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生勒,未死間即時吊起,詐作自縊,此稍難辨。如跡狀可疑,莫若檢作勒殺,立限捉賊也。
——《洗冤錄·卷之三(被打勒死假作自縊)》
當大批警察趕到的時候,蕾蓉正坐在器材室門口的一張椅子上——她用張文質的手機報了警。警察們封鎖了現場,有幾個新入職的一看那屍體內臟流了一地的場面,當場就嘔吐了起來,被聞訊而來的劉思緲統統轟了出去。
緊接着,得到消息的呼延雲和馬笑中也趕到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蕾蓉的神情非常平靜,不像是剛剛把一個活人解剖,倒像是剛剛用刀叉割開了一塊牛排,只是嫌七分熟的粉色血水不大雅緻……
“姐姐你怎麼樣?”呼延雲單腿跪在蕾蓉面前,抓着她的手問。
看到這個娃娃臉一臉的胡茬子,眼圈發黑,蕾蓉淡淡一笑:“辛苦你了……姥姥的病好些了嗎?”
呼延雲的口吻頓時變得沉重:“時醒時昏迷的,醫生說狀況還是不好……等會兒你和我一起去住院部二樓的病房看看她吧。”
這時,值夜班的醫生和護士們,許多都偷偷溜過來看出了什麼事,被警方擋在樓道的遠處,不過,腎移植科的匡主任喊了蕾蓉兩聲,被放了過來,當他了解到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不禁連吐舌頭:“蕾蓉,你還記得那年解剖刀競技比賽麼?我一向覺得自己的解剖刀法是最快的,可惜因爲你也參加,我只拿了個亞軍……”
這時,帶隊警官走了過來,說蕾蓉是兩起命案的犯罪嫌疑人,要立刻拘捕她,被劉思緲幾句話頂了回去:“錢承那案子,法醫鑑定結果是自發性氣胸引發的死亡,和蕾蓉無關;眼下這案子,我對犯罪現場的初步勘查結果,可以認定蕾蓉屬自衛殺人,並無防衛過當,所以蕾蓉是受害者,不僅不能拘捕,還應受到保護。”
這時,一個身影突然撲進蕾蓉的懷裡,放聲大哭,蕾蓉一看是唐小糖,旁邊還站着高大倫,蕾蓉一面輕輕撫摩她的肩膀一面問:“你們怎麼來了?”
劉思緲說:“他們這幾天一直都在打探你的下落,我告訴他們說找到你了,他倆馬上就趕了過來。”
“也好。”蕾蓉點點頭,“你們兩個正好幫我做一件事情,給張文質的屍體剃個頭。”
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不知蕾蓉意欲何爲,但蕾蓉似乎不願解釋。
高大倫只好動手,沒有電推子,就弄了把解剖刀一邊刮一邊薅的,由於屍況過於慘烈,所以沒讓唐小糖參與,何況唐小糖抱着蕾蓉的胳膊,一刻都不肯放鬆,就連劉思緲找蕾蓉單獨說案子,她也絕不鬆手,最後還是蕾蓉好說歹說才擺脫了她。
劉思緲、馬笑中和呼延雲把蕾蓉帶到一個單獨的房間,關上了門。
“姐姐,現在這屋子裡都是自己人,你說說,這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劉思緲神情嚴肅地說。
蕾蓉本不想講話,但她深知劉思緲辦案時有多麼執拗,於是把自己被黃靜風綁架,中間幾次險遭殺害,最終卻死裡逃生的過程,講了一遍,其中,關於少年時代自己做過斷死師那一段,含混了過去,畢竟,後來在陳泰來先生的一力栽培下,她成爲了溪香舍舍主,爲了不影響溪香舍聲譽,那段不光彩的歷史被列入絕密的密檔,只有極少幾個人知道真相。
聽完蕾蓉這席話,馬笑中憤憤地說:“我這就帶人,把逐高公司那幫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蛋都抓起來!”
