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春末,東宮。
這是瑩愫進入東宮司饌部1工作的第二十天。
她一開始是在司饌部任掌園,後有一次因掌膳食的那位女官生病,作爲司饌部的一員,她主動請求代替這位女官給太子做了一頓飯,沒想到一向對膳食十分挑剔的太子吃她做的飯菜時竟很有胃口,遂將之前的那位女官調走,讓她當了掌食。
由於她善於將膳食和養生結合起來,且在做法上也常常別出心裁,所以名聲很快便在宮女中傳開了。
沒有人知道,她做得的這手好菜是她花了整整五個月的時間跟着救她的那位婦人苦學而來的。
她必得這麼做,必得掌握一兩種能讓她在東宮這種環境生存下去且能完全掩飾掉她真實身份的技能。
所以學會做飯只是她整個計劃中的第一步。
她未敢有絲毫的鬆懈。
對於司饌部的宮女們來說,以前,她們想盡心思也沒能把太子的食慾打開,然而這個才進宮二十天的少女卻不動聲色地做到了,她們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因此只要一有空閒時間,她們就抓住她說話。
“你怎麼會想到在粥裡放山藥和百合的呢?”其中一人問。語氣裡既有好奇也有抓人把柄的機心。
瑩愫聽出來了,因此微笑答道:“山藥補脾溫胃,百合清熱潤燥,都是適合養胃的東西,所以我就放了。”
“你最近常做韭菜炒蛋這道菜又是怎麼回事?殿下不太喜歡連着幾日吃同一道菜的,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另一人又問。
這事讓她們感到好奇和不舒服。
同樣讓她們好奇的是——太子竟然沒有表現出不滿來。
在以前,只要連着兩天見到同一道菜的話太子便會皺眉。
瑩愫又微笑解釋道:“中醫認爲春天與肝相應,故春季宜養肝。韭菜溫補肝腎、行氣健胃,特別適合食慾不振之人食用。而春天的韭菜品質最佳,所以在春天吃是最好的。這個原因我讓楚湘姐姐跟殿下講了。”
楚湘是司饌,專門負責進食先嚐的工作,所以她可以在太子進食前向太子解釋做這道菜的理由。
當然,大多時候上菜是不用解釋這個的,不過如果太子表現出對哪道菜式不夠滿意時楚湘通常會解釋一下,以便太子能多少吃一點。
宮女們見瑩愫語氣溫和,又說得有理有據,便也不好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說什麼,紛紛拍着她的肩膀說:“好好幹。”
瑩愫忙彎身迴應道:“不敢當,姐姐們都是前輩,以後還望姐姐們多多關照。”
她的笑容溫暖明豔,目光澄澈如水,舉止又落落大方,竟讓那些宮女們想恨也恨不起來。
她們只好笑着回了幾句客套話,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
瑩愫目送她們走遠才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雖然司饌部的工作十分繁忙,但忙也是分時段的,比如現在,太子剛用完午膳,她們便可以有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歇息一下。
現在,瑩愫的主要工作是爲太子做一日三餐。
等她將飯菜做好,會有另外兩名宮女將飯菜端去給太子並負責‘進食先嚐’,而她是沒有資格直接與太子見面的。
這正合她意。
她冒着極大的風險來到這裡,只爲了查明一件事,這是支撐她頑強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那件事情,如果要順利進行的話,最好是不動聲色地來,所以,在事情沒弄清楚之前她會盡量避免和太子見面。
當然,她目前的這個職位也不太有和他見面的可能,因此她可以不受干擾地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
但她並沒有因此而感到輕鬆。相反,她現在的每一天都過得提心吊膽。
她不知道明天迎接自己的會是什麼。
在這種地方,是出不得一丁點錯的。
瑩愫在靠窗的小木凳上坐下,望着窗外寬闊靜謐的庭院,一遍遍地分析她的計劃。
爲了行之有效,她不得不根據實際情況反覆調整她的原計劃。
東宮共有十個衛,總共加起來有將近兩萬人。除了左右監門率之外,其它衛的人都不是瑩愫所能輕易接觸到的,所以她自入東宮以來只與左右監門率那幾個人打過照面,其餘的人都還沒有機會見到。
她得從這近兩萬人中找出那個眉宇間有一顆小指頭大小的黑痣的人來。
這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她得靜候時機。
同時,她還需暗中打探太子與步家之間的關係,看看他們以前是否有過過節或者利益上的衝突。
然而,在她的印象中,父親從未與東宮有過任何過節,甚至連一句東宮的壞話都不曾說過,所以她不能僅憑那人的一個令牌就認定此事乃當今太子所爲。不過,如果不是他所爲,那人又爲何要用東宮的令牌?假如是有人冒用東宮的令牌,那人又是誰?目的是什麼?
