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驗被殺死人,經日屍首壞、蛆蟲咂食、只存骸骨者,原被傷痕,血粘骨上,有幹黑血爲證。若無傷骨損,其骨上有破損如頭髮露痕,又如瓦器龜裂,沉淹損路,爲驗。
——《洗冤錄·卷之三(論沿身骨脈及要害去處)》
藉着室內散發出的微弱光線,可以看清: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矮胖子,正是派出所所長馬笑中。另外兩個一左一右跟護法金剛似的站在他身後的,是他的下屬,年輕一點的叫豐奇,年齡大一點的叫田躍進。
黃靜風認識田躍進,他去年冬天把暫住證丟了,去派出所補辦時,這個民警給他端了杯暖烘烘的熱茶。
現在他們來自己家裡做什麼?
看見黃靜風一腦門子問號,馬笑中笑嘻嘻地說:“我是咱們這片兒派出所的所長,來這兒是想挨家挨戶瞭解一下,最近我們開展‘抓警風建設,促警務便民’的活動,你對我們的工作有什麼意見和建議?”
黃靜風說:“沒有意見,挺好的。”
“成,有啥問題歡迎隨時到所裡向我反映。”馬笑中說完,剛要帶着下屬去敲下一家的門,餘光突然一疼。
彷彿一隻獵犬相隔百米也能嗅到獵物的氣味,從警多年早就形成了一種對案情、嫌疑人敏銳的第六感。屋子裡面,一種異樣的情形或氣氛,刺痛了馬笑中最警覺的那根神經。他定睛望去,只見一個人斜側着身子坐在椅子上,膝蓋上攤開一本很厚的書,似乎正在專心致志地閱讀。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那麼反常。
“他是誰?”馬笑中用手一指,口吻在一瞬間變得異常凌厲。
“朋友,來我這裡玩兒。”黃靜風說。
“朋友?”馬笑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走進屋裡進一步查問,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一接聽,話筒裡傳來郭小芬的聲音:“老馬,你在哪兒?”
“地球。”馬笑中嚴肅地說。
“你別跟我胡扯,我有要緊事找你!”郭小芬說。
聽她的口氣,十分焦急,看來真有火上房的事情,馬笑中趕緊問:“怎麼了?出什麼事情了?”
“電話裡不方便說。”郭小芬突然壓低了聲音,“這樣,你趕緊到蕾蓉的法醫研究中心去,咱們在那裡碰面,不要帶其他人。”
馬笑中掛斷電話,又往屋子裡看了一眼。
那個人還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書,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有警察想闖入似的。
可疑程度下降了?
算了,回頭再說吧。馬笑中這麼想着,心有不甘地帶着兩個下屬,從地下一層上到樓外面,叮囑他們道:“我有事要單獨走一趟,你們等會兒直接回所裡吧。”
“是!”豐奇和田躍進答應道。
馬笑中開着那輛老舊的普桑,一路往蕾蓉法醫研究中心而去。以前因爲辦案的緣故,他來過兩次,所以路還算熟,很快就到了。把車往院子裡一停,下了車,進了樓,剛想直接上二樓,卻在臺階前停住了腳步。他知道蕾蓉“規矩大”,對研究中心的管理十分嚴格,工作時間不一定能會客,再說郭小芬還沒有到,即便是找了蕾蓉也無話可說,便倒退了幾步,在一樓大廳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等着郭小芬來——他完全不知道,此時此刻,樓上到底發生着什麼。
上午,蕾蓉回到研究中心,還沒坐下來喘口氣,就接到劉思緲打來的電話,裝有頭骨的包裝盒上沒有提取到任何指紋,而對失蹤人口數據庫的檢索顯示,本市在半年內失蹤的25歲左右的女性人口有135人,“目前能做的,就是尋找這135人之中頭部做過手術、拍過CT的,也就是在醫院存有頭骨資料的,以做排查”,可想而知,想通過這種手段找到那個頭骨的主人,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麼,下一步該怎麼辦呢?”蕾蓉有點茫然。
“等!”劉思緲在電話那邊無奈地說,“既然兇手寄來了一個沒有留下任何‘提示’的物證,那麼他的唯一意圖,就是告訴咱們‘發生了事件’,接下來他一定會繼續寄來‘謎面’的。”
“可是,如果那個瘋子每次都殺一個人,然後切下屍體的一部分寄給我,那到什麼時候我才能拼出一個完整的謎面?那這個謎面的組成要以多少人受害爲代價啊?”蕾蓉焦慮地說。
正在這時,唐小糖突然急匆匆走了過來:“姐姐,快點來一下,有人找你。”
看她神色驚惶,蕾蓉和劉思緲說了句“回頭再和你聯繫”,就掛斷了電話,一面跟着唐小糖往外面走,一面問:“誰找我啊?”
