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桐終究沒能將那碗湯藥送給郎瓔珞。那般情況之下, 郎瓔珞不會想見到其他的人,她也不該去打擾她。
她轉而去找了這些時日都隨在蕭晸身邊的哥哥雲楓,一問之下才知道, 在她與戚長寧二人同衆人分別的這段時日中, 郎瓔珞曾因故失了以往的全部記憶, 就像一張什麼也沒有的白紙, 並且……深深愛着蕭晸。
但是, 聽適才蕭晸與郎瓔珞二人所言,郎瓔珞似乎已記起了那些被她忘卻的往事——郎家被抄、郎相被斬、她亦被帶上刑場問斬……最後,她刺了蕭晸的心口一刀, 幾乎要了蕭晸的命,也要了她自己的命。
那樣銘心刻骨的血海深仇, 記起一切的郎瓔珞怎麼可能原諒?
雲桐也曾想, 假如沒有郎家、沒有蕭豫橫在二人之間, 他們倆是不是會有一個好結果?又假如,當日在破廟中, 她能謹慎一點,不讓郎瓔珞奪走面具和令牌,今日的一切是不是會不同?
可是,假設的問題問出來,永遠沒有意義。如今的事實是, 郎瓔珞恨着蕭晸, 也恨着她自己。因爲, 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孱弱女子爲了救蕭晸, 竟親手殺了蕭豫……那個據說是郎瓔珞真正的心上人的蕭豫。
雲桐並不曉得蕭豫的屍身最後如何處置, 她只知道,蕭豫這一回是真的死了。宗政玄夜早在大婚那一夜便莫名地失了蹤, 再也救不了蕭豫了。
幾番驚心動魄,當他們一行人秘密離開狼城回到玄玉城之時,卻驚見,迎接他們的,是大胤的十萬大軍。
原來,蕭晸在啓程前往狼城之前,早已部署好一切。
大胤與西涼這場仗始終得打的,其中的差別不過是時間或遲或早而已。而衆人既然已安然出了西涼,大軍也就更無後顧之憂。
大胤拓疆開土,指日可待。
蕭晸讓雲楓帶着大批的隱衛護送郎瓔珞、戚長寧還有她回上京,他則留在玉門關親自督戰。臨行前一晚,蕭晸忽然來尋她。他負着雙手,背對着她,站得挺直,微沉的嗓音低低道:“雲桐,朕能拜託你一件事麼?”
她隱隱猜到了幾分,卻仍是恭敬地道:“皇上請說。”
蕭晸道:“回宮之後,你住進儲秀宮,替朕照看着她,可好?”
“皇上放心,屬下定會好好照顧娘娘的。”哪怕他其實沒看見,她依然重重的點着頭。
這是最辜負不得的信任。
而今,她住進儲秀宮已經一個月,大胤與西涼的仗,也已經打了一個月,卻似乎還沒有結束的跡象。
聽戚長寧說,這場仗,打得很是艱難。
因爲,西涼的主帥是當年大敗先皇,名震四方的西涼戰神,宗政千烈。
被奪權賦閒、碌碌無爲了十幾年,他終於又重得了兵權,甚至儼然已成了西涼的攝政王。傳言西涼皇帝得了頑疾,終日蟄居深宮纏綿病榻,已不理朝政。
承睿王爺統帥大軍,西涼萬千將士士氣大振,聲勢如鴻,饒是大胤有繆慎然領兵、蕭晸坐鎮,亦幾乎抵擋不住。
雲桐每日皆將這些從戰場上傳來的消息一件一件說給郎瓔珞聽,大部分時候,郎瓔珞會專心地聽她說繆將軍如何佈陣迎敵、紀副將如何急襲敵軍、谷大人如何奇謀退敵,但每每纔剛提起皇上二字,郎瓔珞便垂了雙眼,微微側開了頭——她顯然一點也不想知道任何關於蕭晸的事。
郎瓔珞比當初傷痕累累地從刑場救下來之時更加清減了。她極少進食,一言不發,更不讓人觸碰,哪怕是她的貼身侍婢飲霜。明知道再這樣下去,郎瓔珞遲早倒下,但偌大的皇宮中,竟是無人敢對她用強。
郎瓔珞眼中的冷漠與恨意,叫人害怕。
心中百轉千回,雲桐不由得一聲微嘆。末了,遂對飲霜道:“你先下去忙吧。我再想想辦法。”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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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霜退下後,雲桐想了一想,終於咬了咬牙,緩緩地走進郎瓔珞就寢的內殿。
飲霜既說郎瓔珞已經睡下了,那她便偷偷地給她診個脈吧。
內殿的窗戶全都緊閉,雖是白天,卻很是昏暗。薄薄的牀帳垂落,牀榻上隱約有個人影,影影綽綽,就像郎瓔珞的心事,模糊得叫人怎麼也看不清。
雲桐躡手躡足行至牀榻邊上,輕輕撩開紗帳,郎瓔珞散着青絲,雙目微闔躺在裡頭,眼底一圈深深的青黑,眼角似有溼意,雙頰微微凹了下去,脂粉未施的臉色慘白得嚇人。她的目光停在郎瓔珞纖細得不堪一握的手腕,青紫的脈管在白皙的肌膚絡脈分明,果真是瘦得脫了形。
雲桐只覺得心酸,默默地伸出右手輕輕往郎瓔珞的脈搭去。再熟悉不過的動作,此時做來竟也會隱隱顫抖。
觸到郎瓔珞的肌膚的剎那,她方纔感覺到指下那冰冷的溫度,郎瓔珞竟猛地睜開了雙眼,揮手推開了她,神色驚恐地縮進了牀榻深處。
雲桐亦是一驚,忙道:“娘娘!是我,我是雲桐!”
