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蔚山三原則

春三月、屍經兩三日,口、鼻、肚皮、兩脅、胸前,肉色微青。經十日,則鼻、耳內有惡汁流出。肨脹肥人如此。久患瘦劣人,半月後方有此證。

——《洗冤錄·卷之二(四時變動)》

“郭記者,你採訪健康更新工程,怎麼不來找我呢?”張文質有氣無力地說,套在衣服裡的瘦小身軀活像一推就能散架似的。

郭小芬想:看來自己離開逐高公司以後,王雪芽感到不大對勁,猜到她可能要到市第一醫院採訪,就讓張文質來找她。可以想見,張文質這副陰森森的樣子,肯定比王雪芽還難採訪出什麼,就不必在這裡浪費時間了,於是揮手告辭。

剛剛出了醫院大門,就看見姚遠迎面跑了過來,不知是着急還是生氣,臉漲得通紅,上來第一句話就是:“小小,你太不像話了!怎麼能打着我的名義去採訪王總,你這樣會害死我的知道不知道?!”

郭小芬一愣,然後想到他肯定也是被王雪芽支使過來的,有點不好意思:“姚遠,對不起……”

“什麼對不起?!”姚遠氣急敗壞地說,“王總在電話裡冷嘲熱諷地問我是不是來逐高公司做臥底的!你要知道我沒日沒夜地在公司打拼,好不容易纔混到一箇中層的職位,這下子全被你毀了,天底下有哪個公司會重用一個不忠的職員?!”

郭小芬冷靜下來:“我看這樣也好。”

“你說什麼?!”姚遠懷疑自己的耳朵壞了。

郭小芬不願意路人看到他倆鬥嘴,把他拉扯到一個樹叢的後面:“我承認我打着你的名義去你們公司採訪,確實不對,但你也要相信我多年做記者的直覺,你們公司的那個健康更新工程肯定有問題。”然後她把自己採訪的經過詳細講了一遍,最後說:“核心的問題就在於器官的來源,匡主任說器官來源非常緊張,我在病房裡也看到了,好多患者說是在等待移植,可是沒有器官,幾乎就是在等死——而那個健康更新工程卻說器官充裕,而且隨時需要隨時就能搞到,這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有錢能使鬼推磨,你懂不懂!”姚遠氣呼呼地說。

“但這是犯法的!”郭小芬激動起來,“人體器官本身就不夠用,很多得了重病的人,還等不到供體呢,你們公司卻純粹爲了一些人的保健需要,在他們並沒有那麼迫切需求的時候,就進行器官移植,佔有和掠奪稀缺的器官資源,這是一種卑劣的行爲!而且必然會大開非法盜賣人體器官的路子,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會因此受害呢!”

姚遠神情冷漠地說,“很多事情不要搞得那麼清楚,也許活得會好過一點。”

“不……”郭小芬望着他,搖了搖頭,“我是一個推理者。”

“什麼?”姚遠沒聽清楚。

“我是一個推理者。”郭小芬慢慢地說,“姚遠,你知道我這些年在做法制報道上取得了一些成績,那是因爲我觀察仔細,並熱愛推理。對於推理者而言,至高無上的使命就是發現真相,而真相永遠只有一個——清清楚楚、簡簡單單、明明白白的一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對的事情,就是不應該做。這是個幼兒園孩子都懂得的道理,只是現實中很多人都向錯誤妥協……可你知道有多少罪惡都是從向錯誤妥協的那一刻開始醞釀的嗎?!”

“你以爲我想妥協?不妥協我就沒工作,不妥協我都不知道明天的早飯在哪裡!”姚遠拿指尖戳着自己的胸膛說:“公司做的是對是錯,關我什麼事?他們盜賣器官也好,謀財害命也罷,和我八竿子打不着!我需要的是工作,是升職,是有房有車,是養家餬口!”

“所以,到處都是妥協者,而很少有幾個推理者……”郭小芬滿眼迷茫地望着街道,初春的樹枝像睡眠不足者的睫毛一樣耷拉着,每輛駛過的汽車車燈都眼圈發黑,行色匆匆的人們臉上也寫滿了睏倦,然而他們還是成羣結隊地從一個起點奔向一個終點,沒有對錯,也無論是非,只是被現實所驅馳的一羣妥協者……

曾經,學生時代的我們怎樣鄙視過這些渾渾噩噩的人啊,我們用吹口哨扔酒瓶搖滾樂燙菸頭來捍衛我們絕不妥協的清醒,而現在,我們卻變成了我們曾經嘲笑的他們……

姚遠,難道你已經離我如此遙遠了嗎?

有句話,也許早就該說了,而現在,是必須說了。

“姚遠……”郭小芬叫了他一聲,聲音很輕,也很溫柔。

像是被蝴蝶的翅膀觸了一下面龐,姚遠一愣,他看着女友,看到她美麗動人的雙眸裡閃爍着一絲哀傷。

“我想……我們還是分開吧。”郭小芬突然發現,原來她一直以爲世上最難說出口的話,真正說出來的時候,竟是如此的簡單、容易和輕盈,“對不起,假如你非要我給你一個理由,那麼我只能說,我們的愛情已經死掉了,我不再愛現在的你了。”

