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皎月如晝。
今日是曹素素的頭七。馮佑憐用宣紙摺疊了不少紙船,然後放在竹籃裡面,等到夜深人際之後再悄悄從內司院裡走出來。
她躲在假山後面,跪在御花園的小湖邊,對着手中的紙船喃喃:“素素,憐兒姐姐折了一些綵船,他們說這些船兒能爲你指引明路,讓你上路的時候不會漆黑一片。”說着,馮佑憐從竹籃裡拿出一個紙船,然後她再將自己的燈籠取下來,用裡面的火燭點燃紙船中間的小燭臺。
每一個紙船都是她白天利用空閒時間偷偷摺疊的,每一個紙船中間都有一個小燭臺,每一個紙船都是馮佑憐給曹素素送去的最後一絲祝福,她多麼希望這是真的,多麼希望這些紙船能帶着素素平平安安地上路,能爲素素指引明路,不再受苦受難。
馮佑憐噙住淚,將紙船小心翼翼地放在湖水中,讓它們隨着流水慢慢飄走。不一會兒,湖中的船兒越來越多,小湖也越來越亮。就像一條天河通往天邊;湖中每隻小船兒就像天上的繁星,帶着無限憂思飄向遠方。
***
納弘站起來伸展懶腰,滿意地笑道:“終於完成了。”
“弘太醫真是盡責,一定要親自批示這些藥方。”身邊的小公公欽佩地說道。
納弘朝着他微笑道:“醫者父母心,我必須對每個病人,無論貴賤,都要負責。他們生病後最相信的人就是大夫,如果我都不盡心盡力地醫治,豈不是妄爲人醫?再說了,這裡每一張藥方都是用在後宮嬪妃們身上的,我豈能怠慢?”
“嗯。”小公公一邊收拾桌上的物品一邊說道:“弘太醫快快回去休息吧,明日還有更多事情。”
“你也是。”
“奴才整理好這些東西就會返回休息了。”小公公說着又埋頭忙碌。
納弘放心地點了點頭,然後對着窗外明月嘆道:“今夜月色真美,我還睡不着,你收拾好以後先退下吧,我出去走走。”
“是,那奴才先告退了。”
納弘揉了揉眼睛,然後拿起身邊的宮燈朝外面走去。剛走幾步,便見太醫院外面的湖水上泛着大大小小的光亮。他好奇地探過去,而後又用身邊的樹枝將其中一個光亮慢慢地拉向自己。納弘蹲下來伸手抓住紙船,湊近一看,原來裡面放着一個燭臺。可是爲什麼會有人花心思這麼做?
想着,納弘又朝着湖水上游望去,那頭是後宮的御花園,這條便是御花園裡的碧湖,細長悠遠,一直從宮裡流向宮外的湖泊。這個時候怎麼會出現這麼奇怪的燈船?看着還有一些已經流了出去。想必放燈船的人一定花了不少心思,難不成是宮裡有人向外面的人發出的信號?
如此一來,這事兒勢必重大。於是,納弘不顧什麼宮規,立刻放下宮燈,跨越太醫院的拱門順着碧湖慢慢向前移動。
馮佑憐探出半截身子,將每一個紙船小心地放在湖面,她反過來看着竹籃裡僅剩的幾個,於是全都拿出來,一一放入碧湖。
人影閃動一下,卻沒有打擾馮佑憐專心致志的舉動。他藏匿在樹叢中,遠遠凝視着宮燈下,神情憂傷的女人,她的嫺靜,她的美豔,彷彿月下一幅畫,靈動的瞬間,牽制着他的心思。
馮佑憐終於吁了一口氣,所有的紙船都放入碧湖中,只要它們其中一個能將素素安全地帶走,那也算是大功告成了。她安慰着自己想着:一定可以的。是啊,這些紙船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但是就像是素素那樣隱藏着滿腔情絲,堅忍不拔。
馮佑憐站起來,拍了拍衣裳上沾滿的泥土,然後轉身準備離開,剛一擡頭,只見一人矗立在假山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踉蹌後退差點摔倒。
納弘趕忙奔過去扶着馮佑憐,說道:“小心。”
耳邊的聲音親和溫柔,卻聽着心驚膽顫。
馮佑憐輕輕推開納弘,羞澀地低吟:“多謝弘太醫。”
納弘瞥了一眼馮佑憐手腕上的竹籃,問道:“這些紙船都是你放的?”