“等一等。”呼延雲道,“說逐高公司倒賣人體器官什麼的,只是黃靜風的一面之詞,我們沒有證據啊。”
“我想,我有你們要的證據。”
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口,大家回頭一看,竟是郭小芬,她哭腫的眼睛、披散的頭髮和憔悴的臉蛋,好像一個剛剛從水底走出的人。
大家已經知道了姚遠遇難的噩耗,一起上前輕聲安慰她。
她從懷裡掏出一隻沾着血的手機說:“這是姚遠的手機,他在找我的路上可能預感到什麼,給我發了短信,說他的手機中保存着幾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明明還活着,卻已經被逐高公司納入‘供體’……出事時,我的手機放在廚房了,很晚纔看到這條短信。請……請你們不要讓姚遠白白死去……”
望着掩面痛哭的郭小芬,幾個朋友的神情都痛楚而憤恨……突然,馬笑中爆炸一般怒吼道:“抓到這幫狗日的,老子把他們一個個槍斃!”
“老馬,你冷靜點!”劉思緲說,“千頭萬緒的,咱們必須一樣一樣解決……現在是凌晨一點,距離明早上班還有七個小時,我們要利用這寶貴的七個小時,把局面扳回來!老馬,你帶着你們派出所的警力,兵分兩路,一路對這家醫院進行調查,看看那個‘健康更新工程’都藏了什麼污納了什麼垢;另一路把逐高公司給我抄了!所有和案情相關的文件,全部扣押、拍照,重要線索連夜追查,該抓就抓,然後突審,小郭你和他一起去,重要資料保存一份,以防萬一。”
馬笑中有點猶豫:“我警力不夠可咋辦?”
蕾蓉插了一嘴:“我聽說楚天瑛調到市局刑偵處了,你可以找他一下,他爲人正派,是咱們可以信任的人——”
“姐姐……”劉思緲苦笑了一下,“不知什麼原因,‘四大’爲了你的事情開會表決之後,楚天瑛突然被停職了……”
蕾蓉一驚,但這時來不及細想楚天瑛的事情,立刻說出一個手機號碼:“這是玉浮閣的電話,老馬你需要的話,就傳達我的命令,他們會聽你的調遣。”
“好!”馬笑中一拍巴掌。
蕾蓉說:“思緲,你陪我回一趟法醫研究所吧,我要對錢承的屍體進行二次屍檢,一定要找到他的真實死因,爲了防止劉曉紅干擾,你就假傳上面命令,說我被重新任命爲研究中心主任,這個謊言只能維持七個小時,希望夠用……”
“嗯!”劉思緲毫不猶豫地答應道。
蕾蓉看了劉思緲一眼,她深知,無論是查抄醫院和逐高公司,還是假傳命令讓自己二次屍檢,最終的所有責任都要劉思緲來負。但是,劉思緲彷彿早就準備坦然接受一切結果了,不知道是什麼情愫,讓這個一向理性的刑事技術專家,變得如此義無反顧。
“呼延——”劉思緲剛剛叫了一聲,卻發現呼延雲的雙眸閃爍着幽邃的光芒,知道他正在思考着什麼,也知道他的風格是不受任何拘束的獨立調查,所以一時猶豫該給他派什麼工作。蕾蓉說:“段石碑已經死了,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查清他的殺人手法,以及‘健康更新工程’的犯罪事實,我看呼延雲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就讓他跟着咱們拾遺補缺吧。”
“姐姐,你也許擺脫了死神的陰影,但未必擺脫了死神。”呼延雲望着她說,“所以還是要提高警惕,特別是張文質和你的那段對話,千萬注意保密。”
蕾蓉有點糊塗:“那段對話……怎麼了?”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是唐小糖和高大倫,他倆要帶着張文質的屍體回研究所去做屍檢,問蕾蓉跟不跟他們一起回去。
“他的頭髮剃光了麼?”蕾蓉問。
“剃光了,頭髮都收好,準備回去DNA檢測後歸檔。”
“不是……”蕾蓉知道他們誤會了,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他的天靈蓋上有沒有一塊很長的刀疤?”