我不再愛現在的你了。

就在這一瞬間,姚遠突然感到動脈的血液像從高壓水龍中噴涌而出,狠狠衝了一下心臟,燙得他眼淚差點流出來,從大學到現在,這麼多年,和郭小芬在一起的一幕幕景象,無論花前月下小橋流水還是悽風苦雨鵝毛雪飛,那些甜蜜的牽手快樂的私語綿長的傾訴惆悵的離別,都如將逝者最後的回憶,在眼前迅速閃回了一遍,然後就像被風吹落的花瓣,凋謝了,破碎了,零落成泥,再也不能復原……他一點也不驚訝,他早就預感到會有這麼一天,但是當它到來時,他還是爲它來得太快、太猛而心悲欲碎。最近兩年,他在上海苦苦地打拼,直到不久前,他才發現她與自己漸行漸遠,他不想失去她,不想,但這些年來工作和生活的沉重壓力、以及對改變命運的絕望,早已經閹割淨盡了他的熱情和鬥志,他沒有力量更沒有勇氣去挽回什麼,他終於還是失去了她……

這個時候,除了默默地轉身走掉,別無選擇。

望着姚遠慢慢遠去的背影,郭小芬咬着嘴脣,任淚水無聲地滑下面頰……曾經多少次我生氣了、鬱悶了、向你哭、跟你吵,你都能哄到我破涕爲笑,你都能讓我相信雖然沒有錢沒有房沒有車,但是我們一定能幸福地走下去。時至今日,你怎麼連試圖拯救愛情的勇氣都沒有,是誰讓你的背影如此蒼老和沉重?要知道你還只是一個剛剛27歲的年輕人啊!

醫院門口的吉他手,低低的吟唱飄過耳際: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

一去不回來不及道別,

只剩下麻木的我沒有了當年的熱血,

看那漫天飄零的花朵,

在最美麗的時刻凋謝,

有誰會記得這世界她來過……

世上最隱秘的聲音就是分手戀人的心聲。姚遠和郭小芬就這樣猝然崩解了他們的愛情,在一個突然黯淡的春天裡,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說是突然黯淡,並非什麼隱喻,而是上午還晴朗的天空,驟然陰晦起來,浮動着寒冷的鐵青色。姚遠像逃亡一般走了很久,忽然被樹梢異樣的搖擺吸引住了,他停下腳步,看着地上的各種紙片和塑料袋像長了腿一樣狂奔起來,甚至向半空飛躍,這起風的混亂景象不知觸動了他的什麼心事,竟讓他呆滯了很久,直到打了個寒戰,他才發現自己原來站在兩座樓之間的風口處,連忙走開。也許是實在煩亂的緣故,他一頭鑽進街邊一個黑暗的小網吧裡,打起網遊來。

玩了一會兒,他又覺得百無聊賴。他失戀了,這時他渴望分神,麻醉隱隱作痛的傷口。他想不妨把自己分手的消息發到微博上去,讓那些對自己拋過媚眼的單身女孩子們都知道,也許今晚就能約到一場肉慾的狂歡,反正每個剛剛失戀的男人都有權過一段放蕩的生活。

於是,他關掉遊戲,登陸了微博。

純粹出於習慣,他沒有着急寫自己140個字的失戀通告,而是想瀏覽一下網友們發佈的最新微博有哪些,稍微一瀏覽就看到了錢承死亡的新聞,以及有人在現場聽到“死亡口訣”的消息,還有的跟帖爆料說,前幾天的地鐵嬰兒踩踏事件中,也是先響起了“死亡預測”的對話,而後發生了慘案,更有一些網友鬼使神差地給會念死亡咒語的人取名“斷死師”,並提到了十四年前轟動一時的“吳虛子案件”……

在這黑暗、骯髒、除了煙臭就是腳臭的網吧裡,一股寒意漸漸地涌上姚遠的心頭。電腦屏幕上的字跡像泡在水裡一樣,顫抖而模糊,他感到腦袋越來越沉重……

“我們的愛情已經死掉了,我不再愛現在的你了……”

難道,郭小芬對我,也施加了死亡的詛咒嗎?

一股恨意頓時浮上心頭:你這個該死的女人,你居然不顧那麼多年的感情,像丟棄垃圾一樣把我甩掉,我……我真想掐死你,我一定要掐死你!

他站起來,手指痙攣着,像只發瘟的病雞一般,搖搖晃晃地走出了網吧。街上的人們看着他這副樣子,都躲得遠遠的,而他卻咬牙切齒地兀自往前,挪動着愈來愈沉重的步子,他想象着郭小芬突然在眼前出現,他會立刻掐住她雪白的脖子,絕不放鬆,用力掐下去,掐下去!看着她張大嘴巴、伸出舌頭、眼珠爆裂,聽到她頸骨被掐斷時的“咔嚓”聲,那是何其快意的事情啊!

前面,有個穿着粉絲針織開衫的女孩急匆匆走着,那應該就是她,就是郭小芬,她意識到我的追擊了,她想逃跑!你跑不掉的,我要追上去掐死你,你絕跑不掉的!

該死,怎麼我的腿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越來越不聽使喚?

