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水萬古流/賀北丞
第1章
“你站住!你要到哪裡去?簡直是無法無天了,瞎胡鬧。”
常寶珍擔心了一宿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他是既害怕又惱怒,氣喘吁吁地攆着兒子說,但又不敢大聲說,生怕外人聽出原委來。雖然粉碎“四人*幫”已經一年多了,但是,國家的政策還是按照“過去的方針辦”。農民只管種莊稼,不能打工。村裡的學生娃娃一旦不上學,即便是十五六歲也得勞動掙工分,只是工分沒有大人掙得多,有掙五分工的,有掙六分工的,不等,這要看隊長的評定。什麼未成年也好,童工也好,這些都不是原則性問題,倒是外出打工賺錢,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誰要是越了該雷池,不僅要割掉資本主義尾巴,還要取消380斤的定額口糧,這是不容置疑的硬政策。可偏偏這小子膽大包天,竟敢把天捅個大窟窿,這不是自尋倒黴嗎?
常寶珍越想越後怕,越跑越腿軟,他咬緊牙關向前追趕。
常懷玉頭也不回,腳步也不停,賭氣地回答道:“您別管我,我已經是十八歲的漢子了,我有自己的公民權利,來去自由!”
常寶珍追出村子外二里多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你回來!不能由着性子來,那樣會闖禍的,咱們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沒有別的辦法,出去掙錢就是唯一的辦法,窮則思變,天無絕人之路,我要離開樑臺村,出去掙錢給我媽看病,爹,您別追了,回去吧!”這是一個沙樑漢子發自內心的吶喊,憋屈了一陣子的話,現在終於敢喊出來了,他的聲音裡擴散着鏗鏘和倔強的味道,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看向前方,眉宇間透着一股無所畏懼的英氣,大有猛虎下山的氣勢。
常懷玉踏上了下坡樑道,知道樑臺村已經被他甩遠了,於是,他便放開嗓子喊了出去。喊罷之後,他便不再搭理父親,趁着下坡樑道的有利地勢,腳下生風,大步流星地向河川平原奔去。
怎麼說也是上了年紀了,腿腳摽不過年輕人,兩人的距離越拉越大。常寶珍眼見得攆不上兒子了,看着兒子遠去的背影,鞭長莫及,無可奈何,懊惱地一屁股坐在沙樑上,嘴裡喘着粗氣,臉色憋得鐵青,眉頭皺成一堆疙瘩,急躁夾雜着憂傷和愧疚,一股難以言表的滋味不由自主地涌上心來,頓時,喉嚨熾熱,老淚縱橫。
粱臺村,陰山山脈兩個支脈盡頭山嘴下的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山村,趙長城的遺痕像一條紐帶東西連接兩個山嘴。長城北是溝壑峽谷,在離左側山嘴十來裡的北山坡上,有一股從半山腰流出來的泉水經谷底流向遠方。遠方是羣山峻嶺,峰巒疊嶂。山嘴左側從上自下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順着趙長城南郭由西向東,然後又由北向南流向村邊的水塘。長城南是一片漫漫無際的黃土沙樑,面積大約有十幾萬畝,出了黃土沙樑向南幾里路,急轉直下就是號稱美麗富饒的八百里米糧川河川平原。樑臺村就坐落在這個黃土沙樑東南方的一個窪地旁邊。黃土沙樑海拔1800多米,高出河川平原500多米。
迄今爲止,人們已經無法考證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片黃土沙樑上有了人煙,人們又爲什麼要來這裡生存?後人不得而知,只能猜測說,大概是先人們爲了躲避戰亂,或是朝廷的苛捐雜稅,抑或是其他原因,總之,最後有了樑臺村。自古道,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天無絕人之路,地無不育之物,由於莜麥有着喜寒涼,耐乾旱,抗鹽鹼的特性,這片黃土沙樑上最適應種植它,再加之從山嘴旁流出一股清溪來,可以澆灌一百來畝土地,所以,這裡的人們就有了賴以生存的依託。村裡人祖祖輩輩守着這塊靠老天爺吃飯的不毛之地,世世代代繁衍生息。他們最大的夢想就是祈求上蒼風調雨順,多降甘露,黃土沙樑上長出莜麥來,這樣就能解決溫飽問題,不再餓肚子了。
既然這地方如此的貧瘠,爲什麼這裡的人們還要世世代代不離不棄地守着它生活呢?原來,這裡還有一個鮮爲人知的秘密潛藏在人們的心裡。傳說在很久以前,樑臺村來了一位挺有名氣的遊方道士,那道士走到趙長城上,向西北半山腰的那股泉水望了望,回過頭來又望了望黃土沙樑,然後,神秘兮兮地對村裡的老者們說:“此後經年,你們村子要降生一個仁義鉅富,讓村上人受益匪淺。”
老者們好奇,便問:“這人因何而鉅富,那時情形咋樣?”