唐小糖搖了搖頭。這麼說,他不是當年那個害死師父吳虛子的師哥。蕾蓉的心一沉。
“蕾蓉姐,你到底跟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啊?”唐小糖搖着蕾蓉的胳膊,嘟着小嘴問道。
蕾蓉心事重重的,隨口問了一句:“王文勇怎麼沒過來?”
“他啊,見風使舵,和劉曉紅掛得緊緊的,現在是她手下的紅人,纔不屑於和咱們爲伍呢。”唐小糖說,“今天他一個朋友美容院開業,他晚上好像參加酒宴去了。”
“那你不妨告訴他,剛剛接到上級的命令,蕾蓉重新當上主任了。”劉思緲冷笑道,“你們倆先回研究中心,我們隨後就過去。”
唐小糖和高大倫走後,劉思緲、蕾蓉、馬笑中和呼延雲又圍繞行動的細節做了一番探討,證據提取、警力部署、抓捕方案、突審流程……連受到挫折的預案都考慮好了,看看錶已經是凌晨兩點,準備分頭行動,臨別前,馬笑中突然感慨了一下:“我今天才知道‘敢爲天下先’是多麼偉大的事情!”
呼延雲莫名其妙:“啥意思?”
“差不多吧!”馬笑中說,“前幾天我不是去四處混了一陣子麼,今天行動要是失敗,估計咱們幾個都得去四處養老了,哥們兒我上次建立的人際關係,應該還用得上,保證諸位吃的比拉的精細。”
此人說話如此不堪,大家卻已經習慣,何況,至少他說對了一點,一旦失敗,他們幾個肯定將面臨嚴重後果,不過蕾蓉的一句話,讓所有人都堅信:這是一次不容逃避的搏鬥——
“沒什麼,權當自救吧。”
蕾蓉和呼延雲坐上劉思緲開的警車,向法醫研究中心駛去。
深夜的城市,黑暗的天空散發着潮溼的霧氣,每盞路燈的光芒都像繚着煙似的迷濛,在空曠的街道上猶如撐起兩排溼漉漉的肋骨。
劉思緲從車內的後視鏡,望着坐在後座上神態安詳的蕾蓉,不禁想:此時此刻,那些在逼仄的房間裡熟睡的人們,知道有個剛剛死裡逃生的法醫,正在爲了他們的器官不被隨意摘取,再次踏上叵測的路途嗎?而事實上,就在幾天前,他們還在用最惡毒的語言謾罵和攻擊這個女人……
正在這時,手機響了,劉思緲一邊把握方向盤一邊接聽,掛上電話後,直接把車子來了一個大掉頭。
“怎麼了?”蕾蓉驚訝地問。
劉思緲冷冷地說:“有警員查到了黃靜風的住處,發現他已經上吊自殺了……”
很破舊的一棟樓,頂層的一居室,明晃晃的白熾燈,黃靜風就吊死在橫穿過天花板邊沿的一根暖氣管上,慘白的臉孔愈發慘白,眼睛半睜半閉,紅紅的舌尖吐出一點,瘦高的身體像陪葬扎的紙人,稍微有點風就晃啊晃的……
“我一擰把手,門沒有鎖,黑燈瞎火的什麼都看不見,用手電筒一照,就看見他吊在那裡,嚇了我一跳,趕緊找到燈繩,拉開燈,然後和其他幾個同事保護現場,並打電話給您。”第一個進入現場的刑警向劉思緲彙報。
劉思緲皺着眉頭問:“你們怎麼保護的現場?”
