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檢刀槍刃斫剔,須開說:屍在甚處向?當着甚衣服?上有無血跡?傷處長、闊、深分寸?透肉不透肉?或腸肚出,膋膜出,作致命處。
——《洗冤錄·卷之四(殺傷)》
我完了!
當蕾蓉看到黃靜風手握尖刀、雙眼冒火地走進設備室的瞬間,這個強烈的念頭像電鑽一樣鑽進了她的腦海。
黃靜風一把拎起她的脖領子,破口大罵起來,聲音像打雷一般:“高霞的屍體呢?你把高霞的屍體還給我!”他把刀子在蕾蓉的臉頰左右戳來戳去,有好幾次那鋒利的刀刃差一點就在她白皙的面龐上劃開一個永難消失的傷口,蕾蓉不禁閉上眼睛聽天由命了,但是很快,她就聽見黃靜風的咆哮變成了慟哭失聲:“你們怎麼能這樣……嗚嗚嗚,活着要受你們欺負,死了落不成個整屍,嗚嗚嗚嗚!”
蕾蓉慢慢地睜開眼睛,看着這個臉色慘白、淚流成河的人,不知爲什麼眼睛突然溼潤了。
當黃靜風看到蕾蓉眼中的淚花時,不知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愫攫住了他的心,他放下刀子,開始抽泣着講起自己的故事來,從大學時代半夜撿垃圾掙學費,到全家不幸罹難,從和高霞再一次來城市謀生,到她去世後爲了給她的屍體找一個“住處”而應聘做殯儀工……
太平間設備室陰冷潮溼,然而蕾蓉卻聽得十分用心,彷彿又回到了那座小小的三官廟,聽吳虛子在燭光中講授斷死師的歷史……
等一等,你說什麼?
黃靜風突然提到了一個姓郭的女記者,說她和自己都是推動健康更新工程的黑手,她提議把各大醫院的無主屍體拿出來切割器官做移植用,所以今晚要去親手宰了她……蕾蓉的嘴被堵住了,說不出話,只能拼命的搖頭,臉漲得通紅,額頭上泛起豆大的汗珠。
黃靜風看出她有話要說,把堵住她嘴的那塊破布撕了出來。
蕾蓉狠命咳了兩下,厲聲問道:“誰告訴你,我和那個郭記者支持逐高公司的?誰說從冰櫃裡取出的屍體可以用來做器官供體的?!”
沒想到一個要死的人還有如此的膽魄,黃靜風不禁愣住了,蕾蓉盯着他的眼睛說:“我再和你講一遍,我那天去參加逐高公司的記者招待會完全是受朋友的邀請,此前我連這個公司大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你說的那位郭記者,我想我確實有這麼個朋友,但她是跑法制口的記者,曝光逐高公司還差不多!至於你說太平間冰櫃裡保存的屍體,器官還能拿出去移植,我簡直沒有聽過這麼無知的蠢話!你以爲器官移植是搭積木,把供體往受供者身上一塞就行?不要說器官移植了,輸血血型不一樣還出人命呢!供體稍有紕漏,都會出人命的!腎移植,用作供體的腎臟要放在類似細胞內液的無菌容器中低溫保存;心臟移植,供體被切取後要放進裝有保存液的多層無菌塑料袋中,紮緊上口,再放進小型冷藏箱裡保存;肝移植也差不多是這樣;至於角膜移植,目前有很多種角膜保存方法:乾燥保存、冷凍保存、溼房保存、保存液保存……但無論哪一種都要通過阻斷離體組織的自融過程來實現——天底下沒有任何一種器官移植是把太平間冰櫃裡的屍體拿來用的!你難道看不出,雖然低溫放慢了你女友屍體的腐敗過程,可是它依舊在腐敗嗎?誰會用一具充滿腐敗細菌的屍體器官做移植?!”