那道士手拿拂塵指了指後山坡那股泉水,又指了指黃土沙樑,說:“燈頭朝下不流油,農家耕地不用牛,離開地面也能走,坐在家中看九州。”
老者們不解其意,懇求道士細說分明,只見那道士搖了搖頭,說:“天機不可泄露也。”然後,揚長而去。
於是乎,樑臺村的百姓們一代傳一代,把這個無稽之談當成了追求的理想,奮鬥的目標,人人都期盼着自家能出這個仁義鉅富,改換門庭,光宗耀祖。所以,他們就在這片貧瘠的黃土沙樑上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輩又一輩,下定決心要目睹這個仁義鉅富是何許人也,樑臺村又是如何受益匪淺。
人民公社時期,大集體轟轟烈烈地搞“農業學大寨”運動,學習*大寨人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人人都滿懷戰天鬥地,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大無畏革命豪情,發揚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革命精神,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教育戰線更是轟轟烈烈,如火如荼,農村實行社辦學校,也就是人民公社自己辦學,將教育大權牢牢地掌握在最廣大的人民羣衆手中,培養社會主義接班人。
樑臺村所在的紅衛大隊早期就辦了一所一至七年級的學校,小學五年,初中兩年,後來在七十年代又增加了高中班,學制兩年。老師大都是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尤其是教高中學生的老師,他們最多也是高中畢業生,年齡只比學生大幾歲。儘管師資質量不高,但是,在這個政治掛帥的年代,學生的學習成績不是主要問題,講究政治掛帥,思想爲主,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教育方針。所以,這些老師還是能夠稀裡糊塗地應付得來。對於他們來說,教書不失爲上等營生,因爲他們輕輕鬆鬆地脫離了生產隊繁重的體力勞動。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過得也不容易,這些老師教書不是掙工資,而是掙工分,和生產隊的社員一樣,男老師一天給記十二分工分,女老師一天給記十分工分,年底根據所在生產隊的盈利產值來分紅。紅衛大隊有四個生產隊,其他三個生產隊雖然都在黃灌區,但是,人均只有六畝多水澆地,其他大部分土地也是一些坡地,吃不上黃河水,靠天雨吃飯,不過,就這情況一個主勞力一年也能分到百八十塊錢的紅利,比起樑臺村就算是好上天了。不難想象,紅衛大隊是個窮地方,所以,學校的簡陋就更是不言而喻了。社員們把社辦學校編成順口溜來形容,真是恰如其分,說:“土坯壘牆泥抹房,下雨教室成水塘,學生坐得土凳凳,寫字趴在泥臺上。”又說:“一個教室兩個班,東西山牆有黑板,高中生教高中班,若上大學靠推薦。”
那個年代,爲了讓學生幫助家長乾點家務活兒,社辦學校規定一放學,每天上七節課,早上八點十分鐘上課,每節課四十分鐘,課間休息十分鐘,下午一點五十分鐘放學。學生放學後,夏天到地裡挖野菜,餵豬餵雞;冬天到野外摟柴拾糞,燒火做飯;晚上在煤油燈下寫作業。