馮佑憐偷偷瞄了一眼納弘,而後點頭應聲:“嗯。是奴婢放的。”
納弘鬆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爲是...不過,你怎麼會這麼晚還出來放紙船?爲何每個紙船上面都有燭臺?我仔細看過,每個紙船都折得十分精緻牢固,想必是花了不少時間做出來的吧?”
馮佑憐向另一邊走了幾步,說道:“這些都是奴婢利用閒暇時間做出來的,每個紙船都會有一盞明燈,是帶着素素離開的明燈。”
“曹美人?”納弘驚訝地輕呼。
“是,是曹美人。”馮佑憐哀傷地嘆道:“奴婢聽說枉死的人會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只有有心人爲他們點上明燈才能走對方向,才能安安全全地去到他們要去的地方。奴婢實在不忍心曹美人再受磨難,於是想着在頭七之時爲她放一些明燈,用來替她指引明路。”
“我竟然忘了你們曾經是好姐妹。”納弘惋惜地說:“想當日,曹美人受傷後,你日夜趕來照顧。如今人已逝世。憐兒宮女,你也不要太悲傷了。看你消瘦了不少,我見了都於心不忍啊。”納弘好心地安慰,動情地伸手想扶住馮佑憐。
馮佑憐愕然回首,看了看納弘,又尷尬地垂首,說道:“弘太醫,天色已深,奴婢出來多時,不得不返回了。”
她豈會不知納弘的心意,可是又能如何,她不想納弘越陷越深,更加不想害了納弘,她唯求安安分分地守在宮裡,等到天下大赦再作打算,然而在此之前,一切都是枉然,免談。縱使對納弘有居多不捨不忍,也只能埋在心裡。
***
“啓奏皇上,這些紙船裡面除了燭臺什麼都沒有。”打撈了半天的侍衛們,下了一個結論稟告給神情凝重的高煒。高煒接過侍衛手中的紙船,裡裡外外打量一番,看樣子的確很普通。可是又有誰敢如此放肆盡然在宮裡私自放燈船?
“皇上,此事奴才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只是夫人在華林園等候多時了,恐怕...”韓欒小聲提醒道。然則另一邊忙碌的侍衛們看到慌慌張張的馮佑憐,便立刻跑過去擋住她喝道:“什麼人,在此亂闖。”
“啊——”馮佑憐嚇得後退幾步,眼珠瞥見侍衛們手中的紙船,突然失聲驚呼:“我的紙船...”
侍衛首領陸提斯耳尖,聽到馮佑憐的呼叫,立刻走出來大喝:“你剛纔說這紙船是你的?”
馮佑憐怔忡地點了點頭,說道:“這是奴婢的紙船。”
“那你可知爲何紙船會在碧湖中?”陸提斯又追問。
馮佑憐心裡一沉,這裡鬧哄哄一片。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莫非自己犯了事?莫非這些紙船當真壞了事兒?
“怎麼了?”高煒越過韓欒,朝着陸提斯他們走去。
“回皇上,微臣已經抓到私放紙船的人。”陸提斯拱手說道:“就是她。”
“奴婢叩見皇上。”馮佑憐嚇得跪在地上。
“又是你。”韓欒惡聲嘀咕。高煒卻冷掃一眼身後的韓欒,嚇得他趕忙噤聲。
趕來的納弘躲在一旁,正躊躇着要不要挺身而出爲馮佑憐出頭,可是自己也算是私自闖進後宮,這一條就足以令他身敗名裂,如果再爲馮佑憐抵抗皇上,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可是,憐兒怎麼辦?
高煒走近一些,俯身說道:“你爲什麼這麼晚了還要私放這些紙船?”