黃靜風目瞪口呆,蕾蓉仍在憤怒的叱責:“滿腦子沒有一點點科學知識,卻長了一顆點火就着的心,明明變成殺人工具,卻以爲自己大義凜然——你被人利用了,你知道嗎?!”
也許是被蕾蓉的話戳到了痛處,黃靜風的嘴角突然劇烈的抽搐起來:“你給我閉嘴!我是斷死師!我要讓每一次斷死都是準的!這有錯嗎?”
“當然是錯的!”蕾蓉斬釘截鐵地說,“每一次斷死都是準的——當初我師父吳虛子也跟我這麼吹過,事實上你稍微學過一點醫學就知道,通過症狀來判斷患者得什麼病都未必準確,更別說判斷一個人怎麼死了!你會背斷死訣,那又怎麼樣,單一的症狀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疾病的表現:眼皮耷拉,既可能是糖尿病引發的周圍神經病變,也可能是重症肌無力;耳垂有褶皺,可能預兆着冠心病,也可能是單純的皮膚病;間歇性跛行,是腰椎管狹窄症的主要臨牀特點之一,但也有可能是下肢動脈硬化閉塞症的症狀;嘔吐,那預示的疾病可就更復雜了:可能是食物中毒,可能是腸胃病,可能是急性腎炎、還有可能是急性心梗的早期表現……如果光靠看一眼症狀就能確認疾病和死亡,那醫院還要CT、X光機做什麼!我承認斷死術,有時會比較準確的判斷出一個人的死亡,但那只是基於傳統中醫望診技術的一些大概率事件,絕對做不到每一次都精準!斷死失效,就像天氣預報不準一樣正常,你卻爲此要去行兇殺人,你這個瘋子!”
“那錢承的死呢!”黃靜風惡狠狠地說,“我,對他念了斷死訣,然後可是眼睜睜的看着他在我面前死掉!”
蕾蓉一下子啞口無言,是的,這就好像當年吳虛子在南京斷死那三個人一樣,一直是一個謎……
“哈哈哈哈哈!”黃靜風狂笑起來,“說不出來了?你也有說不出來的時候!”他再次拎起她的脖領子,用力之大,幾乎要把她勒死:“我現在就來念一個斷死訣,不過,不是送給你這死人的,而是送給你的姥姥的,你上次不是踢我、咬我嗎?現在你只要敢,我就攪爛你的舌頭!”說着他把刀尖一下子插進了蕾蓉的嘴裡!
舌頭感到蜇人的冰冷,蕾蓉趕緊用牙齒死死咬住刀刃,一點也不敢放鬆。然後,聽黃靜風仰起脖子吟誦起斷死訣來,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他像在執行絞刑的劊子手,把聲腔拉得老長老長,彷彿是有意讓蕾蓉看到系在姥姥脖子上的絞索一點點勒緊。
淚水從她的眼中奪眶而出:對不起,姥姥……
“陰寒徹骨面塗炭,臥榻病死不逾日!”
當唸完最後一句,黃靜風把刀從蕾蓉口中拔出來的一刻,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含着淚水恨恨地瞪着他。
“別這麼兇狠。”黃靜風獰笑道,“現在,沒人救得了你了——”
“真正沒得救了的,是你。”蕾蓉說。
“好啊,不妨看看,到底咱們倆誰死在誰的頭裡。”黃靜風抓起破布重新堵住她的嘴:“我先去宰了那姓郭的記者,然後提着她的腦袋來,讓你到了下面也好有個伴兒!”說着轉身走出了設備室。
鐵門再一次鎖上了。
蕾蓉把頭枕在冰冷的牆壁上,於黑暗中絕望地想:難道黃靜風說的郭記者真的是郭小芬麼?如果是,那麼,那個在幕後操縱他的黑手莫非是想把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剿殺乾淨麼……不!不應該讓任何人爲我陪葬!呼延,思緲,你們一定要想辦法阻止更大的悲劇發生啊!
