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內殿。
此刻躺在皇帝的龍榻之上的人臉色蒼青,櫻脣灰白,雙目緊閉,在睡夢中仍微微蹙起了秀眉。
蕭晸坐在牀沿,深邃的眼眸定定凝着榻上伏臥着的人,薄脣緊抿,眉頭深鎖,眉眼間滿是焦灼之色。他的手緊緊裹住她的,柔若無骨的小手冰冷得猶如臘月寒霜,不着寸縷的背脊雪光晶瑩,卻偏生縱橫着幾道猙獰醜惡的傷痕。
立於牀邊的老院正執了一把銀質小刀,刀刃銳利,寒芒流轉,身後是數名醫女,手捧銅盆棉布金瘡藥等物事。
蕭晸的指尖輕輕拂過郎瓔珞的眉額,沉聲道:“動手吧。”
“是。”院正神情肅穆,捏着刀刃,劃開了郎瓔珞的背脊肌膚。
饒是事先已在下刀之處用上了麻藥,郎瓔珞仍渾身一顫,微蹙的眉頭緊緊擰起,額上豆大的冷汗淌出,彷彿忍受着極大的痛苦。
蕭晸的心亦是如刀割般沉痛,將她的手攥得更緊,心中卻恨自己適才沒有殺了厲德平。
乾毓宮中,厲德平直認他將透骨針釘在了郎瓔珞的靈臺穴。
針體入骨,須得剖開皮肉,方能將針取出。刀刃劃下,鮮血迸流,那抹殷紅刺痛了蕭晸的眼,郎瓔珞昏迷中仍是疼得將下脣咬得稀爛,他忍不住咬牙低吼:“動作快些!你沒看見她痛嗎!”
“是!”院正忙凝了神尋探,終於在傷口中發現了一枚極細的銀針,牢牢釘在骨骼之上。院正在傷口中又撒上了些麻藥,這才伸手探進傷口,一鼓作氣將銀針拔出。
郎瓔珞的冷汗早已透溼了牀榻。透骨針取出,一旁的幾個醫女連忙上前止血上藥,裹紮傷口。蕭晸鬆開手,站起身來往一旁讓開。他淡淡睇了院正一眼,道:“她何時能醒?”
院正亦是汗透衣衫,“回皇上,約摸兩個時辰,麻藥的藥力一過,娘娘便能醒來。”
“嗯。”蕭晸轉過頭去凝着郎瓔珞,卻見正爲她包紮傷口的醫女忽地一聲低呼,驚疑道:“娘娘怎地如此冰冷?”
蕭晸眉眼一厲,拂袖揮開醫女,撫上郎瓔珞的臉龐。
方纔還溫暖的肌膚,如今竟觸指冰涼,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
蕭晸心頭一窒,顫抖着觸上她的鼻間。
氣息微弱。
呼吸尚在,她分明還活着,爲何她渾身竟冰涼得……如若死人?
“怎麼回事?針不是取出來了麼!”蕭晸目光狠戾地瞪着院正。
院正驚得冷汗淋漓,慌忙搭上郎瓔珞的脈,診了好半晌,臉色越發駭然,眉眼越發凝重。蕭晸見院正如此神色,心彷彿被人緊緊捏住一般,竟也有絲駭怕,一句“她怎麼了”,居然遲遲不敢問出口。
院正終於收回了手,咕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皇上,娘娘似是……中了毒。”
中毒?拔針之前她分明還好好的,怎麼纔將那該死的透骨針拔出體內,她竟又忽然中了毒?莫非……是方纔上的那些麻藥、金瘡藥有問題?蕭晸暴怒沉痛的眸光冷冷掃過侍藥的那幾個醫女,戾聲道:“你們都給她上了什麼藥?”
醫女悚然一驚,紛紛跪倒,簌簌發抖。院正顫聲道:“皇上明鑑!娘娘身上這毒深入臟腑,非一朝一夕之變,微臣懷疑,娘娘中毒已有數日。只是此毒前先潛伏不發,微臣診脈時竟一無所查,直至此時猝然發作,這才反映在脈象之上……”
蕭晸揪住了院正的衣襟,手背青筋暴露,“朕不想聽這些廢話!朕只要知道,這是什麼毒,你治不治得好?”