那刑警戰戰兢兢地說:“我們穿上藍色鞋套,戴上白手套,走進去看了看,確認他真的斷了氣……我們沒有碰任何東西。”
事實上,這在劉思緲看來都純屬多餘,因爲命案現場遺留的嫌犯鞋印多半都是被警方的鞋套擦抹破壞的。按照她的觀點,只要發現現場,刑警第一要做的就是什麼都不做,直接請刑技人員來勘查,不過這對中國的刑偵工作是一種苛求,如果指望每個警隊在出每個案子時都有足夠的刑技人員及時配合,那還不如在龍年給每個孕婦都配上個月嫂來得靠譜。
常見的犯罪現場搜索模式有六種:直線搜索法(捋帶子)、網格搜索法(走格子)、區域搜索法、圓周/輻射搜索法、螺旋搜索法和關聯搜索法。其中,捋帶子一般針對室外犯罪現場,區域搜索法往往需要多名勘察人員共同進行,圓周法和螺旋法的搜索速度比較快,只是容易遺漏物證。
一般來說,針對室內犯罪現場多采用網格搜索法,不過今天,劉思緲卻決定採用區域搜索法——儘管在場的刑技人員只有她一個人。
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爲,她的視線將整個房間掃視一遍之後發現:桌子上沒有放東西,書架和大衣櫃都是空的,牀鋪當然鋪了被褥,但牀下和牀邊堆着幾個還沒有打開的編織袋,破綻的口子露出衣服和書……這說明黃靜風在這裡剛剛住下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把搬來的東西歸攏到該放的位置。所以,有價值物證的存在範圍可能僅僅集中在幾個區域。而區域搜索法的優點恰恰在於將空間劃分一定區域以後(以這間屋子爲例,可劃分爲死者周邊區域、生前主要活動區域和生前較少活動區域),可以按照重要程度對某些區域重點搜索:比如一張用來睡覺的牀和一張蒙着灰塵的桌子,後者簡單看一下即可,而前者必須反覆勘查。
當然,在勘查前有個事情最好先確定,那就是黃靜風到底是不是自殺的。
如果是自殺,那麼這就是自殺現場而不是犯罪現場,勘查的價值和意義都立刻下降了好幾個級別。
這自然需要蕾蓉來做鑑定。
按照劉思緲的要求,蕾蓉沿着牆邊走到黃靜風屍體前面。她短暫地凝視了他一陣,突然擡起頭,似乎不想讓人看到她的眼睛,留着一道刀痕的雪白脖頸劇烈起伏了幾下,旋即恢復了平靜。
她戴上乳膠手套,走上前去開始做初步的屍檢:先目測了一下黃靜風腳底和地面的距離,以及他踢倒的小凳子的高度,基本是相符的;然後看了一下黃靜風垂下的雙手的指甲,如果他不是自殺而是被勒死的,那麼在與兇手的搏鬥中,指甲縫內很可能留有兇手的表皮組織殘片及血跡,但是也沒有;接下來就是觀察頸部。自縊和勒殺的鑑別絕大多數都可以通過觀察頸部得出結論,比如自縊的索溝多在舌骨與甲狀軟骨之間,而勒殺的索溝多在甲狀軟骨或其下方,再比如自縊的索溝很少出血,而勒殺的索溝多出血,顏色較深,還有“八字不交”——自縊者的縊繩經耳後越過乳突,升入髮際,在頭枕部上方形成提空,所以索溝不閉鎖,古稱“八字不交”,如果“交”上了,無疑就是兇手用繩索勒住受害人,在他身後用雙手向兩側相反方向用力拉緊繩索造成的。
黃靜風的頸部特徵顯示,他應該是自縊。
但這也不一定。《洗冤錄》上就有這麼一句“惟有生勒,未死間即時吊起,詐作自縊,此稍難辨”,意思是說:當人被勒昏的同時馬上被懸吊起而僞裝自縊,上述頸部特徵依然是很難辨別的。這就需要做進一步的屍體解剖了,查看黃靜風的頸動脈分叉下內膜是否有橫向裂傷,腦膜溢血是否明顯,以及血液內有無酒精反應或其他麻醉藥物反應……
然而這些都需要時間,蕾蓉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
不,不要想這些了,還是集中精力想想眼前的案子吧:黃靜風真的是自殺嗎?他不是還要找師父段石碑算賬嗎?
“怎麼樣,自殺還是他殺?”劉思緲在旁邊問蕾蓉。
“需要把屍體帶回所裡做檢驗。”蕾蓉低聲說。
劉思緲聽出她的無奈,正要對着門外的幾個刑警發號施令,突然耳畔響起一個聲音——
“黃靜風的右臂,手腕這裡,怎麼了?”