就在蕾蓉惦念着郭小芬的時候,郭小芬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一個人的到來。
在對姚遠說出“分手”二字的時候,郭小芬得承認,自己的內心深處是想到了呼延雲的。但是,今天中午,當她面臨危險的時候,呼延雲卻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令她渾身血冷。對呼延雲的失望和怨恨,對斷死訣的恐懼和不安,在她心頭交纏成了一片混沌,她就這麼呆呆地坐了一下午,甚至忘記了暗夜的來臨……
手機的鈴聲突然響起,她哆嗦了一下,一看來電顯示是姚遠,一種異樣的溫暖悄然浮上了心頭。
剛一接通,她還沒有說話,就聽到了姚遠氣喘吁吁的聲音:“小小,你在哪裡?”
“我在家啊。”郭小芬有點驚訝,“你怎麼了?”
“我正在去你那裡的路上,打不到車……也許你是對的,不!你肯定是對的!你在家等我!”說完手機就被掛斷了。
我是對的?我什麼地方是對的?郭小芬感到莫名其妙。
她當然不知道,就在今天傍晚快下班的時候,姚遠下決心辭職了,他覺得自己再在公司裡待下去前景不妙。因爲知道王雪芽經常在辦公室加班到很晚,他也沒着急去找他,而是先把自己的東西收到一個塑料箱裡,然後拿着辭職信敲了敲王雪芽緊閉的房門,沒有人應聲。他推開門一看,燈亮着,然而辦公室裡空無一人。
他想,也許王雪芽開會或者吃飯去了,也好,不用當面囉嗦了,把辭職信放下,然後發個短信,就了結了。這麼想着,他走到辦公桌旁邊,剛要把辭職信放下,忽然看見桌上有一個文件夾,夾子上寫着“器官移植供體基本情況”,純粹是出於好奇心,他掀開只看了一眼,像被火燙了一樣,啪地將夾子合上!
我眼花了麼?他毛骨悚然地想。
他豎起耳朵聽了聽,辦公室外面沒有腳步聲,就再次打開了文件夾,快速看了一眼貼在第一份檔案右上角的照片:沒錯,是她,就是昨天晚上把摔倒在地的自己救回家的黃臉女人,她和她的丈夫和女兒……姚遠可以肯定,當時她還活着,而這份檔案上寫着她已經“死亡”,死亡原因一欄是空的,而最最匪夷所思的是,簽署這一檔案的時間竟是數天以前!
也就是說,這個女人還沒有死,但由於她“免費體檢”合格,被選中作爲器官移植的供體,所以她已經被列入這張“死亡名單”上了!
姚遠匆匆看了一下後面的檔案,照片上那一張張臉孔,一望即知也是一些被“免費體檢”後適合做供體的普通人。
這纔是貨真價實、令人髮指的斷死!
想起郭小芬此前對自己的那些告誡,姚遠又羞又憤,他用手機拍下了幾份檔案的照片,準備去找郭小芬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
郭小芬在家中等待着姚遠。雖然不知道他來找自己所爲何事,但心裡總覺得焦躁不安。從窗口向外面望去:陰暗的小街上,沒有什麼行人,地面有點溼,也許是下過雨,那一蓬蓬剛剛長出新葉的欒樹,在路燈的照射下閃爍着幽幽的綠光,像是掩蓋着一羣狼似的。
好安靜啊……甚至是過於安靜了。
“哐啷啷!”廚房裡傳來很大的一聲響動,她嚇得一激靈,怎麼?家裡有人?不可能啊,我中午回來的時候是把門鎖好的。她順手把桌上的一把修眉剪握在手裡,躡手躡腳地向廚房走去,開燈一看,有點哭笑不得,原來是自己養的小貓貝貝正在翻騰吃的。也是,自己一直心事綿綿,忘記給它料理晚餐了。
她彎下腰從櫥櫃裡拿出貓糧倒在小食盆裡,正要往貝貝嘴邊放,忽然聽見大門把手擰動的聲音,她想這一定是姚遠來了,拿着食盆就去開門,貝貝一見到口糧又被拿走,頓時急了,跟着郭小芬的腳後跟喵嗚喵嗚的叫。
郭小芬打開了門,樓道里沒有亮燈,只有一條長長的黑色影子佇立在門口。
大約也就是在這一瞬間,郭小芬覺得有點不對勁,雖然貝貝膽子小怕見生人,雖然這兩年姚遠回來的時間不多,但是跟着自己腳下討食的貝貝斷斷不至於掉頭就跑!