快一點,用力,再走快一點,就要追上你了,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他奮力向前衝着,像一輛失控的轎車,在離那女孩只有不到兩米遠的地方,他伸出了手臂,十根指頭像狼爪一般掐向那個女孩的脖子——

“撲通”!巨大的倒地聲,震得地面一顫。

女孩回過頭,見一個男人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嚇得大叫一聲跑掉了。

該死,就差一點,我竟然自己絆倒了自己……姚遠懊悔地想着,他用與大地平行的視線看去,昏死前最後看到的景象:是一片匆匆逃散的小腿。

……

一陣咯噔咯噔的聲音,將他吵醒,睜開痠痛的眼皮,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低矮的磚房裡,頭頂一盞發黃的燈泡照着糊滿舊報紙的四壁,一箇中年漢子正踩着老式縫紉機縫製一條西褲,一個梳着羊角辮的小女孩抱着個破舊的小布熊睡在旁邊……

忽然,耳畔傳來一個聲音:“醒啦,喝碗水吧。”

這是一個臉孔瘦黃的女人,手裡端着一個裝着白水的玻璃瓶。姚遠從生硬的木板牀上掙扎着爬起,喝了一口水,感覺整個身體像在火爐上烤一般滾燙。

“謝謝您……”他對那個女人說,幾個字吐得格外吃力。

“沒啥,你摔我們家門口了,發着燒,這剛剛三月,地還寒着呢,總不能看着不管,就把你擡進來了。”黃臉女人說。

姚遠這才慢慢醒悟過來。他和郭小芬分開後,本來心口就憋着火,在兩座樓之間的風口處站了一會兒,又在冰冷的網吧裡待了很長時間,內外一激就發了燒,所以纔有那許多幻覺……但是,殺死郭小芬的恨意到底是因爲生病?還是潛意識的真實流露?他不知道,只感到一陣陣心悸。

姚遠問了一下時間,才知道已是晚上10點多了,他從牀上爬起,要回公司宿舍去,黃臉女人把桌子上的東西遞給他:“呶,這是你的工作證吧,從你口袋裡掉出來的——你是逐高公司的?”

姚遠一愣:“是啊,您……知道我們公司?”

黃臉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着點點頭:“前一陣子你們公司給我們這片兒的住戶免費體檢來着,謝謝你們啊!”

免費體檢?公司裡開展過這個公益項目麼?姚遠現在一想事情腦袋就疼得像要裂開,連忙匆匆告辭了。

走出磚房,佇立在一條陰暗的巷子裡,仰頭可見幾蓬荒草佝僂在一溜碎瓦上,兩隻野貓喵嗚喵嗚地從身邊走過,毛上粘着油漆似的穢物,一股劣質牙膏的氣味躥入鼻孔,彷彿整條小巷是一條永遠也刷不乾淨的牙牀……看來這裡是一個城中村,怎麼走出去?不辨方向的姚遠有些躊躇。

正在這時,身後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姚遠驚訝地回過頭,竟是黃靜風:“你怎麼在這裡?”

“我是抄近路去醫院上班,你呢?你在這裡才真叫稀奇。”

姚遠和他並肩向前走,把自己在網吧受寒,發燒,昏倒在地又被人搭救的經過講了一遍:“微博上鋪天蓋地都是錢承被死亡口訣咒死的消息,看得我心驚肉跳,真不理解他們怎麼會相信這麼荒誕不經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

黃靜風仰天大笑起來,笑聲猶如發狂一般,看着他那張在太平間裡熬得慘白的臉,因大笑而扭曲變形,姚遠打了個寒戰:“靜風,你怎麼笑成這個樣子?”

“我是笑你不懂。”黃靜風輕蔑地看着他,“詛咒,真的可以殺人!”

姚遠驚呆了,怔怔地看着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老同學。

哈哈哈哈哈!

黃靜風繼續大笑着,也許是十分暢快的緣故,他把上衣外套、小襖、襯衫的扣子逐一解開,露出破了洞的棉布背心,又“嚓”的一聲,一把將背心徹底撕裂!在這依舊寒冷的早春的深夜,他就這麼敞胸露懷地向遠處走去,瘦長瘦長的影子宛若拖曳着黑夜最深最暗的一截肢體……

黃靜風笑得沒有力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出了很遠,敞開的胸口一片冰涼,像那些剛剛從冰櫃裡拖出的屍體。他慢慢把釦子重新扣好。

一段插曲而已,他想。

在路邊的便利店,他買了一包垃圾袋、一件塑料雨衣,往揹包裡一揣,就從醫院西南的小門走進了小平房,和工友辦好了交接班,然後順着南牆邊的臺階走下地下室,推開玻璃門——

和往常不一樣,他把玻璃門反鎖上了。

不知是真實感覺還是心理作用,反鎖後的太平間裡,死寂的更加死寂、陰冷的愈發陰冷,就連天花板上那根長長的大管燈也“滋滋滋”地哆嗦得更加厲害了,低頭看看胳膊,汗毛孔上漸漸蒙上一層綠色的冰渣,不知是流出的汗液,還是寒魂的蒙覆。

太平間的門,按照規矩是絕對不可以反鎖的,這是這裡的諸多規矩之一。因爲“陰氣過盈易損陽、陰魂太窘則交逼”,意思是如果陰氣和陰魂不能自由的流通,那麼在太平間裡的活人不但容易折壽,還可能生出癔妄的狂病——但是今天,黃靜風管不了這許多了。

他徑直走到冰櫃的最裡面一豎排,蹲下,拉開標號爲“T-B-4”的冷凍屜,露出高霞的屍身,輕輕掀開蒙在她臉上的白布,盯着那張墨綠色的臉龐看了很久,然後將冷凍屜推進了冰櫃,站起身,右手從腰間拔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左手掏出鑰匙,來到太平間深處的一扇鐵門前,把鑰匙插進鎖孔,試了幾次才聽見“咔噠”一聲——門打開了,他走進這間設備室,拉開燈繩,蒙着一層污垢的燈泡,顫抖了很久才“嗡”地點亮,由於成年累月無人問津的緣故,陰冷潮溼的地面和牆上都已長滿了黴斑,一些莫可名狀的蟲子黏糊糊地向背光處蠕動。