這些她不得不想,因此有時候越深想越感到害怕。
她將目光從窗外收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窗外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她弱小的身軀上,她沒有察覺,她在極度的疲憊中睡着了。
與往常一樣,她又做惡夢了。
她從惡夢中驚醒,見窗外的天空一片陰暗。
是要下雨的徵兆。
果然,天空中很快便傳來轟隆隆的雷聲。
她忙起身將窗戶關嚴。
大雨隨即傾盆而下。
她望着那些用力拍打窗戶的雨點,淚如雨下。
三位至親的屍體後來怎麼樣了?那些黑衣人會將他們埋了還是直接揚長而去?若是後者,他們倒下的地方離河邊不遠,河水氾濫時他們會不會直接被沖走?
事情已經過去半年了,她依然時常會忍不住這樣想。
她雙手掩臉,低聲痛哭。
哭自己眼下的能力之微,也哭至親的不幸。
但當她到達司饌部時,她的眼淚已被她悄悄地擦乾,並且將先前的所有情緒都掩飾過去了。她笑意盈盈地朝楚湘和文竹打招呼,然後進了廚房。
“殿下說今晚想喝你那日做的那種杏仁核桃小麥粥。”楚湘跟着進來說。
“不過核桃好像沒有了。”瑩愫邊說邊打開儲物櫃來看。
果然,裝核桃的罐子空了。
“這好辦,我立即叫人去買。”楚湘說完便轉身往外走。
許是楚湘的袖子不小心帶到了桌面上的茶壺,那剛裝了開水的茶壺隨即往地上掉。
楚湘還沒反應過來,瑩愫已伸手去擋。
但瑩愫出手時已晚了一步。
那茶壺就這麼直直地掉落在楚湘的右腳掌上,茶壺裡的開水也隨即流了出來。
“哎呦。”楚湘忍不住喊出聲來,並皺着眉頭往下看。
見右腳的鞋子都溼了一半。腳掌也開始鑽心的疼。
“先別脫鞋,不然會弄傷了皮。”瑩愫忙說,一邊伸手扶她到一側的凳子坐下。
“文竹姐姐,麻煩你去端盆冷水來。”瑩愫擡頭對嚇得臉色發白的文竹說。
文竹立即照辦。
瑩愫就着楚湘的右腳將一盆冷水緩緩地淋下。
一盆冷水淋畢,楚湘長舒一口氣,笑着對瑩愫說:“現在終於沒那麼疼了,謝謝你!”
瑩愫笑着搖了搖頭,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她右腳的鞋子脫開。
但見楚湘的右腳掌紅了一大片。
“好在沒有脫皮。”瑩愫鬆了一口氣,又低頭仔細地瞧了瞧那受傷的地方,說:“傷得太大片了,恐怕還是得塗點燙傷膏之類的才行。”
“那你可否幫我到藥藏局去領盒燙傷膏來?”楚湘忙問。
她知道現在距離太子用晚膳的時間還有將近兩個時辰,所以就算瑩愫去領了藥膏回來也來得及做晚膳的。況且派去買核桃的人還沒有回來,瑩愫現在正好閒着。
瑩愫點頭。
楚湘將藥藏局的大致位置跟瑩愫講了一下。
瑩愫默默記下,走了出去。
藥藏局在東宮的西北邊,從司饌部步行過去大約要一刻多鐘。
瑩愫邊走邊不失時機地朝四周看了看,但見城牆高高、庭院深深,頓覺有幾分心悶。
偶有宮女或者宦官從她身邊經過,每個人的表情皆莊重剋制,衣裝也十分的整潔得體。
瑩愫一一朝他們恭敬行禮。
走過了一條s形的花園小道,再經過兩座三層式的樓閣,前方屋子的門頭上赫然出現了‘藥藏局’三個字。
瑩愫忙加快了腳步。
忽然,從另一側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而且那腳步聲正往瑩愫的方向靠近。
瑩愫趕忙閃進一側的竹林裡。
從竹子的縫隙往外看,瑩愫看見數名護衛、宮女和宦官正簇擁着一位高個子男子往她剛來的那條路走去。
由於他們走得很快,所以瑩愫只看得到那男子的背影。
但見那男子身穿絳色長袍,頭戴雙龍翼善冠,腳蹬棕色皮靴,體型高大挺拔,步履穩健而不失輕快,舉手投足間透着一股貴不可言的大家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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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1:司饌部,東宮下設的一個部,其中有司饌二人,掌進食先嚐,屬員有掌食、掌醫和掌園,各三人。掌食負責膳食、燈燭和薪炭,掌醫負責方藥,掌園負責種植蔬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