都說動物的第六感比人要敏銳,那麼,它在怕什麼?
幾乎是出於面對危險的本能反應,郭小芬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裡,將已經打開的門狠狠地撞回門框,她聽到“啊”的一聲慘叫,和什麼東西“噹啷”掉在地上的聲音!她已經顧不得細看了,拔腿就往裡屋跑去,將門反鎖上,又拉過椅子什麼的堵在門口。她想拿出手機報警,可找來找去都找不到,纔想起剛纔查看廚房動靜時,把手機落在廚臺上了。
大門口,黃靜風揉着險些被門碾斷的手腕,臉上浮現出痛苦的表情,然後彎下腰,從地上撿起刀子,握緊刀柄,晃晃悠悠走到裡屋門口,一推,沒有推開,倒退了幾步,飛起一腳“哐”地踹向木門,門的另一面立刻浮現出一個浮雕似的大腳印,而且鎖住的鑰匙幾乎是應聲而斷!郭小芬驚叫着跑到窗戶邊,打開窗戶想往下跳,可這是四樓!在不知所措的一瞬間,黃靜風接連幾腳,將門縫踹開得大了一點,他將肩膀塞進去試了試,覺得擠進來似乎還是有點困難,就退了出去,“轟”的又是一腳——
門像山崩一樣徹底的倒下。他走進來了。
沒有血色的面頰,沒有翕動的口鼻,沒有表情的臉孔,沒有瞳孔的眼睛盯着沒有退路的她……離着幾米遠,郭小芬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寒氣和殺氣,那寒氣如此冰冷,能把一切求生的慾念凍僵,那殺氣如此兇殘,根本不準備一擊致命,而是要把她生生活剮!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爲什麼這樣恨我?
郭小芬想喊,然而根本喊不出聲音,看着黃靜風瘦長的身影一步步逼近,彷彿是眼睜睜望着身披黑袍的死神揮舞下了巨大的鐮刀。
她閉上了眼睛。
“小小快逃!”她聽見姚遠的聲音霹靂一般在屋子裡炸響,睜開眼睛的一刻,她看見黃靜風握着刀的右手手腕被姚遠抓住,向牆上磕去!那手腕本來就被郭小芬用門狠狠碾壓了一下,再一撞,發出“咔嚓”的斷裂聲,黃靜風“嗷”的一聲慘叫,刀子向地上掉去——
撲哧!不對!刀子掉到地上,應該是噹啷一聲,這是什麼聲音?!
郭小芬定睛望去,看到了她這一生都永難忘卻的一幕:刀子掉落時,被黃靜風用左手接住,然後狠狠插進了姚遠的小腹,用力之大,刀尖竟從姚遠的後脊刺透出來!
哦——
姚遠望着黃靜風,嗓子裡發出這麼奇怪的一聲,沒有痛楚,沒有怨恨,彷彿是認出了什麼,又好像走得太久,累了,休息休息,就像大學時代的傍晚,和黃靜風打完飯在食堂的一角坐下時那樣……
黃靜風也認出了他,不禁嚎叫了起來:“姚遠!怎麼是你?怎麼是你啊?!”