他繞過好幾排停放在這裡的、生了鏽的備用停屍櫃,在最後一道牆壁的死角處,看見了被繩索緊緊捆縛在地上、嘴巴用破布塞住的蕾蓉。

他把裹在她腿上的一大塊舊窗簾解開,這是爲了防止她踢踏造成聲響,又鬆開捆住她兩隻腳腕的繩索……昨天夜裡把她捕獲之後,她就一直被關押在這裡,這間設備室只有他有一把鑰匙,而且另外那個五十歲上下的老工友聽力不好,所以這裡就成了一個完美至極的臨時監獄——使用時限到今晚爲止。

他抓住她胸口的衣服,提起她的上身,向牆上一撂,“哐”的一聲,蕾蓉就這麼背靠着牆坐起。

指尖感受到豐滿而柔軟的乳房,這讓黃靜風有點焦躁,不過更加讓他焦躁的是蕾蓉的目光,那目光太沉靜了,沉靜得像把他當成烤肉放在微波爐裡、聽着收音機偶爾看一下時間的主婦。

他媽的,你有什麼資格用這種目光看着我?!

昨天晚上打昏了她以後,黃靜風將她拖到這裡,正準備用鐵棍再狠狠砸幾下,結果她的性命,她卻悠悠地醒了過來,儘管後腦還在流血,她卻一聲痛苦的呻吟也沒有,只是用平靜的目光注視着他問:“你是誰?爲什麼要打我?”

也許是馬上就要大仇得報,抑制不住欣喜若狂的心情,黃靜風劈頭蓋臉的用最難聽的語言謾罵着她,罵完的時候,他充血的頭腦已經記不得自己都說了些什麼了,然而蕾蓉卻聽得很認真,聽完想了一想,說:“你說的是不是今年1月15日發生在西望橋的那起車禍?死者名叫高霞?”

她居然還記得出事的時間、地點和死者的名字!

這倒讓黃靜風大吃一驚,他以爲在突遭綁架,命懸一線的情況下,一個弱女子要麼哭叫、要麼求饒,要麼就使勁爲自己辯駁,沒想到蕾蓉居然還能沉靜的思考和回憶。

更加讓他吃驚的是,蕾蓉耐心地給他講解了起來:“你誤會了,這是你對法醫學不瞭解造成的。你女朋友確實是因驚嚇引起冠狀動脈痙攣,導致急性心肌梗死,這在屍檢中已經得到證明。她的胸骨骨折並不是車撞的,而是120急救醫生趕到現場之後,在搶救時實施心肺復甦術造成的,按照我國的心肺復甦操作標準,實施胸外按壓時的頻率是每分鐘100次,每次按壓的力度是使胸骨下陷4到5釐米,這相當於45.35公斤的力量,如果操作不好,會大大增加胸骨骨折的風險。因此,你認爲我在屍檢中出示虛假的報告,是不正確的——你爲什麼不來一趟我們的研究所,直接向我質詢呢?我會給你解釋的。”

黃靜風愣住了。蕾蓉說得似乎有那麼點兒道理,但假如她說的是真的,那麼自己沉積了這麼久的仇恨和憤怒,豈不都毫無意義?他惱羞成怒,一把抓住她的脖領子大吼道:“你以爲你說了這些話,我就會放了你?我他媽爲什麼要相信你?!你閉上眼等死吧!”然後把她推倒在地,用繩索緊緊地捆綁住她的手腳。

讓他再一次暗暗驚訝的,是在這一過程中,蕾蓉似乎並沒有反抗的意圖,神情中流露出一絲疲憊,彷彿長跑之後任教練按摩無力的身軀。

她一點兒都不怕死麼?黃靜風突然有些沮喪。他渴望聽她的尖叫、聽她哀求饒命,再毫不留情地把她砸死,但是他失算了,眼前這個女人壓根兒就沒覺得自己身臨絕境,反倒是他黃靜風有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殺生的快感,全在剝奪生命時,控制慾獲得的極大滿足,現在,殺這個樣子的蕾蓉,還有什麼意思?

於是他沒有殺她,只是把她捆縛好之後扔在這裡。他覺得她似乎什麼都想明白了,而他卻什麼都沒有想明白,現在殺了她,只會讓自己的餘生糾結在一堆謎團之中,很煩。

今天白天,他忙忙碌碌的,腦子裡卻在不停地找一個殺死蕾蓉的理由,直到出發上班之前,他纔想明白了,哪裡需要什麼理由啊,他恨她,這個理由還不夠他殺死她嗎?!

於是他準備了工具,來實施這場殺戮。

他把她上半身撂到牆上靠着,不去看她的眼睛,慢慢地、炫耀似的戴上橡膠手套,穿好雨衣,這樣就保證殺她的時候,他的皮膚和衣服不會被噴濺上血液,然後他把白天磨好的刀抓在了手裡。

他想是一刀插向她的心口呢?還是抹了她的脖子?還是一下一下活剮了她呢?論痛苦當然是最後一種的效果最好,可是在綁縛中,他已經充分感受到她的身體是多麼的豐滿和溫軟了,一想到這裡他下體就一陣陣發熱,不,還是給她個痛快的吧!