是呼延雲,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溜了進來,劉思緲皺起眉頭正要訓斥他,蕾蓉答道:“腕骨骨折,挺嚴重的,他在太平間設備室最後一次出現時我就注意到了,右前臂老是耷拉着,擡不起來。”
“會影響手指的機能嗎?”
“肯定會有不小的影響啊……怎麼了?”
呼延雲一指黃靜風的脖頸下方:“那麼,他是怎麼打的繩結呢?那個繩結可是打了好幾道,夠複雜的。”
劉思緲和蕾蓉大吃一驚,不約而同地盯住那繩結:繩結是一團死疙瘩,應該是某個人把繩子的一頭拋過暖氣管,然後踏着凳子在半空中打的結,如果說拋繩子還可以用左手,那麼打這樣一個繩結無論如何不可能用單手完成。
他殺,毋庸置疑。
劉思緲看了呼延雲一眼,憎惡而欽佩,然後低聲說:“你們倆出去吧,我要開始勘查犯罪現場了。”
黃靜風的屍體被裝進黑色盛屍袋,封好,掛上標籤,運回法醫研究所,站在樓道里的蕾蓉望着這一幕,口中喃喃自語:“到底是誰殺害的黃靜風?”
呼延雲在旁邊幽幽地說:“當然是一個想讓你以爲整個案件到此結束的人……”
這時,有個警察把這一居室的房東找來了,他說是一個留着絡腮鬍子的男人兩個月之前租的房子,一下子就交了半年的租金。把黃靜風的照片給他看,他說即便粘上鬍子也肯定不是這人租的,警察又拿出張文質的照片讓他辨認,他揉着眼睛看了半天,說不好確認。
蕾蓉突然想起,自己在地鐵裡與黃靜風和段石碑撞上那次,曾經到電腦機房調出通道口的監控視頻來看,發現了他倆的影像,於是打電話讓地鐵方面將視頻發過來,沒多久,視頻傳回,用筆記本電腦打開,看到黃靜風和段石碑出現的時候,房東指着段石碑肯定地說:“就是他租的房子,這臉型這鬍子,一模一樣。”
然而,那圖像只是一掠而過,異常模糊,段石碑留着絡腮鬍子,豎起的風衣領子將臉遮了大半,還戴着墨鏡,所以根本不能辨別這人是不是張文質。唯一肯定的就是這一居室是段石碑租下,然後讓黃靜風住的……
一個小時左右,對犯罪現場的勘查結束,劉思緲走出了房間,將一張已經填寫完畢的犯罪現場初步勘查表遞給蕾蓉說:“你看看吧。”
蕾蓉接過來,呼延雲也湊到她身邊,兩個人一起看着:
犯罪現場初步勘查表(內容有省略)
案件編碼
BJ201X031XXS0042
勘查地點
××區××街道××小區7號樓601房間
勘查方式
區域搜索法
死亡原因
繩索類物勒壓頸部而導致的窒息性死亡
死亡性質
他殺
死者概況
姓名
性別
年齡
職業
黃靜風
男
26歲
市第一醫院殯儀工
檢驗項目
區域一
區域二
區域三
區域描述
死者周邊區域,即死者陳屍周圍5平方米內空間。
生前主要活動區域,包括臥室牀鋪周邊、洗手間,以及常用通路。
生前較少活動區域,包括廚房、臥室的書架、桌子、大衣櫃以及房屋邊角。
現場描述
死者被僞造自殺,用尼龍繩勒頸懸掛於暖氣管上,“踢倒”的木凳凳面有較完整鞋印,暖氣管上無指掌紋,牆面有不完整指掌紋,地面有不完整鞋印和雜亂的足跡證據,其他有價值證據較少。
死者牀鋪凌亂,被害前疑似面窗背門而坐,牀鋪周邊堆放編織袋四隻,裝有換洗衣物、日用品、書籍等,垃圾筐內無有價值證物,洗手間無最近使用跡象。
廚房很少使用,臥室的書架、桌子、大衣櫃都呈空置狀態,沒有提取到體液證據,提取到少量指紋證據、掌紋證據、鞋印證據、足跡證據、毛髮證據和纖維證據,性質與區域二相同,故不詳述。