“快走……”姚遠推了他一下,不知是讓他走,還是讓郭小芬走,然後背靠着牆,慢慢地坐倒在地。
黃靜風跪在姚遠面前,瘋了一樣撕扯着自己的頭髮,任憑撲上來的郭小芬一邊大哭一邊在他的後背狠命捶打着。
“快走!”姚遠用盡力氣,又推了他一下,這回可以確認無疑,他是讓黃靜風逃走。
黃靜風瞪圓了眼睛看着他。
“你爲什麼要幫我?”
“因爲我懷疑那本書是我自己丟在自習室了,如果你拿走看,那不算偷,充其量是借——我不喜歡看別人被冤枉。”
“謝謝你。”
“你好,我叫姚遠。”
“黃靜風。”
黃靜風滿眼都是淚水,站起身,飛快地衝出了屋子。
“姚遠!姚遠!”看到姚遠慢慢閉上了眼睛,郭小芬抱住他聲嘶力竭地哭叫着,然而她再也不可能喚他醒來……
藉着蒼茫的夜色,黃靜風一口氣逃回了市第一醫院,當他撞開太平間設備室的鐵門時,蕾蓉看到他渾身上下血跡斑斑,不由得絕望地想:完了,郭小芬肯定是遇害了……然而接下來,她卻看到了無法想象的一幕,黃靜風手裡拿着一把剪子,一下子就剪開了捆住她手腳的繩索,並拔掉了塞在她嘴裡的破布,然後大喊着:“你走!你走!你快走!”
直到這時,蕾蓉纔看到他滿臉的淚水,不禁驚訝地問:“你怎麼了?”
“我殺了他!我殺了我最好的兄弟!”黃靜風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大學時那麼多人欺負我、看不起我,可是他從來沒有,從來就沒有過一次!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這麼多年,那麼多事兒,一件接着一件,就是個鐵人也受不了啊,我又有什麼辦法,我只能忘記,我忘記好多好多,我根本就不認得郭小芬了,我要知道是她我說什麼都不會下手的啊,她是個很善良的好女孩,她根本就不可能幫逐高公司做那些傷天害理的壞事,我受騙了,我上當了……我不想做斷死師,我從小就膽小,我從來都怕惹事,別人欺負我我只會忍受,我從沒想過我真的會殺人,而且,是親手殺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啊!可他一點都沒有怨我,他讓我逃走,他知道我肯定不是故意的,他怕我再被別人冤枉……”
聽着他慘烈的嚎哭,蕾蓉感到自己也被悲傷的潮水淹沒,她蹲在他面前,輕輕地抱住他。
黃靜風把碩大的腦殼搭在蕾蓉的肩膀上,泣不成聲,瘦長的身軀碎了一般劇烈的顫抖。
蕾蓉不知道,一向冷靜而理性的自己,爲什麼沒有迅速逃走,她只是覺得她同情這個險些殺害自己的人,同情他的遭遇、他的不幸。
很久很久,黃靜風依然在抽泣。
狹小的設備室,潮溼的牆壁,生了鏽的冷藏櫃,禁錮的,腐爛的,冰冷的,在這抽泣聲裡都緘默着,像永遠不能改變的鐵與死。
漸漸地,他沉靜了下來,擡起頭,凝視着蕾蓉。
蕾蓉發現,那個冷漠、殘酷、瘋狂、仇恨一切的黃靜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善良、柔和,目光中充滿歉疚和懺悔的小夥子,儘管縱橫的淚水將他的臉孔劃成了一片花,但就像撲滅山火的暴雨一樣,至少讓原本暴戾的一切都變得溫潤了一些。
“謝謝你,蕾蓉。”黃靜風低聲說,“我想你說得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該是了結一切的時候了。”
蕾蓉有點不放心,輕聲說:“你已經做了錯事,可千萬別再做傻事,跟我一起去向警方投案自首吧,爭取寬大處理。”
“不!”黃靜風搖了搖頭,“段石碑教會了我斷死術,可是現在我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從一開始就是爲了利用我,所以我得找他算清這筆賬……”
“你不能去,你不是他的對手,把一切都交給警方吧。”
“穆紅勇死了,錢承死了,姚遠死了……還有地鐵裡那個孩子,死了這麼多人,我總得搞明白他們到底都是怎麼死的吧?我總得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都是我殺害的吧?如果我現在就自首,段石碑肯定會聞風而逃,那麼我也許永遠都搞不清答案了。”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陪你自首,然後把一切都告訴警方,引段石碑來找你,然後再把他抓獲,這樣同樣能搞清真相——”
“蕾蓉!”黃靜風厲聲一喝,嚇了她一跳。
黃靜風意識到自己嚇着她了,歉疚地說:“對不起,蕾蓉。你理解我吧,我殺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我如果不親手幫他報仇,我死了都不會心安的……如果你真的想要幫我,我倒有個事情想託付你。”
“你說。”
“你幫我找到高霞的屍體,把她安葬了吧——如果她沒有被拿去做器官移植的供體。”
“好,我答應你!”