看着他做着屠宰的準備,蕾蓉倒是很安靜,歪個腦袋,想着什麼。

這個女人到底在想什麼?

黃靜風握着刀柄,手在微微的顫抖,也許是太沉重的緣故,他把手放了下來。

他從來沒有殺過人,當然他小時候在農村曾經殺過雞,也曾經把一隻很肥大的耗子的皮剝下來賣給小販,但那和殺人是兩回事,尤其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他咬了咬牙,重新握緊了刀柄。

“最近,你有沒有往我們研究所給我快遞過東西?”蕾蓉突然說。

太平間原本就佈滿陰氣,而這設備室則比太平間更加陰冷,死寂中突然發出這麼一聲疑問,嚇得黃靜風一哆嗦,他猛地回過頭,以爲身後有人!然而看到的只是一排鐵青的備用停屍櫃……那麼蕾蓉是在跟誰說話?難道是在問我?一句提問竟令我驚惶失措?他氣得低吼一聲“沒有”!

“那倒怪了……”蕾蓉喃喃自語道,“我們研究所最近接連收到裝有人骨的包裹,指名道姓的快遞給我,我想來想去,自己並沒有什麼私敵,直到昨天才發現有一個你,而你卻又沒有快遞過。”她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黃靜風:“你不會是在騙我吧?”

黃靜風把刀尖頂在她雪白的脖子上,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閉嘴!你他媽的就要死了,我要放光你的血,讓你很快變成一具乾癟的女屍!”

蕾蓉搖了搖頭:“這個不大可能。”

黃靜風把刀一個翻轉,冰冷的刀刃在蕾蓉的脖子上一壓,一道紅色的血痕立刻浮泛了出來!他獰笑着,把臉幾乎貼到她的鼻尖上說:“你以爲我不敢?”

“我是說你很難達成目的。”蕾蓉似乎並沒有感到脖子上的傷痛,也不介意黃靜風的神情是如此的可怖,只是沉靜地說:“你殺死我以後,支配肌肉的神經都會喪失作用,因此我的身體會迅速鬆弛,這樣經過1到3個小時,隨着三磷酸腺苷酶的消耗,各肌羣逐漸僵硬,發生屍僵;如果你把我置於這種寒冷的地方,那麼經過4個小時左右的時間,我顏面、手掌等裸露部位的溫度基本上會與這裡的環境溫度持平,也就是屍冷;接下來應該是出現屍斑了……本來屍斑形成的時間應該再早一些,但既然你要放光我的血,屍斑出現會晚而弱;與此同時,我腸管內的腐敗細菌開始產生以硫化氫和氨爲主的腐敗氣體,出現屍臭,大量的腐敗氣體會使我的各器官組織脹氣,特別是胃和腸管,並在表皮和真皮間形成大小不等的氣泡……當腐敗擴展至全身時,就會出現‘巨人觀’,表現爲顏面膨大、眼球突出、口脣外翻,你昨天說你爲了保存女友的屍體,來這裡打工,那麼屆時你可以把我的屍體和你女友的屍體並排放在一起做一下比較,你會發現你根本分辨不出我們的容貌有什麼區別……抱歉,我忘記大出血這個要素了,腐敗細菌是隨着死後血液的再次流動在全身繁殖和分佈的,那麼我的屍體腐敗會慢一些,輕一些,但是——你說讓我很快變得乾癟,這確實是不大可能的。”

蕾蓉兀自侃侃而談,由於聲帶的顫動,壓在脖子上的刀刃也漸漸將肌膚的創口撕裂,鮮血把刀刃染成紅色,但是蕾蓉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痛楚,她緩慢、清晰、精準的講述活像正是在大學法醫系的講臺上授課。一個女人,面對迫在眉睫的死亡,居然會如此栩栩如生地描述自己死後的屍體變化過程,兇手聽得都要吐了,受害者卻講得津津有味——當她講完的那一刻,整個設備室裡陷入了冰河期一般的死寂之中。

滴答……

天花板上,不知滲出了一滴水還是一滴血,冰冷地滴進了黃靜風的脖領子,剎那間他全身的寒毛都倒豎了起來!

“閉嘴!你他媽的給我閉嘴!”他驚恐地大叫着,揮舞着刀子向後退卻,不像是要殺人,倒像是在自衛。

他動搖了。蔚山三原則,果然是有效的!

謝謝你,香茗!蕾蓉用盡力氣壓抑着內心的激動,神情上依舊水波不興。

兩年前在韓國蔚山市召開的國際刑警年會上,林香茗和蕾蓉作爲中國代表出席,一次午餐中,他們和幾位國外同行談起女性在遭到變態殺人犯劫持後如何自救時,林香茗旁徵博引、侃侃而談,列舉了世界各國的上百起此類案件的犯罪事實,論述了獲救女性的行爲方式,歸納了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特徵,最終得出了三項原則。女性一旦被劫持,要依次做到:擾亂、認同、接納。擾亂是指不進行反抗行爲,不激怒也不迎合罪犯,與此同時,通過與情境差異巨大的言行,干擾罪犯的思維方式,不管他的慾望和目的是什麼,最終要讓他在困惑中逐漸變得被動,不再想“我要做什麼”,而是想“我該怎樣應對她做的”,這樣就可以牽住罪犯的鼻子,讓他短期內不會實施傷害行爲。

“接下來的‘認同’纔是最困難的。”林香茗說,“由於變態殺人犯都存在人格不健全,那麼就要讓他相信你和他具有相同的某項罕見特徵,同屬於被公衆不能理解的‘另類’,讓他在你身上看到‘鏡像化’的自我,這樣他就不再當你是他的泄慾工具、玩物或者報復目標,而是一個可以交心的伴侶,對你予以認同——當然這絕不像說起來那麼簡單,你要完全通過眼睛和感覺對罪犯進行測評,適時發現他的心理短板,並牢牢把握,這非常危險,近似賭博,一旦他發現你和他的‘特徵’根本不一樣,或者暴露出你的真實意圖不過是爲了逃生,那麼他會馬上對你實施殺戮——須知變態殺人犯大都自視甚高,怎麼能容忍你用智慧‘戲弄’他!”