血液證據
無
牆面血跡多爲陳舊蚊蟲血跡
精液證據
無
被褥有陳舊精液
汗液證據
無
被褥有陳舊汗液
唾液證據
死者垂直地面有口中垂落唾液
枕巾有陳舊唾液
尿液證據
無
便池有陳舊尿液
其他體液證據
無
無
指紋證據
牆面提取到分屬不同人的兩組不完整指紋,A組含左右手五指指紋,初步比對結果系死者所留,B組含右手五指指紋,遺留者不詳。
多處提取到分屬不同人的兩組不完整指紋,A組含左右手五指指紋,初步比對結果系死者所留,B組含左右手五指指紋,遺留者不詳。
掌紋證據
牆面提取到分屬不同人的兩組不完整掌紋,A組含左右手掌紋,比對結果系死者所留,B組含右手掌紋,遺留者不詳,但掌紋形態與B組指紋構成一體,系一人所留。
個別處提取到分屬不同人的兩組不完整掌紋,A組含左右手掌紋,比對結果系死者所留,B組含左右手掌紋,遺留者不詳,掌紋形態與B組指紋構成一體,系一人所留。
鞋印證據
A組鞋印系42號球鞋鞋印,左腳前尖外側有一邊沿條裂縫特徵,長2.2釐米,與死者腳上所穿鞋鞋底特徵吻合。B組鞋印系43號皮鞋鞋印,右腳腳弓處有一缺損小圓圈特徵,經查,死者遺留的鞋只均爲42號,且均無此鞋底特徵,疑似犯罪嫌疑人鞋印。
有多處42號鞋鞋印,與死者遺留鞋只可配伍,有少量43號鞋印,均爲前述右腳腳弓處有一缺損小圓圈特徵皮鞋印,疑似犯罪嫌疑人遺留。
足跡證據
因須對連續足跡做綜合分析,此處略
提取兩組足跡:A組足跡多見,雙足外踏,內蹬,大外展步,步短而寬,步行姿態應爲運足邁步緩慢,軀幹後仰,左右擺動明顯;B組足跡少見,雙足正踏,正蹬,直行步,步長而窄,步行姿態應爲運足邁步較敏捷,軀幹前傾,搖擺幅度小,微低頭。經鞋印比對,A組足跡爲死者所留,B組足跡系43號鞋印遺留,疑似犯罪嫌疑人鞋印。
毛髮證據
無
牀鋪無毛髮,地面有較多脫落毛髮。
纖維證據
無
地面發現少量長短不一黑色化纖絲
武器證據
尼龍繩一根,與索溝內花紋印痕相符
初步分析
受害者與兇手較熟悉,曾同處一室,主要居住人爲受害者。
犯罪現場無搏鬥痕跡,疑爲受害者坐在牀上時,被兇手用麻醉品瞬間致昏後吊死。
黑色化纖絲應爲假髮或假鬍鬚的材料,而整個房間內並未發現假髮和假鬍鬚,故可能是兇手化裝用物品。
從受害者個人物品的擺放情況看,他入住時間不長。
從鞋印情況分析,兇手與受害人身高應該相等或略高。
在區域一發現地面有多處X形花紋,對稱軸附近有較多灰塵聚集,成因不詳。
看完這張表格,蕾蓉顯得很困惑,她指着最後一行問劉思緲:“這個X形花紋到底是什麼啊?”
劉思緲搖搖頭:“我還沒有想出來。”
蕾蓉說:“你這裡寫到:黃靜風是被兇手麻醉後吊死的,這個我同意,因爲黃靜風的後腦等致昏部位並無外傷,我馬上回研究所進行屍檢,看一下他到底是被什麼藥物麻醉的。”
劉思緲點了點頭:“我跟你一起過去吧,把尼龍繩、假髮再做個詳細的檢驗,指紋、掌紋、毛髮DNA信息什麼的,也要在數據庫裡搜索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配伍。我倒是很好奇,這個兇手爲什麼這麼大的膽子,平時來往也不戴個手套,留下這麼多指紋,作案後也不擦拭一下——呼延雲,你在幹什麼?!”