“四處。”唐小糖用蚊子大的聲音說。
蕾蓉一驚,四處?他們來找我做什麼?
市公安局對其機構設置一直是保密的,但普通百姓也風聞了不少的“內部消息”,比如二處主抓刑事偵查、三處管理網絡安全,五處負責出入境管理,以及大名鼎鼎的專辦大案要案的十三處,還有劉思緲任處長的十一處(刑事技術處)……而四處則籍籍無名,很少有百姓知曉,卻讓每一個在槍口面前不眨眼的老警察都聞之膽寒,因爲它的工作實在太特殊了——內部調查處。
四處的工作,簡而言之,就是對警隊內部的違規違紀違法行爲進行糾察,說起來平平常常,但對於有着豐富偵察和反偵察經驗的警員而言,任何針對他們的調查都帶有巨大的風險,更何況在警察系統中,非常容易招致同袍們的不理解。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四處的行事非常低調,低調體現在各個方面:沒有人知道其工作地點,沒有人知道其聯繫方式,沒有人知道其編制定額,沒有人知道其工作方式——這裡所說的“沒有人”可是指市局內部,當然局裡的幾位高級領導除外——大家唯一清楚的,就是四處彷彿在每個警員的身後都安了一雙眼睛,工作中任何不法行爲,小到亂開罰單、丟失檔案,大到刑訊逼供、貪腐納賄,都可能招來四處的“談心”,至於談心之後是嚴重處分,還是撤職查辦,那可就只有天知道了。所以,警察們只要聽說“四處”兩個字都膽戰心驚,連賭咒都是“誰要是撒謊,明天四處找上門”。
蕾蓉忐忑了不過兩秒,就平靜下來,這兩秒的時間裡,她把自己工作以來所有的行爲都回憶了一遍,沒有半件虧心之事,那麼,不管四處還是四十處,都坦然面對就是了。
推開會客室的門,裡面空空如也:人呢?
蕾蓉正在發呆,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很沉穩的聲音:“是蕾主任嗎?”
她回過頭,臉不由得一紅。
面前站着的這個中年男子,看上去四十出頭的模樣,中等個子,短髮,一張紅潤的圓臉,兩道濃眉下面一雙精光四射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樑,嘴脣上兩撇十分端正的鬍子,由於胸膛寬闊、胸肌發達,撐得上衣鼓鼓的,看上去像一座鐵塔——除了在軍旅電影中,很久都沒有見到這樣英氣逼人的男人了。
只是,他的眼睛有點紅,看起來像連續熬夜過……
看着蕾蓉怔怔的樣子,中年男子微笑着伸出手道:“我是四處的,姓謝。”
啊!他笑起來居然還有兩個酒窩,可這絲毫沒有減少他的帥氣,反而增加了那種成熟男人特有的溫情韻味。
比起那個總也長不大似的娃娃臉來……
蕾蓉這麼一想,臉突然燒得厲害:我怎麼會想到他呢,我爲什麼會拿眼前這個人和他相比呢?不對,看來我的情緒有點反常,得剋制一下自己的思緒了。她在瞬間恢復了沉靜,伸出手與中年男子緊緊地握了一下:“謝警官,您好。”
他的手掌好溫暖。
“請進。”蕾蓉伸出右手往會客室裡讓道。謝警官點點頭,走了進去,蕾蓉跟在後面,順手關上了門。
謝警官在會議桌的一邊坐下,蕾蓉坐在了他的對面。
“早就聽說你的法醫研究中心從管理到設備都非常先進了,剛纔轉了轉,還真是不一般。”謝警官笑道,“本來還想多看看,結果被那個姓唐的小女孩發現,把我當成壞人,好一頓糾察啊!”