馮佑憐深吸一口氣,懇切地說:“奴婢私放這些紙船的確不對,可是奴婢這麼做並無惡意,奴婢是想趁曹美人頭七之日爲其放燈指引明路,不想曹美人走得辛苦,也想爲曹美人做最後一件事情。”
“指引明燈?”高煒饒有興致地細細琢磨。
“皇上。”韓欒湊過去,煽動說道:“這個小宮女狡猾得很,說是爲了曹美人,又有誰知道呢。再說了,奴才纔沒聽說過這個習俗。”
“這個習俗也是奴婢前些日子聽來的,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習俗,奴婢這麼做只不過是想心裡好過一些,是想給自己或者曹美人一個安慰,可是這份心意絕對沒有對皇上和皇宮不敬,還望皇上明察。”馮佑憐仰起頭,激昂地解釋。
韓欒冷厲地瞪着她,不敢出聲。
“好了,朕相信你。”高煒展齒而笑,親自走上前攙扶着馮佑憐站起來。高煒手裡還捏着一個紙船,他放在馮佑憐手中,說道:“你這個紙船怎麼摺疊的?朕小時候學過,可是現在忘了。”
馮佑憐和其他人幾乎同時驚呆,皇上怎麼突然轉變得這麼快?高煒看出馮佑憐的心思,於是說道:“你們都下去吧,對了,把所有紙船都重新放入湖中。”
“遵旨。”侍衛們全都了陸陸續續地返回湖邊。
“謝謝皇上。”馮佑憐感激地笑道。躲在暗處的納弘也稍稍鬆了一口氣。
高煒抓着馮佑憐的手,湊近鼻翼仔細地嗅了嗅。忽然笑道:“這是桂花香,真的很香,難怪這些紙船上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清香。”
馮佑憐一怔,趕忙縮回手,好在現在是夜間,緋紅的臉頰暫時還不能出賣主人的心思。
高煒悶笑一聲,偏着頭湊過去又嗅了嗅馮佑憐的髮絲,然後閉上雙眼,一副享受的模樣,嘆道:“這是少女才能散發的馥香,也是憐兒一次又一次考驗朕的香氣。”
“皇上,奴婢怎麼敢考驗您。”馮佑憐嘟着嘴,忍着笑意,小聲地說道。
“可是朕倒覺得憐兒膽大,一次又一次地跟朕討價還價,還很振振有詞。雖然你說得不是很明確,可是每次都說得特別在理,令朕根本沒有機會反駁。”
馮佑憐咬着嘴脣,實在忍不住才笑出聲,不過她急忙掩住嘴,真怕皇上怪罪自己。
“好了,剛纔朕可是說真的,這種摺疊紙船的方法一定要很好,否則水就會侵入紙船中,憐兒是怎麼做到的?朕很想知道。”高煒越說走得越近,乾脆與她緊貼,感受着彼此的心跳,有節奏地跳躍着,像一首歡愉的旋律,牢牢地拴着彼此。
“可是今晚恐怕...”馮佑憐爲難地嘟囔。
“怕什麼,難不成朕要憐兒陪伴還得經過宋中使的特批?”高煒壞笑說道:“那好,韓欒,你去替朕向宋中使說說,朕今晚要憐兒作伴,學學摺疊紙船的好方法。”
“皇上。”馮佑憐拉住高煒的手,說道:“都這麼晚了,宋中使一定歇息了,還吵醒她恐怕不好。”
“那憐兒說怎麼辦?”
馮佑憐無奈地搖了搖頭,嬌嗔地笑道:“皇上都開了金口,難道奴婢還不敢從嗎?”
“哈哈哈,在朕的眼中,憐兒可不像是那種說從就從的人哦。”高煒說道。
“奴婢不敢。”馮佑憐別過臉,笑道。
“擺駕徽光殿。”高煒仰天長笑,拉着馮佑憐就往回走。
“擺駕——徽光殿——”韓欒高喝一聲,然而心思卻並不是跟隨皇上返回,他警惕着朝身邊的公公使了使眼色,小公公收到命令立刻朝着另一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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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奩中,一張突變的臉頰泛起青筋,女人擡手將桌上的胭脂頭飾全都掃在地上,身後的宮婢趕忙跪下來戰戰兢兢地整理一片狼藉的地面。
“夫人。”琉璃也有些懼怕,輕聲喚道:“夫人息怒。”
弘德夫人咬牙切齒地罵道:“全都給我出去,不許撿。”
說着,她衝過去朝着跪在地上的宮婢狠狠地踢了一腳,然後又對着一個相貌姣好的宮女拳打腳踢,惹得那個小宮女哭着喊饒命,頓時,整個鏡殿變得人心惶惶。
琉璃硬着頭皮迎上去拉住弘德夫人,說道:“夫人,請息怒,夫人...”
弘德夫人停住手,回首對着琉璃喝道:“是不是你也想爬上龍牀,奪取皇后之位?”
“夫人,奴婢是琉璃啊,怎麼敢有如此膽大的念頭。”琉璃慌張地說道。
弘德夫人甩開長袖,惡氣騰騰地啐道:“一個個都想與我爭鬥,一羣羣不知好歹的東西。”
“夫人,稍安勿躁,這裡面...”琉璃走過去想勸說。
弘德夫人推開她,喝道:“我的皇后之位都要被人奪去了,你還叫我稍安勿躁?哼,既然皇上不能來,那我就過去會會他。擺駕徽光殿。”
琉璃剛要上前拉住弘德夫人,豈知夫人如今心中滿腔怒火,其他人的話根本聽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