郎瓔珞微微喘着氣,有些迷離的眼神這才漸漸清楚起來。似乎是看清了眼前之人,她斂去了驚恐的神色,慢慢變得平靜。
雲桐在牀邊跪了下來,“娘娘恕罪!雲桐無意冒犯,只是……只是想替娘娘診已診脈。”
郎瓔珞閉了閉眼,輕輕掀開被褥下牀,將雲桐扶了起來。
“娘娘……”雲桐怔怔地望着郎瓔珞。
“雲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走吧。”
“娘娘!”雲桐剎那隻覺又是驚喜又是擔憂。喜的是,這是郎瓔珞回到皇宮之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憂的是,郎瓔珞說讓她走的時候,眉宇間有一種諸置死地的決絕。她不由得擔心,在沒有人守着的時候,郎瓔珞會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
“娘娘,請恕雲桐不能遵命。求娘娘讓雲桐爲您診治!”說罷,雲桐又欲跪下。
郎瓔珞止住了她,搖了搖頭,輕嘆道:“雲姑娘,你這是何苦?”
雲桐一怔,“雲桐只想娘娘好。”
郎瓔珞垂了眼簾,鬆了手,緩緩朝窗邊走去,推開了緊閉的窗戶。日光斜映在她的臉上,她只癡癡地盯着窗外的風和日麗鳥語花香,竟自出了神。
雲桐不敢驚擾,只亦步亦趨隨在她的身後。過得良久,她才聽得郎瓔珞輕聲說了一句,“原來已是春天了。”
雲桐心中莫名地惴惴不安,卻仍是微笑着應道:“是啊,已是春天了。”
又是一陣靜默。就在雲桐以爲郎瓔珞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她又說了一句:“不曉得梅園的梅花開的如何了……”
梅園是當年蕭晸爲討郎瓔珞歡心,蒐羅了天下萬種梅株栽植在東宮的一處園子,便是起名爲“梅園”。梅園聞名於天下,萬梅齊放之景不但是天下一大奇觀,更昭示着太子對太子妃傾城的寵愛。
曾那樣被捧在掌心仔細呵護過,即便是如今恨着蕭晸的郎瓔珞,回想起那段時光,想必也無法不動容吧?
“娘娘想念梅園了嗎?”
郎瓔珞怔怔地點頭道:“嗯,很想念。”她忽然回過頭來,雙眸中竟似有異樣的神采繾綣流溢,她深深凝着雲桐,緊緊地握住了她的雙手,道:“雲姑娘,我求你一件事。”
雲桐心頭一跳,那股隱隱的不安之感又涌上心頭,“不敢。娘娘但說無妨。”
“帶我去梅園看一眼,好不好?”
窗外忽有微風拂過,揚起了郎瓔珞的滿頭青絲。她穿着一件素白的單衣,衣袂隨風輕輕翻飛,她那樣單薄,那樣瘦弱,就像一個紙鳶,隨時會被風捲走。
雲桐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滿是傷痛與哀求的眼睛,彷彿多看一眼,她就會掉下淚來。
要答應她麼?
理智告訴雲桐,不行的,皇上讓你代他看着娘娘,你怎能擅自帶她出宮?宮外那麼多的變數,萬一出了任何閃失,你該如何向皇上交代?你又怎能辜負皇上的信任?
但是,讓她拒絕郎瓔珞,她做得到麼?她狠得下這個心麼?
終於,鬼使神差的,雲桐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