常寶珍大字不識一籮筐,新中國成立以後,他已經十二歲了,父母逼着他去上學,可是,和他一塊上一年級的學生都是七八歲的娃娃,羊羣裡跑進了駱駝,羞得他只上了半年學就再也不到學校了,之後,他便成了地地道道的莊稼漢。多少年來,他在這片沙樑地上春耕秋收,辛苦勞作,儘管付出了超常的苦力,但是,依然改變不了貧窮落後的面貌,這讓他非常痛悔自己當年的棄學,當年老師曾經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仔細想來還確實如此,看看人家那有文化的人,坐在辦公室裡就能掙到錢,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那不就是學習文化知識得來的嗎?再看看樑臺村的莊稼漢,一年四季天天辛苦勞作,日子過得還是緊緊巴巴。所以,通過一對比,仔細再琢磨,讓他悟出了學習文化知識的重要性,並且刻骨銘心。於是,他就要求兒子一定要努力學習文化知識,嘴上還常掛着一句口頭禪,“娃娃,要想不受窮,就得學文化。”
這句話就像大學問家的至理名言,深深地刻在了常懷玉幼小的心靈裡,並且成了他學習的動力。爲了能夠買到一本七毛錢的新華字典,他軟磨硬泡纏着三姐和他轉村子撿骨頭、麻繩、廢鐵,然後賣到紅衛大隊供銷社,七攢八攢,整整攢了一年多才買上了新華字典,然後,端着飯碗還在學漢字。他暗自下決心,一定要發奮學習,將來用知識改變貧窮落後的面貌。
就在這種環境下,常懷玉讀完了初中,畢業考試成績排在公社學區第一名。
金明是常懷玉的同村同班同學,光屁股一塊長大,算是發小。雖然他的學習成績很一般,但是,他爹是隊裡的老會計兼出納,掌握着隊裡半個財政大權,無論是大隊幹部,還是公社領導,都是他的老交情,在大隊或公社說句話還是很有影響力的。更有影響力的人是金明的舅舅,人家在河川市建委當領導,每年下來到樑臺村看望姐姐時,陰山縣主管建設工作的副縣長,城建局局長,公社一二把手和大隊幹部都得陪着省親。所以,公社學區在向陰山縣教育局推薦高中入學新生的時候很爲難,經過領導們的再三斟酌,最後把常懷玉和金明一塊報了上去,任憑教育局和縣一中定奪。
沒過多長時間,常懷玉拿到了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全公社也僅有三人獲此殊榮。當然,常懷玉是貧下中農子女,在政審方面是沒有問題的,大小隊幹部理所當然地把錄取通知書遞到了常懷玉的手裡。
鄉親們私底下議論說:“咱這窮山村很難出人才,要有,就看老常家那娃吧。”
常家老小甭提有多激動了,常家祖祖輩輩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現在家裡出了秀才,考進了正二八經的國立學府,總算揚眉吐氣了,無不歡天喜地。
但是,高興之餘,常寶珍突然想到兒子上縣城讀書,學費倒是不算貴,一學年兩塊半錢,可是,來回坐班車的車票錢就貴了,從公社到縣城,再從縣城到公社,來回車票就得一塊六毛錢,一個月就算回一趟家,這錢從哪裡來?他盤腿坐在炕楞邊上,嘴裡“叭嗒叭嗒”地吸着旱菸袋,琢磨着該如何解決這個大難題。然而,儘管他左思右想,思來想去,但還是想不出好的法子來,轉眼間,他的眉頭皺成了疙瘩。
常懷玉的母親見狀,說:“剛纔還樂得合不攏嘴,怎麼轉眼工夫就愁眉苦臉了?”
常寶珍吸兩口旱菸袋,頭也懶得擡起,回答說:“光說到縣城上學了,來回坐班車的車票錢怎麼辦?”
常母聽後,仔細一盤算,頓時,心裡叫苦不迭,是啊,就算是打省着一個月回一趟家,一年下來也得十幾塊錢,這不是個小數目,該咋辦呢?一時三刻,常母也眉頭緊鎖,愁上心來。
就在這時,常懷玉的三姐從大隊供銷社回來了,她一進門就興沖沖地說:“媽,我給懷玉買了一身秋衣秋褲,您看,挺好的。”
常母接過秋衣秋褲,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然後,說:“嗯,挺好的,你弟弟長這麼大還沒穿過秋衣秋褲,開學就要到縣城上學了,是該穿了,不能讓城裡人寒磣咱們。”
常寶珍聽了這話,猛地在炕楞沿上磕了兩下菸袋鍋子,擡頭看向母女倆,生氣地說:“真不是過光景的材地,連個輕重緩急都不考慮,死要面子活受罪,那個秋衣秋褲不穿也能過得去,可是,你們想過沒有,沒錢坐班車,能到縣城上學嗎?”