院正驚駭得渾身發軟,結結巴巴道:“回皇上……娘娘的症候古怪,病在臟腑,雖狀似寒毒,卻與一般潛行經絡的寒毒大相徑庭……微臣愚鈍,尚且診斷不出娘娘究竟中了何毒……求皇上賜微臣一些時間,微臣這便去查閱醫典古籍……”
“沒用的東西!”蕭晸大怒,竟將院正狠狠摜摔在地。他上前抱起郎瓔珞,懷中之人冷寒得像是一塊冰,他扯過狐裘裹住她,又緊緊地將她摟住,壓向懷裡更深更深的地方,彷彿那樣,他的溫度便可以分給她多一些,她便不會那樣冰冷。
“皇上……”範江與戚長寧原本守在外頭,此時聽見內殿動靜,顧不得通傳便徑自闖了進來。陡然見到蕭晸血紅的雙眸與瘋狂的模樣,二人俱是驚怔,面面相覷。
內殿靜謐得有絲詭異。
蕭晸卻忽然擡起頭來,沉冷的嗓音彷彿從喉嚨的深處艱難地迸出,“長寧,你腳程快,即刻去將雲桐帶過來。”
若說方纔是驚怔,那麼此時,戚長寧與範江卻是不可置信!
但是,蕭晸說的那個名字,確然是 “雲桐”!他立下重誓,誓言此生再也不見其一面的雲桐!
昨日蕭晸病勢危殆,湯藥不進,仍拼着一口氣阻攔着不讓他們找雲桐過來爲他診治,而今日,太醫院醫術最爲高明的院正在此,蕭晸卻親口下令讓雲桐進宮……戚長寧與範江心下一驚,陡然明白過來。
眼下郎瓔珞的情況,必定極壞。
一枚透骨針,已差點讓蕭晸動手殺了忠心耿耿的內務府總管厲德平,這回,若是郎瓔珞又有何閃失……那後果誰也不敢去想。
戚長寧不敢怠慢,微一躬身,便轉身飛掠出養心殿。
蕭晸緊緊抱着郎瓔珞,輕輕吻着她的額,目光深幽,凝着前方,思緒急轉。
他在想,郎瓔珞是何時中的毒,又是何人給她下的毒,目的是什麼。
院正言道,郎瓔珞的毒已在她的體內潛伏數日,若此言不虛,那麼,這毒便是她被囚於宗人府之時中下的。難道又是厲德平?不,可能性不大,厲德平只是想問出假詔的下落,並不想要她的命,且他已對她施了透骨針……那是大內最陰狠的刑具,不會致人於死,卻叫人受盡刻骨的痛楚,此等折磨之下,再硬氣之人也經受不住。只是厲德平釘了針,還未來得及繼續逼問,蕭晸下令處斬郎瓔珞的聖旨便傳到了宗人府,他怕行蹤敗露,不得不中途離去。
除了厲德平,那幾日曾接觸郎瓔珞的唯有宗人府的獄卒。那些人之中,究竟誰有這個能耐,竟能在郎瓔珞身上下這麼一個連太醫院院正也診治不了的毒?
而當時郎瓔珞是謀逆的重犯,下毒之人卻又是爲何要在一個將死的人犯身上下毒?
我在明,敵在暗。蕭晸向來睿智多謀,可是此時此刻,他卻半分頭緒也沒有。心中又急又疼,暴躁震怒,他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冷靜自持,目光不經意落在腳邊的銅盤,只見銅盤之上,一枚細如毫毛的銀針還沾着微凝的血珠,他越發怒不可遏,一腳踹開了銅盤。
“哐啷”的巨響中,太醫院衆人嚇得低低跪伏在地,抖得似篩糠。
他們心中害怕,卻不知道,蕭晸只有更害怕。他怕,即便是雲桐,也沒有辦法治好郎瓔珞。
若是毒解不了,她……會死嗎?
他瘋狂地將她揉進懷裡,深深淺淺地吻住她冰冷的額、微蹙的眉,緊閉的眼。
所有人只覺一陣心悸心酸,不敢驚動了那對帝妃。
養心殿竟是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死氣沉沉的內殿終於有了動靜。
輕緩的腳步聲漸漸往內殿靠近,須臾,一雙身影便即出現在衆人的視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