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宏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變化,他將那件帶血的褻衣放在我的手裡,啞聲道,"凝霜,你幫朕收着吧,"他像是極累了的,合了雙眼倒在暖炕上,不再說話。
我知道他是想靜一靜,不敢吵他,將那件血衣親自收在了一個存放隱秘物件的箱子裡,轉頭再看英宏時,他依舊靜靜的躺着。
我輕手輕腳的過去坐在他的身邊,心裡卻還在爲剛纔想到的那件事膽戰心驚,那位宮女告訴英宏,當年的梅才人只是寫了那幾個字就去了,可既然如此,英宏只怕立刻就會疑惑,如此,去年在祥芙宮裡找出來的那個鐵箱子,又是怎麼回事?
那個鐵箱子雖然做得真,可如今這件血衣上有梅貴太妃親手寫的字呵,英宏只要將鐵箱子裡的血書和這件血衣上的字稍一對比,就會知道,那封血書,絕對不是出自梅貴太妃的手了。
並且,梅貴太妃在那樣的生死一線間,在那樣多的蘭妃安排的人盯着的時候,又怎麼能做下如此的安排來?
原本完善的計劃,在梅貴太妃的血衣出現後,就成了天大的破綻了!
怎麼辦?怎麼辦?英宏此時只顧着悲憤,一時間想不到這個,可是不代表他以後想不起,他是那樣睿智的一個人,這樣大的破綻,怎麼能瞞得了他呢?
這樣想的時候,我的手心已經全是膩膩的冷汗。
在經過一番竭力的掙扎後,英宏到底將此事壓了下來,可是他又絕對不肯就這樣便宜了太后,更不肯在她面前再行人子之禮。就在第二日晚上,他又將那血衣取走,帶了那位老宮女去了榮壽宮,那位老宮女在見了太后後,只一聲“蘭妃娘娘,您別來無恙,”就將那件血衣丟在了太后的面前。
太后初時已經認不出村婦打扮的她,待聽到她這一聲喚,又再看到那血衣上的字時,這才驚起,不由嚇得魂飛魄散。英宏冷冷道,“朕再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蛇蠍心腸,難怪當初你竭力反對朕追封她爲貴太妃,原來,你竟是有這樣的鬼胎在心裡,”說到這裡,他停了一停,又道,“念你到底對朕有養育之恩,朕今日不殺你,你就安安份份的在這個榮壽宮裡好好兒的當你的太后罷!”
說着,英宏再不看她一眼,轉身就走,再不回頭。
次日正是正月十八日,英宏一早就下旨,道太后身體欠佳,即日起閉宮靜養,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攪。違令者,死。而瑾夫人解除禁足令,既日起可自由行走,然而亦不得進榮壽宮一步,違令,死。
後面又有一句,道太后身邊的老嬤嬤青穗兒,服侍太后不力,並向來囂張跋扈,不得聖心,着亂棍打死,以此爲後宮衆人之誡。
這道旨意一下,明眼人全都能看得出來英宏其實是和太后有了嫌隙,頓時滿宮譁然,衆妃眼見皇上竟突然對太后如此,莫不吃驚莫名,漸漸的,暗裡紛紛傳言,道是我因和太后有怨,在英宏面前挑撥的緣故,早在此之前就有人說我狐媚惑主,這次更加上了英宏,人人都道他爲了美色,竟然連自己的母后都罔聞不顧,置孝道於腦後了。
這話到最後竟然越演越烈,言官們又開始上摺子勸諫,英宏一惱,當即就將兩個在大殿上慷慨激昂,口沫橫飛的老八股一人打了二十棍,貶了官攆出了京城。
這一來,雖然沒有人再敢上摺子,可是朝廷上已經是人心惶惶,對於我狐媚君王,英宏因色昏庸之事愈發傳的真,一時間,我竟然成了比商朝時的蘇妲己還要歹毒狐媚的禍水。
可是我此時卻已經無暇顧及此事了,瑾夫人被解了禁足,依例是要聽皇后訓示的,此事照例是由我來做,她在正月十九日一大早就來到我的靜延宮,然而今時已經不同於往日,太后,皇后全都被禁,她又在我之下,後宮之中,此時已是我一人獨大,我再不必如往日般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了。
命蔣秀傳話讓她在外殿裡等着,我閒閒的用了早膳,又看了會子書,這才扶了蔣秀的手,慢慢的來到前殿裡,安婕妤,瑞貴嬪等早就到了,前殿裡一時間衣香鬢影,笑語嫣然,待到我出來,她們慌忙起身,齊齊如排山倒海般拜倒,“賢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瑾夫人一身寒樸的簡裝,臉上脂粉全無,髮鬢上釵環不着,恭敬的向我跪着行禮“嬪妾給賢妃娘娘請安。”
她這一聲“嬪妾,”直喚得我心裡骨裡具都無比暢意,進宮至今整整四年,哪一日我不是被她踩在腳下肆意蹂躪,終於,有今天她匍匐在我腳下的時候。
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笑着命小茶扶了,“瑾妹妹這大半年沒見,竟愈發養得好了,身子也發福了許多了呢。”
瑾夫人的臉色白了一白,她強笑了道,“娘娘說笑了,倒是娘娘,更見年輕美麗了。”
我攏一攏鬢邊的碎髮,“怎麼,我往日很見老麼?”