第三是接納。認同就像你披上獸皮混入獸羣,也許野獸會把你當成同類,但依然會看你的毛色、嗅你的氣味,懷疑你只是個山寨貨,這需要時間和一絲錯誤都不能犯的耐心,直到真正相信你是可以和他一起茹毛飲血的傢伙,他纔會給你自由,是謂接納。到了這個階段,你就有很多機會逃離魔爪了……

林香茗這一茶餘飯後的閒談,卻以其論據的豐富、論證的嚴謹,深深吸引了在場的聽衆,法國著名的犯罪學家託皮納爾建議他就這三條原則做一個專題報告,香茗覺得有點草率,又盛情難卻,就在年會最後一天做了個“茶歇演講”,引起轟動,這就是世界犯罪心理學界著名的“蔚山三原則”。

香茗相貌俊美絕倫,所以那次和他一起參會,饒是蕾蓉多麼理性和沉靜,也未免有點魂不守舍,但是涉及學術問題時,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質疑:“你提出的三項原則真的有效嗎?”

林香茗表面謙和,骨子裡和呼延雲一樣傲慢。當蕾蓉提出這一問題時,兩個人正好站在樂天飯店的陽臺上欣賞夜景,林香茗沉思片刻,淡淡一笑:“阿蘭?達瓦卓瑪唱過一首歌叫《心戰》,你聽過嗎?”

“電影《赤壁》的主題歌?”蕾蓉說,“聽過,很美的一首歌。”

“翻天覆地攜手浪逐浪,千杯不醉只醉月光,會心一笑不必講,對看一切都雪亮。”香茗低吟着,將指尖執掌的一杯香檳酒輕輕搖曳,舉起,藉着月光看那傾倒肚腸的琥珀色,微笑道:“一切都是心戰啊……有效也好,無效也罷,只要心不敗,我即不敗。”

只要心不敗,我即不敗。

這也正是蕾蓉被綁架後,用驚人的意志力支撐自己的全部原因。

她很輕易就發現,這個陰鬱的綁架者並沒有性變態特徵,他對自己的侵犯純粹出於復仇的狂想,她反覆回憶着自己曾經學過的一點犯罪心理學,對於這種動機單一的復仇者,你不要在乎他把刀磨得多快,他的復仇決心越強,說明他對靶心盯得越緊,過分專注的視線恰恰構成了他的弱點,只要輕微晃動標靶,就能使他眩暈,甚至達到催眠作用……現在看來,已經達到擾亂黃靜風思維的目的了,接下來該是爭取“認同”了。

他的“短板”是什麼?蕾蓉認爲是那兩個裝有骨頭的包裹。

此時此刻的蕾蓉,並不知道第三個裝有軀幹的包裹快遞到了法醫研究所,她憑藉對前兩個包裹的回憶,得出瞭如下的結論:這個小夥子是和自己有私仇的唯一一個人,所以那包裹必定是他快遞的,儘管他剛纔斷然否認,蕾蓉依然對此堅信不疑。他把骨頭上的肉剔得如此乾淨,他用人骨來標記自己的犯罪特徵,他把女友的屍體存放在工作地點夜夜相伴,也許他有輕微的戀屍癖傾向,那麼,就這樣——

“剛纔我和你說的,是屍體隨着時間推移發生的一些正常的現象,既然你在醫院的太平間打工,那麼你所見的主要是冷凍的屍體,他們的腐敗過程要比常溫條件下慢得多。”蕾蓉盯着他的眼睛,繼續說道:“不過,假如有一天你突然被辭退了,醫院方面辦交接時檢查冰櫃,一定會發現你女友的屍體,到時候就會要求你把屍體帶走,甚至不必通知你,直接火化了事,這個你難道沒有擔心過嗎?”

黃靜風打了個哆嗦,這確實是他一直擔心的事情。

“親人去世了,每個人都希望多看一眼她的遺體,好讓感情的紐帶慢一點剪短,這個我非常能夠理解。”蕾蓉說,“在我們法醫研究所,每次屍檢完成以後,我都會要求下屬縫合刀口,將屍體整容後再交給家屬火化。我想你也希望多學一點簡易的屍體保存方法,這樣萬一你女友的屍體被強行要求挪出時,你還能和她繼續每天廝守——除非你想在自己家安置一個冰櫃。”