三閨女一聽這話,知道父親是在責怪自己花錢,便委屈地說:“我又沒花家裡一分錢,這是我幾年才攢下的三塊錢,正趕上供銷社的汽車拉來了秋衣秋褲,我尋思着懷玉那麼大的人了,上縣城唸書就那穿扮,還不讓同學們笑話死?所以,我就買了,這也值得您責怪人家?”
常寶珍看着三閨女的委屈相,心裡也後悔把話說重了,於是,便說:“我是說你媽兩句,又沒有說你,你委屈哪門子,哎,你等等,你剛纔說供銷社的拉貨汽車?”
三閨女看着父親點點頭,說:“嗯,今天我到供銷社買凡士林,剛好碰上了供銷社的拉貨汽車,看車上又送來了不少的貨,還有鐮刀,草帽之類的東西。”
常寶珍聽後,眼睛一亮,頓時生出一個念想來,心說,對呀,公社供銷社的拉貨汽車,隔三差五就要到縣城拉貨,然後再分送到各大隊供銷社,如果每次能搭乘供銷社上縣城拉貨的汽車,那麼,兒子上學的路費盤纏不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嗎?
想過這些之後,常寶珍的臉色瞬間變得好看多了。他伸腿下了炕,雙手背到身後,手裡捏着旱菸袋,駝着背出門去了。
不一刻,常寶珍就來到了隊長家。
當他把想法說完之後,隊長舉雙手贊成,一來隊長和常寶珍關係不錯,二來常懷玉是第一個走出樑臺村的學生,並且是全村目前最有學問的人,因此,隊長非常重視這事。雖然他不相信關於道士的傳說,但是,他也盼着樑臺村能出人才,說不定有一天就能改變樑臺村貧窮落後的面貌。所以,他就痛快地答應了常寶珍的請求,決定和常寶珍一起去找公社革委*會劉主任商談此事。
第二天八點多鐘,常寶珍和隊長各騎一頭毛驢來到了公社劉主任的辦公室。劉主任原來在縣經營管理站當領導,今年才調到公社當一把手。劉主任說話客客氣氣的,沒有官僚架子,聽完隊長的述說後,就搖起電話來接通了公社供銷社主任的電話。
劉主任說:“肖主任你好,我是公社劉主任,有這麼個事想麻煩你,今年咱們公社有三名優秀學生被縣一中錄取了,這是大好事,這些娃娃們都是社會的未來,但是他們的家庭經濟狀況都不好,上學往返的車票錢就掏不起,所以,我想讓你幫一幫娃娃們。”
肖主任回話說:“劉主任你說,讓我咋的個幫法?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而爲。”
“我是這麼想的,你們供銷社的拉貨汽車挪對一下時間,每個月給娃娃們辛苦上一到兩趟,和這三名學生娃娃約定一下時間,也就是某個星期一一大早,你們到縣供銷聯社拉貨,順路把他們捎帶到學校去,然後,某個星期六下午等學校放學以後,再把他們捎帶回來,你看怎麼樣?”劉主任說。
肖主任聽後,滿口答應,說:“沒問題,小事一樁,我堅決照辦。”
“那就謝謝你了,我讓他們和你聯繫。”劉主任說罷,壓了電話,又說:“你們和肖主任碰個頭,把時間約定好,沒有大的事情儘量少跑趟數,讓娃娃們呆在學校好好學習。”
常寶珍的眼圈紅了,沒想到劉主任這麼痛快就給解決了大難題,真是人民羣衆的貼心人啊。於是,他感激地說:“謝謝劉主任,我回去安頓兒子要努力學習,將來有了出息報答你。”
劉主任笑着說:“你的話說遠了,些許小事,舉手之勞,用不着報答,再說了,爲社會培養人才,那是我這個主任應盡的責任。去吧,和肖主任碰個頭吧。”
常寶珍和隊長千恩萬謝劉主任,然後,兩人騎上毛驢,興奮地走出了公社大院。
這正是,道士預言將應驗,天降貴人遭磨難。只因此番去闖蕩,引出日後高歌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