她的責問聲讓蕾蓉吃了一驚,蕾蓉定睛一看,不知什麼時候,呼延雲再一次鑽進了屋子,半跪在黃靜風吊死的地方,用一隻放大鏡一寸寸地查看着附近地面,沙裡淘金一般的專注。
“呼延雲,我問你在幹什麼?!”劉思緲生氣了,聲音猛地提高了八度,“你怎麼就這麼走進去了?你這樣可能會破壞現場的腳印,你知不知道?!”
呼延雲理都不理她,伸出左手:“姐姐,把那張《犯罪現場初步勘查表》再拿來我看一下。”
蕾蓉看了劉思緲一眼,走進去把勘查表交到呼延雲手裡。
呼延雲拿了過來,視線盯在其中一個地方,認認真真地看了又看,彷彿要把那張紙看透一般。蕾蓉想順着他的視線,看看他關注的是哪裡,他卻已然擡起頭來,目光中充滿了迷惘,正如清晨瀰漫的茫茫大霧。
“爲什麼?這是爲什麼呢?”他閉上眼,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一起輕輕地扣着緊皺的眉心。
突然,他睜開眼……霧氣散了一點,但依然將一切都遮蔽在乳白色的繚繞裡。
“思緲,你的筆記本電腦裡有沒有拷貝名茗館做的那個《弧矢七分析基礎資料表》?”他問。
那個表格後來劉思緲從名茗館拷貝了一份,就存放在隨身攜帶的索尼S2平板電腦裡,劉思緲知道,此時此刻,呼延雲腦子裡正運轉着無法揣測的奧妙,於是拿出電腦,打開表格,遞給了他。
“這是什麼啊?”蕾蓉沒見過這表格,驚訝地問。
呼延雲很粗魯地甩了一下手,意思是讓她閉嘴,蕾蓉知道他從小就是這個臭脾氣,只好不再發問,靜靜地在一邊看着他。
寂靜的、剛剛發生過兇案的房間,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門外的警察們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呼延雲把左手的《犯罪現場初步勘查表》和右手的《弧矢七分析基礎資料表》看了又看,雙眼中的霧氣,猶如被風拂過一般漸漸散去,終於閃爍出明亮至極、堪透一切的光芒!
“也不知道你要看什麼!”劉思緲忍不住了,“兇手非常狡猾,根本就沒有留下什麼線索。”
“沒有線索有時就是最大的線索。”呼延雲低聲說,“思緲你還記得不記得,你、我和郭小芬在肯德基餐廳分析案情時,你說快遞到蕾蓉法醫研究所的那幾個包裹過於簡陋,沒有提取到任何微量證據時,我跟你說了什麼?”
劉思緲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說:尋找證據固然重要,但有時候,尋找那些本該存在卻沒有存在的證據,更加重要……”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並非她醒悟到了什麼,而是看到了呼延雲擡起的雙眼,那雙眼睛太明亮了,令她的身體不由得一顫。
呼延雲站起身,蕾蓉不禁問道:“呼延,莫非你已經知道了真相?”
“這是個非常簡單的案子,只是邏輯上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小複雜,不過,很難說現在還能不能找到讓兇手低頭認罪的證據。”他喃喃自語了幾句,對蕾蓉說:“姐姐,麻煩你把劉曉紅的手機號給我好嗎?我要給她打個電話。”
他與劉曉紅素不相識,爲什麼要給她打電話?蕾蓉十分好奇,但還是說出了一串電話號碼。
呼延雲撥通劉曉紅的手機之後,只說了一句:“我叫呼延雲,我正式通知你,奉上級指示,蕾蓉恢復工作與職位,請你馬上回到研究中心,啓動一切設備,做好準備,等待蕾蓉對錢承的屍體進行二次屍檢。”
掛上電話,劉思緲幾乎是撲到了他的面前:“你瘋了!我們不是說好的,要在今天八點上班前對蕾蓉的行動嚴格保密,避免受到阻撓嗎?你怎麼能把這個消息透露給最最不該透露的對象?!”