我這樣突然的一句,瑾夫人頓時愣了,她再想不到我竟會突然的就向她發難,甚至,不肯因爲在人前而有半點的掩飾。
她從小到大都是養尊處優,再到進得宮來封爲貴妃,哪一段生活不是呼風得風,要雨得雨,可是就在去年,就在我被英宏封爲賢妃回宮後,她前所未有的被狠狠挫折,英宏的一道旨意很容易的就將她從高高在上的雲端打落塵埃,粉身碎骨。
可是她到底是聰明的,我冷眼觀察,她此時已經完全的收斂起了原有的虐氣,用一身樸素的裝束,卑微的示人。
韜光隱晦,她和皇后一樣,在被懲後全都用了韜光隱晦這一着,只盼着我能掉以了輕心,不再將她視爲心頭上的忌憚,如此,方能找到機會反撲。
可是,她到底是驕傲的,對我此時在衆妃面前向她發難,她顯然措手不及,暗箭難防,明槍亦是不好躲呵!
我心裡冷冷的笑,臉上卻不露出來,在她發愣時,我已經極快的笑出聲,向着她以及邊上的安婕妤,瑞貴嬪等道,“咱們幾個都老了,若要說年輕美麗,還是後來的這幾位妹妹能當得起了。”
衆妃頓時都鬆了一口氣,就有人笑道,“娘娘不過才二十呢,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哪裡就老了呢。”
大家就都跟着笑了,我也淡淡的笑了笑,看看天色已經不早,擺擺手命衆人都退了。
瑾夫人很明顯的鬆了一口氣,趕緊隨着衆人向我行禮告退,我只作看不見,待到她跟衆妃都走到門口時,我這才笑眯眯的擡頭喚道,“瑾妹妹請留步。”
瑾夫人的身子頓時一僵,行動不免遲疑起來,可是我雖然說得柔和客氣,語氣卻是極肯定的,她到底不敢違拗,硬生生的扭着身子,帶着一臉僵硬的笑轉回我的面前。
我做出和她極親熱的樣子,命她坐在我身邊,拉過她的手頹然而嘆,“姐姐可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當初,妹妹在皇上面前爲姐姐求過多少次情,可是皇上不知道信了誰的讒言,竟是一點不肯聽的。”
瑾夫人眼神閃爍,臉上做出極謙卑的樣子,"不怪皇上責罰,嬪妾當初實在是輕狂莽撞,賢妃娘娘寬宏大度,不怪責嬪妾,嬪妾慚愧之至,“說到這裡,她停了一停,又道,"宮中規矩,位尊者爲姐,娘娘如今乃是後宮之主,尊貴至極,這一聲姐姐,該嬪妾來叫纔是。”
我誠懇的搖頭,“宮裡定的規矩,和咱們姐妹間的情誼是不相干的,人前我顧着規矩叫姐姐一聲"妹妹,"人後姐姐永遠是姐姐的,當年若不是姐姐,妹妹墳頭上的草兒只怕也有人高了,此恩此德,做妹妹的再不敢忘。”
她也感慨道,“娘娘還記得這個!”說到這裡,她深深一嘆,“唉,當年皇后陰險,也是怪嬪妾着手太慢,救不得小太子!”說着,她像是抑制不住心裡的悲意,語氣裡隱隱有了哽咽之聲。
我拿帕子點一點眼角,幽幽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都是往年的事了,這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兒,竟已是三四前過去了!”忽然,我一咬牙道,“只恨皇后沒有被處死,難消我心頭之恨!”
瑾夫人眼神一閃,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然而她的神色一瞬間恢復,點頭附和,“是啊,皇上到底念着跟她夫妻這許多年的情分呢!”
我忽然眼睛死死的盯着她,像是有什麼話要對她說,卻又極不放心的樣子,就這樣半晌之後,她慢慢疑惑起來,忍不住試探道,“娘娘,您……”
我卻只是嘆了口氣,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唉,還是不說了,嗯,天色已經不早了,姐姐回去歇着罷。”
她狐疑的看了看我,然而她爲人極是聰明慧黠,當下也不再問,起身恭恭敬敬的告退,待要走時,我卻牽住她的手,起身親自將她送到門口,邊走邊極感慨極真誠的道,“在外人的眼裡,經過了這樣的事,咱們姐妹定是要心裡積下怨的了,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看咱們兩個的笑話,可是妹妹我不糊塗,當初太后要命我長住靜海庵,爲的也是江山社稷,不曾想皇上卻已經將我接了出來,又封了妃,這才引起了太后和皇上的分歧,也難怪太后對我心有不滿,在國家大業面前,原就不該有自己的感情和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