黃靜風慢慢地點了點頭,他的刀尖明顯地垂下了。

“一般來說,如果屍體受某些內外因素的影響,腐敗過程中斷,軟組織免於崩解破壞而被不同程度的保存下來,被稱之爲保存型屍體。”蕾蓉說,“最常見的保存型屍體有乾屍和屍蠟。乾屍,簡單地說就是把屍體置於通風、乾燥、高溫的環境下,使腐敗過程中斷,屍體以乾枯的狀態得以保存,木乃伊你肯定知道,說的就是乾屍,不過,你女友的屍體一直藏在冰櫃裡,這麼長的時間,已經失去了製作乾屍的最好時機……相比較之下,屍蠟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埋於溼土或浸在水中的屍體,皮下及脂肪組織因氫化或皂化作用,形成灰白色或黃白色蠟樣物質而被保存,稱爲屍蠟。你可以多買幾隻白瓷浴缸,填上土,將屍體放進去掩埋好,在缸底開一個可以插入塑料管的口,從下向上往土裡注水,保證土裡的溼潤度,成人形成全身屍蠟需要1年左右……”

黃靜風忍不住問:“這樣的話,高霞的屍體就能永遠得到保存,是嗎?”

他的聲音在微微顫抖……“認同”比想象得要來得容易來得快,蕾蓉壓抑着內心的興奮,淡淡道:“理論上是可行的,不過我只給形成屍蠟的屍體做過屍檢,並沒有製作過屍蠟,尤其是冷凍了那麼久的屍體,放在溼潤的土裡,也許屍溫反而會升高,加速腐爛……”

黃靜風的臉上像覆蓋着屍蠟一般又黃又白,口中喃喃道:“我不想讓她腐爛,我不想讓她腐爛……”

蕾蓉輕聲說:“你要是願意,我倒可以和你合作,一起製作屍蠟,你是太平間工人,我是法醫,我們加在一起就整合了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也許所有的死亡到了我們的手裡都會不同尋常,比如……比如讓死亡永生。”

黃靜風擡起頭,呆滯的雙眼裡煥發出被線牽着一般直挺挺的光芒——而線頭盡在蕾蓉的手中。

“我的家人都死了,埋在那個鋪滿落葉的林子裡,我很孤單很孤單,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高霞了,我不想讓她腐爛……”

蕾蓉聽得有點心酸,他其實是個很可憐的人……這一念頭剛剛從腦海裡冒出,她趕緊攝定心神,對於罪犯,這時不能有任何同情,雖然認同的目的已經達到,但是畢竟還沒有到“接納”,也就是說自己還沒有真正脫險。

“我會幫助你的。”蕾蓉的聲音依舊很輕,也很親切,像一個催眠師。

黃靜風扳過蕾蓉的肩膀,讓她側過身,然後握住刀柄,刀刃壓在綁着她的手的繩索上。

只要割開,我就得救了!

請你快一點割開……

“哎,剛纔你說什麼來着?”黃靜風的臉上突然籠罩上一層困惑,“你說,多買幾隻浴缸?我爲什麼要多買幾隻?”

這個人真是……沒辦法,還得繼續和他周旋,蕾蓉平靜地說:“因爲你不止要保存一具屍體啊。”

“啊?”黃靜風張開嘴巴,愈發的困惑了。

“我深信,你給我快遞的那些骨骼,並不是你殺人之後切割、剔骨的,而是這家醫院裡的某些患者死後,屍體存放在太平間,長期無人認領,成爲‘無主之屍’,任憑你‘使用’了。他們既然斷頭少肢,與其繼續存放在這裡,有朝一日被發現後報警,還不如搬回你家中去保存,用來給製作屍蠟做試驗——”

蕾蓉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打了個寒戰。

她猛地意識到,自己被綁架到這裡之後,得知黃靜風是想替女友復仇之後,滿腦子都是怎樣用“蔚山三原則”應對,以至於把被黃靜風打昏前的一幕忘得乾乾淨淨,而就在此時此刻,那幕景象卻異常清楚地出現在眼前——

黃靜風轉過身來,煞白的臉像一具流乾了血似的屍體,他看了蕾蓉一眼,點點頭,然後把鐵門打開了一道縫隙。

蕾蓉立刻向那道縫隙擠了過去,她覺得縫隙有點窄,窄得像……像不願意讓自己通過似的。在一瞬間,她想起了清潔工曾對她說的,咒死出租車司機穆紅勇的小夥子“長了一張煞白煞白的臉”,還有地鐵裡的嬰兒踩踏事件發生後,她請工作人員協助調出監控視頻時,那個時尚女孩指認出的年輕人:個子比較高,臉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

該死,我怎麼忘記了,他是那個預測了穆紅勇和嬰兒的死亡的人!

穆紅勇的事情姑且放到一邊。那個嬰兒被踩踏事件,發生時間是3月9日上午早高峰時段,大約在8點半到9點之間吧,自己追蹤過黃靜風和他的同夥,在地鐵機房裡調出監控視頻,再問完目擊的時尚女孩,她從北通道口的樓梯追出地鐵時,無論如何也要9點10分了,就算那兩個人拐了個彎兒,重新下到地鐵裡面,可是要想在9點半趕到平實路,依然是不可能的。平實路在法醫研究中心不遠處,那裡相對比較僻靜,沒有公交直達,下了地鐵也要步行一刻鐘,打車要穿過一段極其擁堵的市區,至少要半個小時,也就是說,黃靜風和他的同夥都不可能在9點30分到達平實路的公用電話亭,把裝有尺骨的包裹交給快遞員!

所以,黃靜風不是恐怖包裹的投遞者。

所以,自己抓住的“短板”是錯的。

所以,“認同”失效了!