蕾蓉一笑:“抱歉,法醫見慣了陌生的死人,對陌生的活人反而不大習慣。”
謝警官一愣,然後笑了起來:“應該說抱歉的是我,打擾你的工作了……是這樣,這兩天報紙、網絡上到處都是蕾主任的名字,上面想問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蕾蓉點點頭,十分平靜地把事情的經過敘述了一遍:從對穆紅勇的屍檢,到記者招待會上的發言,從左手在報紙上斷章取義的報道,到昨晚發生在“茂藏家”的微博直播……沒有任何誇張,更沒有任何情緒,彷彿是一位目擊者在說一件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情。
“講完了?”當謝警官發現蕾蓉已經閉上嘴脣的時候,簡直有點不敢相信。
蕾蓉比他還驚訝:“對啊,講完了。”
一般來說,所有接受四處“談心”的警務人員,都會迫不及待地替自己辯白,那些撇清自己的話像車軲轆一樣說個沒完,但是蕾蓉活像網球場上的裁判,多一個字都沒有。
謝警官思考了片刻道:“蕾主任,穆紅勇的屍檢報告,您能否給我一份?”
“沒有問題。”蕾蓉馬上給辦公室打了個電話,讓小唐把穆紅勇的屍檢報告複印了一份,交給謝警官帶走。
正在這時,謝警官的手機響了,他接聽之後,神色突然變得十分凝重,然後對蕾蓉說:“蕾主任,我家中有點急事,要先走一步。”一邊說一邊往門外走去,蕾蓉連忙起身送他。謝警官請她留步,但蕾蓉堅持要送,這樣邊辭讓邊走的,到了樓梯口,謝警官說什麼也不讓蕾蓉下去了,蕾蓉只好停住了腳步。
“小蕾。”謝警官突然換了個稱呼,蕾蓉一愣。謝警官道:“我聽許多人說:你是個有理想的人,但這一評價未必是什麼好話,你明白麼?”
蕾蓉有點糊塗,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說你有理想,言外之意,多半是說你在這個社會還不成熟,還有不切實際的想法,死腦筋,一根筋,等等等等,你要是能堅持到底,做出個樣子來,那他們就給你鮮花和掌聲,要是半途而廢,那他們就給你挖苦和嘲諷。”
蕾蓉平靜地說:“我奮鬥不是爲了他們,所以,他們的鮮花、掌聲、挖苦、嘲諷,都干擾不了我。”
“那麼。”謝警官低下頭,看着她的眼睛,“假如我們剝奪了你的全部意義呢?”
蕾蓉身子一震。
在幽暗的樓道里,她清楚地看到謝警官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叵測的笑意。
假如“我們”?
沒錯,他用的居然是“我們”!
好像一隻綿羊突然露出了狼牙。
蕾蓉還在,謝警官已經走下樓去,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從頭寒到腳,特別是腳踝以下,簡直凍成了硬邦邦的冰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姓謝的和我有什麼深仇大恨?要把我像貓爪下的老鼠一樣玩來玩去?劉思緲提醒我了,郭小芬也提醒我了:這是個陰謀,這是個圈套,可是他——或者說他們,究竟想要幹什麼?剝奪了我的全部意義?具體一點,怎麼個……剝奪法?
很久很久,她才動彈了一下麻木的身軀,準備回辦公室好好想一想。樓梯下面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看了看,卻看不清楚,模糊的一團臉蛋像泡在水裡。
“蕾蓉,你咋了?”那個人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樓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蕾蓉使勁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哦,是你啊……對不起,我可能太累了,沒認出你來。”
“你怎麼了?我在下面叫了你好幾聲,你都呆呆地不說話。”馬笑中一指一層的大門口,“剛纔走的那個人是誰?是不是欺負你了?長相一看就不是啥好人!”
馬笑中又矮又胖嘴還歪,所以他的邏輯是:只要不矮不胖嘴不歪的都屬於“一看就不是啥好人”。剛纔他一直坐在一樓大廳裡等郭小芬,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的,正着急呢,看見蕾蓉和謝警官來到樓梯口說了幾句話,謝警官一走,蕾蓉就面無血色的,他感覺不妙,趕緊上了來。
蕾蓉很勉強地笑了一笑:“對了,你怎麼來了?”
馬笑中還沒回答,樓梯下面又傳來一個聲音:“姐姐,是我叫上老馬一起來的。”二人一看,正是緩步走上樓梯的郭小芬。就在這短短几秒鐘裡,馬笑中突然發現,自己被夾在兩團黑霧中了,無論是蕾蓉還是郭小芬,神色都十分難看,明明眉頭微顰,臉上卻掛着很勉強的笑容,他不禁想:這倆美女今天這是怎麼了?都像是有一肚子苦水卻又倒不出來似的?