呼延雲看了她一眼,平靜地說:“現在,我們可以回法醫研究中心去了。”
正如劉思緲所預料的,當他們一行回到法醫研究中心的時候,這裡已經被大批警察箍得鐵桶一般。在黑漆漆的夜色中,警車車燈那紅藍不定的閃爍,猶如齜牙咧嘴的一隻貓,向着對手發出戰慄的恐嚇。
蕾蓉下了車,在呼延雲和劉思緲的陪伴下,緩慢而沉着地走向大門,門口的兩個警察伸手剛要攔,被劉思緲瞪了一眼,嚇得趕緊讓開了。
推開樓門,一層門廳燈火通明,劉曉紅站在最中間,把宋慈的銅像都擋住了。只見她抱着胳膊,臉上充滿了驕橫,她的身邊站着研究所的幾個工作人員,其中包括已經換上工作服的唐小糖和高大倫,都神情緊張地看着漸漸走近的蕾蓉。
“我已經打聽過了,你依然在停職審查階段,根本沒有恢復原職和工作!”劉曉紅獰笑道,“你的犯罪嫌疑也沒有洗清,錢承沒準就是你謀殺的,你有什麼資格給他做二次屍檢?難道你想借着屍檢的機會,徹底銷燬你的犯罪證據?!”
蕾蓉還沒有說話,呼延雲搶先一步道:“我們沒時間和你廢話,馬上把錢承的屍體推出來,讓蕾蓉做屍檢。”
“想得美。”劉曉紅冷笑一聲,“在你們來之前,我已經將整個研究所裡的設備都關閉了,除了這個門廳以外,所有的電力資源都切斷,配電室的密碼重置,我倒要看看,沒有設備你怎樣做屍檢?”
“所有的電源都切斷了?”蕾蓉大吃一驚,“那樣一來,冷凍屍體的冰櫃逐漸升溫,不規範的解凍會導致屍體變質的!”
“這我可管不着……”劉曉紅得意洋洋的正要繼續說話,突然感到右手手腕被人狠狠一擰,頓時劇痛鑽心,不禁“哎喲”一聲慘叫,“撲通”跪在了地上!
“說出配電室的密碼,不然我廢掉你這隻胳膊。”劉思緲用拇指扣住她的掌根,不斷地施壓,疼得劉曉紅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養尊處優慣了的她,哪裡受得了這個苦,馬上說出了配電室的密碼。
“敬酒不吃吃罰酒!”劉思緲輕蔑地說,然後對領頭的一位警官說:“你們是怎麼來的?”
那警官畢恭畢敬地說:“是廖處長給我打的電話,讓我帶一隊人來配合劉曉紅主任工作……”
劉思緲命令那個警官:“你現在聽我指揮,立刻解除對法醫研究中心的包圍,你和一個手下留下,把劉曉紅暫時拘押在值班室,沒有我的命令,她不許邁出門口半步——還有,沒收了她的手機,不許她和外面聯絡。”
“劉思緲,你敢非法拘禁我!我早晚會讓你好看!”劉曉紅撫摩着紅腫的手腕,被警官推到值班室看押了起來。
“唐小糖,你馬上去配電室,恢復屍體儲藏室、屍體解凍室和第一解剖室的電力,將錢承的屍體進行快速解凍,然後推到第一解剖室來。”蕾蓉沉穩地說,“老高,你準備一下,和我一起對錢承的屍體進行二次屍檢。”
“是!”他倆齊聲說。
蕾蓉擡腳正要往樓上走,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王文勇一直沒有聯繫上嗎?”
“他的手機關機了。”唐小糖說。
去更衣間換上工作服,再套上經過消毒的藍色手術服,戴上乳膠手套,做好其他相關準備,走進解剖室的時候,快速解凍後的錢承的屍體,已經放在了不鏽鋼驗屍臺上。
蕾蓉看着錢承的屍體,一種莫名的緊張突然襲上了心頭:我真的能在二次屍檢中找到他死亡的真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