“這非常危險,近似賭博,一旦他發現你和他的‘特徵’根本不一樣,或者暴露出你的真實意圖不過是爲了逃生,那麼他會馬上對你實施殺戮……”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牽引風箏的線斷了!

黃靜風捕捉到了蕾蓉眼中的驚惶,剎那間,他像甦醒的野獸般怒吼一聲,“哐”的把蕾蓉推倒在地!卡住她的脖子,刀尖扎進她的傷口,一雙眼睛瞪得像要爆裂:“你他媽的居然敢耍我!你不僅想花言巧語讓我放掉你,還想把更多的罪行嫁禍在我的頭上!我宰了你!我宰了你!”

“不……不是的。”蕾蓉喘不上氣來,臉上浮現出十分痛苦的神情。

“你把我當傻瓜!你騙我說高霞確實是死於心臟病,我他媽的還真差一點兒就相信了你。”黃靜風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綻開,“你以爲你是誰?你不過是一個靠着在屍檢時作假混飯吃的騙子!法醫?死亡到了你的手裡會不同尋常?我呸!”黃靜風把一口唾沫吐在蕾蓉的鬢角,然後伏下身,肌肉痙攣的臉貼在蕾蓉的臉上,用發黃的牙齒咬着她的耳垂說:“死亡,死亡,你能改變死亡嗎?你能讓死人活過來嗎?你不能,你不能!你那些本領有個屁用啊!可你知道我是誰嗎?可你他媽的知道我的本事嗎?!我能提前預測出一個人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樣的死!精確得就像這把要戳爛你喉管的刀!我比你強一千倍一萬倍,因爲我是斷死師,斷——死——師!”

“斷什麼……”蕾蓉幾近窒息,臉已經漸漸變成了青紫色。

“斷死師!斷死師!”黃靜風對着她的耳道喊道,“你還記得穆紅勇嗎,那個被你說成‘自己找死’的出租車司機,其實是開車差點兒撞到我,被我斷死的!還有一個在地鐵裡哭鬧的孩子,那個孩子哇哇哇的,搞得我頭都要爆炸了,我盼着他安靜,安靜……”他把右手食指豎在脣邊,彷彿嘶叫的蕾蓉就是那個嬰兒:“噓,噓,安靜……可是他不停地哭叫,我知道所有乘客都盼着他快點死,能讓擁擠的車廂裡消停一點兒,於是我就斷死了他!還有逐高公司的總裁,叫什麼來着?好像姓錢……他的公司專門買賣人體器官!我念了斷死訣,他嘎巴一下子就死在了我的面前!你現在倒是猜猜,我下一個斷死的目標是誰?我肯定你猜不出來,我肯定你猜錯了,你以爲是你?不對,是你的姥姥!你的姥姥!”

我的姥姥,那個用大勺子給我挖蘋果吃的姥姥,那個牽着我的手去“核桃社”買糖的姥姥,那個整天咯噔咯噔踩着縫紉機的姥姥,那個在衚衕口的電線杆下擦拭着淚水目送我遠去的姥姥……

“我跟蹤了你,跟護士打聽過了,我知道你探望的那個老太太就是你的姥姥!”黃靜風鼓着眼球,嘴角像抽羊癲瘋一樣狠狠地抽搐着,泛起白沫,“我們斷死師,看一眼就能斷定一個人什麼時候死,那個老太太整個臉都是黑的,瘦成一把骨頭,都脫了相了,這正應了《黃帝內經》上的話‘面黑如漆柴者,血先死……大骨枯槁,大肉陷下,目眶陷,真藏見,目不見人,立死’!我來念一首斷死訣,斷死訣一念,老太太歸西,然後我就送你到下面陪她去吧!”

不,不!不能讓他念斷死訣!姥姥不能死啊!

蕾蓉缺氧的大腦裡殘存的意識,使她拼死掙扎,兩條腿“哐哐哐”的踢在備用停屍櫃上!

豐滿的雙腿在這蹬踹中反覆摩擦着黃靜風的下體,令他渾身燥熱,一種本能的獸性過電般穿透了脊髓,他忍不住扳過蕾蓉的臉,把雙脣壓在了她的嘴脣上,舌頭像撬杆一樣撬開了她的牙齒——

嗷!黃靜風向後面彈起,仰面坐倒在地上。

蕾蓉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背靠着冰冷的牆壁,坐了起來。

黃靜風也慢慢地坐起,看着蕾蓉,慘白的面孔蒙着霜一樣發青,冷酷的雙眼放射出兇殘的光芒。

就像剛剛從停屍櫃裡坐起的一具殭屍。

“撲”的一聲,蕾蓉狠狠地把他的舌頭尖吐在地上:很小的一塊肉,似乎還在蠕動。

“你敢咬我?”黃靜風張開嘴,然後盡力地撐大,撐大,牙齒和舌頭上全都是鮮血,吸血鬼一般,“怎麼樣,我的血,味道好麼?”

“有點腥,有點苦,還有一點點甜……”蕾蓉看着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這是死亡的氣息,就像雨後的大地!”

噹啷啷,那把尖刀掉在了地上。

“這句話是斷死師之間識別身份的暗語”,這是段石碑曾經親口告訴過他的——蕾蓉爲什麼會說出這句暗語?!

黃靜風驚恐萬狀地看着眼前這個被綁縛的、手無寸鐵的女人。

“你還不明白麼?”蕾蓉獰笑着,從來都是沉靜嫺淑的臉孔,此時此刻如厲鬼一般可怖——“我纔是真正的斷死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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