“那麼,我先走一步,你也趕快離開這兒吧!”
說完,黃靜風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向外面走去,瘦長的身影猶如一道裂痕。
蕾蓉抱着腿,靜靜地坐着,彷彿一個被開釋後卻又回到牢房的囚徒,在自我的監禁中思索着什麼……很久很久,她也慢慢地站起,走出了設備室,來到了空無一人的太平間,她看着那一排冰櫃,看着頭頂滋滋響的大管燈將她的影子投射於灰白的櫃門,她想:我差一點也要和你們睡在一起了——當然,我終究有一天會睡在裡面,但是,那一天還是來得越晚越好,而且,每個人死亡的時間和地點都應該是造物主的決定,決不應該是某個人用嘴、用刀、用槍、用毒藥或隨便用什麼“斷定”出來的。
作爲一位法醫,我一直都在爲此而努力着。
然後,她走到太平間門口,正要推開玻璃門,忽然有點猶豫,透過玻璃向外望去,有一條長了青苔的石頭臺階向上延伸,那也許是通到地面的途徑吧,但是經過這幾天的囚禁,她有一種不安的預感:我怎麼可能這樣輕易的脫險?在出口的地方也許還埋伏着什麼。她得餘光一掃,發現身側居然有一臺電梯,她知道這肯定是醫院用來運送死去病人的屍體的,這麼說,如果坐電梯到一層就應該能到達門診樓或住院部,從大門堂堂正正地走出去,豈不是更好?
她按了一下“向上”鍵,電梯門打開了,很大的一個長方形箱體,本身就像一具鐵棺材。
她走了進去,按下“1”,電梯門咯吱咯吱地關上,先是頓了一下,然後向上提去,在這短暫的行程中,蕾蓉竟回了兩次頭,明明電梯裡只有她一個人,可是她總覺得,在自己空曠的身後隱藏着什麼,然而她每次回頭看到的,卻只有污濁的內壁照出的一個模糊的自己。
別再疑神疑鬼了。她想。
電梯又是一頓,電梯門卻沒有打開。
怎麼回事?她想起了看過的幾個恐怖片,不過還沒等她回憶起具體的電影名字和情節,電梯門就打開了。
她朝門外邁出了一步,彷彿走進了一個更大的太平間,或者更大的棺材:望不到頭的漫長過道,寂靜如死,白色的牆壁像帷幔般遮蓋着子夜,那一扇扇鉛灰色的房門,雖然關得緊緊的,卻總給人一種有人從門縫裡往外窺探的異樣感覺。
蕾蓉仰起頭,竹節蟲一樣蜿蜒的管燈延伸出很遠,骯髒的光芒除了把陰影照得更加清晰,什麼用都沒有。在管燈的兩側,還懸吊着巨蟒一樣粗大的管道,不知道里面涌動着什麼,不時發出腸鳴一樣的咕嚕聲,彷彿整座樓道正在嚥氣。
蕾蓉的心有點慌亂,有一刻她甚至以爲世上的人都死光了,只剩她一個倖存者,未來的時光只是在管燈的照耀下,行走於半明半暗卻又遙遙無期的旅程……她定了定神,想趕緊找到門口走出這詭異的地方,於是沿着樓道向前走着,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越來越急促。
拐了個彎,迎面是一堵牆。
怎麼搞的,居然走到死衚衕裡來了,這個活像被遺棄的樓裡怎麼連個值班護士都沒有?蕾蓉生氣地想着,正要沿原路返回,突然聽見“咔噠”一聲。
不,不,不,不是頭頂管道的腸鳴,也不是自己腳步的迴音,這“咔噠”聲就像鴿子窩裡傳出的一聲貓叫,分外異樣。蕾蓉回過頭,就在剛纔拐過來的牆角,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攤在地上。
