正,被正式任命爲縣政府辦公室主任。
“怎麼樣,會後幹部們都怎麼說?”陸錚笑呵呵的問。
汪嘉賓正要說話,辦公室門被人從外面輕輕叩響,汪嘉賓忙去開門,卻見在外面站着一個國字臉濃眉大眼的年輕幹部,應該是宣傳口的人,汪嘉賓隱隱記得他姓郭,郭科長。
“偉鬆!”陸錚就笑了,快步走過去,和郭偉鬆握手,幼年的玩伴,“紅動”的參謀長之一,現在,卻又要一起共事了。
郭偉鬆笑了笑,說:“陸縣長。”
“你呀,這裡沒外人,叫我錚子就行了!”陸錚用力拍了拍郭偉鬆肩膀。
汪嘉賓聽到這話,便知道來人竟然是同陸縣長挺親密的朋友,忙給兩人倒水,然後,退了出去。
郭偉鬆看着陸錚,一時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當初在廣寧,陸錚幹上了公安局長就夠令他吃驚了,卻沒想到幾個月不見,陸錚竟然一躍成爲本縣之長,他和陸錚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甚至他這輩子,最大的奢望也不過希望退休時,能有個副處的待遇就好,縣長?他想也沒想過,如果沒有特別好的機遇,這種手握一方權柄的地方大員實在不是他這個沒有任何社會關係的農村出身可以覬覦的。
原本,郭偉鬆對陸錚,從心裡是隱隱不服氣的,這種心態從幼時便存在,不然他也不會兩次和陸錚打架爭奪“紅動總司令”的位子,但現在,他還能說什麼呢?
郭偉鬆心裡深深嘆着氣,好半天,終於找到了句話:“你過年回家不?”
陸錚點點頭:“回家。”
郭偉鬆笑了笑:“那一起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配合您的時間。”話語間,不知不覺,便有了那種下屬對待上司的意味。
陸錚說回家,是說回自己北京的家,顯見郭偉鬆理解錯了,加之突然就感覺到了郭偉鬆的小心翼翼,陸錚怔了怔,隨即點點頭說:“再看吧。”
拿起茶杯喝水,陸錚拍了拍郭偉鬆的手,沒再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