登上最後一級臺階,郭小芬和蕾蓉對視了一下,竟然都不知道如何開口。這時唐小糖急匆匆地走了過來,張口就說:“姐姐,四處那個人走了?”
馬笑中是個警察,郭小芬是個長期跑法制圈的記者,哪有不知道“四處”的道理。一聽小唐這話,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問蕾蓉:“四處的人找你做什麼?”
“沒什麼。”蕾蓉遮掩道。
郭小芬看了她一眼:“姐姐,四處的人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卻來找您閒聊?我不信!”
“只是上面想了解一下穆紅勇死亡事件,真的沒有別的事情了。”蕾蓉說,“好了,我今天特別忙,你和老馬找我什麼事情,趕緊說吧。”
郭小芬剛要說話,值班室的大叔在一樓大廳往上喊了一嗓子:“蕾主任,這兒有您的快遞。”
蕾蓉緩步走下樓梯,對着值班大叔溫和而又嚴肅地問:“辦公室沒有和您講過嗎?研究中心內要保持安靜,不許大聲喧譁。”
值班大叔很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蕾主任,我聽見你們在上面樓道里說話的聲音,就喊了一嗓子,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蕾蓉點了點頭:“快遞在哪裡?”
值班大叔一指站在大廳門口的快遞員,那小夥子穿得跟《七龍珠》裡的超級賽亞人似的,工作裝的口袋都往外翻着,頭髮像被誰拔起似的一撮撮向上,遠處一看以爲後腦勺藏着個光芒四射的太陽。蕾蓉走上前去,快遞員遞給她一個紙盒子和一支筆:“你簽收吧。”
蕾蓉拿起紙盒看了一眼,也許是門廳光線不佳的緣故,看不清發貨人的地址和姓名。唐小糖卻不知怎的,突然從她肩膀後面探出個腦袋來:“姐姐,這紙盒上的字怎麼和昨天那個紙盒上的一模一樣?”
蕾蓉仔細看了一下,雖然字跡有些模糊,但確實與昨天那個盛着顱骨的紙盒上的字跡相仿。她立刻把紙盒放到傳達室內,給劉思緲打了個電話,說了一下情況,劉思緲聽完,說自己馬上就過來,讓蕾蓉先扣押那個快遞員。等蕾蓉從傳達室出來,快遞員迎面就嚷嚷道:“你籤不簽收啊?我還有好多快遞要送呢。”
還沒等蕾蓉說話,旁邊的馬笑中一指靠牆的那排長椅,對快遞員厲聲道:“給我老實點兒!去!那兒坐着去!”
這氣勢,這口吻,快遞員一下子就被鎮住了,乖乖地坐到長椅上。
“有案子?”馬笑中走到蕾蓉面前,低聲問,其實,敏銳的嗅覺早就給了他答案。
蕾蓉說:“跟昨天一樣,快遞了一個包裹過來,不知道里面放着什麼……”
“你在這裡等思緲,給我找個空房間,我先突審一下送快遞的那小子。”馬笑中說。
值班大叔給馬笑中找了個空房間,讓他突審去了。
門廳寂靜得彷彿突然陷入了午夜。蕾蓉站在宋慈的銅像前,一言不發地凝視着,唐小糖看着她,神情充滿了憂慮。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異常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蕾蓉還沒來得及旋踵,大門已經被推開了,只見劉思緲帶着幾個十分精練的便衣警察走了進來。蕾蓉一指傳達室,劉思緲身後的一個警察馬上蹲下身,打開一個手提箱,從裡面拿出一個烏茲衝鋒槍似的東西,用連接線與一個巴掌大小的黑匣子接在一起,然後將“衝鋒槍”的銀白色定位探頭指向那個紙盒子……
“這是在幹什麼啊?”唐小糖走到蕾蓉的身後,低聲問道。
“摩爾危爆物品探測儀。”蕾蓉回答道,“探測包裹裡有沒有爆炸物——忘了‘埃尼爾原則’了?”