我被人跟蹤了,而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誰?”她問道。
影子沒有動。
“有人在嗎?”蕾蓉提高了聲音。
影子蠕動了一下,然後,一個人從牆的後面慢慢地走了出來。
他穿着白大褂,身材瘦小,營養不良似的,無論眼睛和嘴都細細的,像個受氣的小媳婦,連說話也輕聲細氣的:“你是患者還是家屬?怎麼這麼晚了還在醫院裡走動?”
哦,原來是個值班醫生。蕾蓉覺得沒必要把自己的遭遇詳細對他說,就告訴他自己是患者家屬,迷路了,希望他帶自己走出這座大樓。
那醫生點點頭,便帶着她一路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來到一座電梯前,醫生按了“向下”鍵,電梯門打開了,醫生說:“你下去就是出口。”
蕾蓉說了聲“謝謝”,擡腿便往電梯裡面走,不經意的擡頭,卻讓她毛骨悚然!
污濁的電梯內壁照出自己的影像,是那麼的熟悉!
他帶我原路返回!他要我下到太平間去!
蕾蓉轉過身,驚恐地望着那個醫生!
醫生面無表情,伸出右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蕾蓉拔腿就跑,從學校畢業後她就沒有這樣狂奔過,兩側帷幔似的牆壁竟像被狂奔帶起的風掀動一般,搖擺起來,而身後卻沒有聽到追蹤者的腳步聲。
難道他知道我根本逃不出去?!管不了那許多了。
慌不擇路地跑到樓道的盡頭,拐彎,再跑,再拐彎,千萬不要在慌亂中繞回去啊,她這麼想着,突然看到前面一個拐角的地面流露出一個黑色的折角,顯然是躲藏在後面的人的影子,奔跑得太快了,她剎不住了!於是在抵達拐角的一刻,用左腳在牆上狠命一蹬,整個身體後仰着向對面的牆壁倒去,幾乎是在同一秒,一把鋒利的消防斧的斧刃,貼着她的耳際狠狠地劈在了她背靠的牆上,“咔嚓”一聲,牆灰和水泥塊爆炸一般迸出!白色的牆壁裂開一個巨大的口子——如果不是她閃躲得快,幾乎可以肯定,斧頭已經從側面劈裂了她的頭顱!
那個醫生輕輕一拉斧柄,深陷在牆裡的斧頭就被拔了出來。
他望着蕾蓉,咧開了嘴,發出猙獰的一笑。
他的瘦弱完全是一種假象,純粹是爲了掩飾巨大的力量以及比力量更加巨大的兇殘。
蕾蓉注意到,他已經戴上了乳膠手套。
這樣一來,他的指紋就不會留在兇器上了。
蕾蓉想再往前跑,已經不可能了,因爲前面是死路,只有側面有一扇門,蕾蓉用盡全部力氣將肩膀撞上去,轟隆一聲整個門板都傾倒在地上,蕾蓉也順勢摔了下去,她顧不得渾身上下骨裂般的疼痛,奮力爬了起來,向前撲去,可是一個趔趄又摔倒了,然後再一次爬起。
藉着樓道射進來的燈光,蕾蓉纔看清,眼前這個寬大的房間,是一個廢棄了的器材室,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裝着醫療器械的箱子堆在牆角,從窗戶向外望去,能看到一叢叢灌木,只要跳出去就能得救了,然而也許是爲了防盜的緣故,窗戶外面都裝着鐵的護欄。
無路可退了。蕾蓉轉過身,喘着氣,瞪着那個醫生:“你是誰?你爲什麼要追殺我?”