唐小糖不禁哆嗦了一下。
這時,手持探測儀的警察轉過身,朝劉思緲搖了搖頭。
這就是說:排除了包裹內有爆炸物的風險。劉思緲立刻戴上塑膠手套,輕輕地拿起那個紙盒子觀察起來。很多刑警會忽視重要證物的外包裝,而劉思緲從來不會犯這種錯誤。給證物“打包”的犯罪分子往往有四種心理:一是有懺悔之意,比如給姦殺的少女遮蓋上衣服;二是成就某種儀式感,比如變態殺人狂用保鮮膜包裹屍塊後冷凍;三是割斷證據鏈,比如二十世紀初盛行的“行李箱碎屍案”,利用鐵路運輸將被害人移送到遠離犯罪現場的地方;最後一種最爲狠毒,是要將挑戰警方的行爲“正規化”,比如眼下快遞的包裹……而這四種中的任何一種,都有可能留下犯罪分子的指紋、毛髮,所以,“就算是掩埋屍體的土,也要一粒粒地勘察”成爲劉思緲不變的信條——在蛇影湖碎屍案中,她僅僅通過編織袋拉鎖上的半個指紋就鎖定了真兇。
然而,現在,她一無所獲,看不出這個包裝盒上有什麼更具價值的信息。她把盒子交給一個警察:“提取一下上面的指紋。”然後問蕾蓉:“那個快遞員在哪裡?”蕾蓉說:“馬笑中正好在這兒,就把他帶到小屋去突審了。”劉思緲臉色頓時一沉:“他一個片兒警,懂什麼突審,搗亂!”蕾蓉知道她就是這麼個脾性,淡淡一笑。這時,幾個便衣已經找到了馬笑中突審的房間,將那快遞員帶了出來,快遞員一見他們,嚇得渾身篩糠似的哆嗦,結結巴巴地說:“我只是個送快遞的,我啥也不知道啊!”劉思緲不知道他爲什麼這麼害怕,身邊一個便衣將他重新帶回那小屋子繼續審訊了。
被趕出來的馬笑中倒是大大咧咧地上前,和劉思緲打招呼:“劉處,好久不見啦!”
“做好你職責範圍內的事,不要越俎代庖。”劉思緲冷冷地說。
“是!”馬笑中“啪”地敬了個禮,然後嬉皮笑臉地說:“其實,作爲底層民警,對重大刑事案件進行初篩,也是我的職責,您說是不是?”
明明是“基層”,偏偏被他說成“底層”,這話就成了鉤鐮槍。蕾蓉連忙打圓場:“思緲,老馬也是一番好意——你剛纔突審出什麼了嗎?”
馬笑中搖搖頭:“我一直嚇唬他來着,說你小子介入重大犯罪活動,馬上就會來一個心狠手辣的女刑偵隊長,不問青紅皁白就給你上刑,那刑具都是高科技產品,弄得你死不了活不成的……”
劉思緲茫然地回過頭,看了看一班手下拿着的各種刑事鑑識器材,方纔明白:那快遞嚇得直哆嗦是看到了這堆“高科技刑具”,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很短的時間,負責審訊的刑警走出小屋子向劉思緲彙報:“那小子好像走路撞到鬼了,怕得不行,所以交代的也很痛快,說是個戴着墨鏡、長着一臉大鬍子的人早晨用平實路的公用電話亭叫的快遞,約好今天上午9點半就在電話亭見面,交給他一個紙袋,說是工藝品,讓他用快遞公司的紙盒包裹,付了快遞費,並安排他在下午送到研究所來,其他的他就一概不知道了——看上去不像說謊。”
“看上去不像說謊”這個感覺得到了在場者的一致認可。
“這個大鬍子的相貌有什麼特徵嗎?”一直沉默的郭小芬突然問。
“有兩個。”負責審訊的刑警伸出兩根指頭,“一個是他戴着手套,另外一個是他說話的聲音似乎有點尖細,不男不女的,這讓那個快遞員感覺很好笑。”
如果大鬍子戴着手套,那麼儘管收信地址是他親筆寫的,包裝盒上也不可能留下他的指紋了。但是一個雄性激素如此發達、以至於滿臉大鬍子的人,爲什麼說話聲音卻“不男不女”呢?這當然很容易讓人想到“化妝”這兩個字,可是化妝和聲音的反差如此之大,很容易被人注意,他爲什麼要用這種方式讓人關注到自己“化妝過”這一事實呢,郭小芬百思不得其解。
劉思緲思忖了一下,對警員道:“你帶那個快遞員去一趟平實路,讓他指認一下那個電話亭,在附近察看一下有無攝像監控,如果有,聯繫有關方面儘快拿到監控視頻。”然後拿起那個包裝盒,用裁紙刀裁開透明膠條,打開了盒蓋,從裡面拎出一個牛皮紙袋。紙袋的袋口也是用透明膠封好的,劉思緲輕輕摸了一下,又長又硬的一根東西,似乎是扳手或樹枝,可是既沒有那麼重也沒有那麼輕。她把牛皮紙袋的外層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確認沒有什麼線索之後,再一次拿起裁紙刀,小心翼翼地沿封口裁開,把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