“我叫張文質,是這家醫院的院長助理,負責醫院和逐高公司一起合作的‘健康更新工程’事宜。”那醫生把消防斧拄在地上,輕聲細氣地自我介紹道,“本來你不需要死,誰知黃靜風居然綁架了你,可又磨磨唧唧地不殺你,沒辦法,我只好弄走了他女朋友的屍體,本以爲他惱羞成怒,會幹掉你和那個多管閒事的郭小芬,誰知那個蠢貨居然殺錯了人,還把你給放了,我只好親自動手了。”
“原來你就是那個段石碑!”蕾蓉逼視着他。
張文質重新拿起了消防斧:“跪在地上不要動,我會讓你死得少一些痛苦。”
蕾蓉退了幾步,後背“哐”地撞在了牆上。她看見旁邊的醫療器械箱上有一把不知誰丟下的解剖刀,順手拿了起來,緊緊握在手裡。
“你別過來!”蕾蓉喊道。
也許是刀子過於短小的緣故,活像是她伸出食指做了個“1”字。
張文質眯起眼睛使勁看了看,纔看清她手裡抓得是個什麼,不禁發出一陣怪笑,上前走了一步。
“你……你別再往前走了!”蕾蓉把解剖刀對準了他,聲音顫抖地說。
張文質又向前走了兩步,他看着蕾蓉,像一隻狼看着摔斷了腿的小鹿,然後,雙手抓住消防斧的木柄,對準了蕾蓉的眉心,高高地舉起斧頭——
呼!斧刃卷着風聲,狠狠劈下!同一剎那,蕾蓉也拋出瞭解剖刀!
“拋”這個字用得精準絕倫。是的,那不是扔,也不是投,在張文質看來,純粹是蕾蓉在極度的驚惶失措中,把解剖刀毫無力量的拋出,刀子在半空中翻轉了幾圈,與斧刃擦身而過,在張文質的鼻樑下面徹底失去了力道——
蕾蓉的右腳在牆上一蹬,跳躍着閃開了斧刃,她也許想就此從張文質的身邊躥過,逃出這器材室——做夢!你以爲當你背對着我的時候,還能躲開我利斧的第二次劈砍嗎?!
然而,蕾蓉落地的瞬間,右手抓住了那把解剖刀。
難道……難道她看似放棄的拋擲,她看似逃亡的騰躍,都是爲了避開消防斧沉重的力道,在某個時間和空間,讓身體和解剖刀瞬間分離後,更好地聚合於一體?!
張文質還沒有醒悟過來,就聽見毒蛇吐信似的幾下“嘶嘶”聲,眼前電光火石般的一陣閃爍,瞳仁裡留下了幾道藍色的閃電。
搞什麼?張文質歪過頭,看着在他側後方站定的蕾蓉,不解地抓起斧柄轉過身——
也許是轉身轉得太猛了,他的肚兜掉了下來。
肚兜?我哪裡來的肚兜?
他驚詫地低下頭,看着自己的上半身,從胸口到小腹的衣服和皮膚,都鬆鬆垮垮地耷拉在了腰部以下……
啊!啊!啊!
他被這恐怖的景象嚇瘋了,慘叫着扔掉斧頭,去捧自己不斷滾落的內臟,然而沾滿鮮血和黏液的雙手什麼都接不住,只能眼睜睜看着它們滑落在地。
他身子一歪,頹然地倒下。
蕾蓉沒有回頭,手中緊握的解剖刀,由於解剖得過於迅猛的緣故,竟然連一滴血都沒有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