很長的一根骨頭。
彷彿是從白堊紀的地層裡發掘出來的,周身浮動着一層灰慘慘的光芒,乾淨得令人不寒而慄。
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一陣目眩。一根骨頭,代表着生命的一截,這一截在生命還未終止時,是隱藏在皮膚、血管、組織、肌肉最深處的支撐物,偶爾的折斷和稍微的出露,都會帶來酷烈的創痛,證明着生命中最堅硬的往往也是最脆弱的。而現在,此時此刻,它就這樣單獨、孤獨、赤裸、悽慘地暴露在人們的面前,如此坦白而直率地告知:被它支撐的生命已經殘缺或告終……骨頭上面沒有一絲血跡,卻儘可以讓人充分想見它曾經的鮮血淋漓——
在這個異常幽暗的下午。明明知道沒有機會,但還是要嘗試一下。
劉思緲着手準備提取寄件人在骨頭上可能留下的指紋。指紋分成兩種類型:顯性指紋和隱性指紋。無論是在泥土或蠟燭上按壓形成的“可塑性指紋”,還是用沾有血液、墨水的手指留下的“可見性指紋”,都屬於顯性指紋,比較容易發現和提取(例如用磁性刷);而隱性指紋是指肉眼看不見但依舊客觀存在的指紋(如汗液指紋、油脂性指紋等),對它們需要進行某種處理或顯影,才能顯現出來。隨着科學技術的發展,指紋提取的方法越來越多,比如利用VMD(真空金屬沉積)技術,甚至能在慈禧太后的裹腳布上提取到李蓮英的指紋,但是犯罪現場的勘查人員還是喜歡那“老幾樣”:碘薰法、寧海得林法、硝酸銀法等等。從一根骨頭上提取指紋,劉思緲打算採用“凱瑟琳?弗林法”,這種以澳大利亞化學家凱瑟琳?弗林命名的方法,採用五氟化碘噴霧劑,可以讓留在粗糙、多孔的表面上的指紋迅速顯影。只是這種噴霧劑有毒,因此劉思緲親自戴上一次性塑料護目鏡和塑料面罩,走進驗屍間,到驗屍臺上去做這個工作——驗屍臺上方的渦輪式換氣扇可以將有害氣體直接抽走,排出室外。
當劉思緲走出驗屍間時,蕾蓉從她的神色中就可以看出:一無所獲。
“我越來越困惑了。”劉思緲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那個大鬍子快遞給你這根骨頭到底想做什麼?跟上次的頭骨一樣,雖然上面留下了不少粗野刮削的刀痕,但剔除得十分乾淨,而且用白水煮過,做過裸骨處理,我們不可能在上面找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又是一個沒有謎面的‘謎’。”
“不。”蕾蓉突然搖了搖頭說。劉思緲望着她,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這一次,他給我們留下了謎面,或者說,留下了謎面的一個片段。”蕾蓉從劉思緲的手中拿過那根骨頭,“這是一根尺骨,就是人體前臂的兩根長骨之一,從厚重程度上看,應該是男性的。你看這裡,在尺骨的肘關節處有退化性關節炎贅疣,所以我判斷死者的年齡大約在40歲左右——判斷的準確度在80%以上。”
即便再好的法醫,想單單通過一顆頭骨判斷死者的性別,準確度也只有95%,而通過尺骨判斷性別的準確度更低,通常都在80%左右。
“那又怎麼樣?”唐小糖還是糊塗,“這算什麼謎面?”
然而劉思緲已經恍然大悟,原本瀰漫着霧氣的目光,剎那間已經熠熠如電。
“上次他快遞給我的是一顆女性頭骨,根據頭骨上骨縫的彌合程度,我推斷死者的年齡在25歲左右。而這一回他快遞給我的是一根男性尺骨,我推斷死者的年齡在40歲左右。”蕾蓉望着唐小糖說,“你明白了嗎,他如果給我快遞一塊膝蓋骨或者脊椎骨,我很可能會認爲是上次那個女性受害者的一部分,而他這回快遞的是一塊可以辨別性別和年齡的尺骨,而且具有中年男性的明顯特徵,他就是想要告訴我:他已經殺害了兩個人,並且還會不停地殺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