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水萬古流/賀北丞
第7章
十六連承建的煤炭醫院南樓竣工後,經甲乙雙方協商,暫不交付,無償借給部隊臨時使用,等醫院北樓及附屬工程全部竣工後,一併交付甲方使用。於是,團部就在南樓安營紮寨。南北樓相距大約100米左右,站在南樓上望北樓工地,一目瞭然,盡收眼底。
這天,北樓開始澆築基礎混凝土,二排四個班全部上陣,一場緊張的施工戰鬥就此吹響了號角。混凝土施工既繁重又繁瑣,一旦開工就要一鼓作氣一干到底,中間不能停歇。部隊施工就是這樣,能不留施工縫就儘量不留,保證工程質量是第一位。況且,連續作戰是部隊的優良傳統,所以,排長把四個班的戰士臨時編成三個班,晝夜三班輪流倒換。每個班又分成三個組,第一組負責給攪拌機上砂石水泥料,叫做攪拌組。第二組負責混凝土運輸,叫做運灰組。第三組負責混凝土澆搗,叫做打灰組。攪拌組有幾個戰士用手推車將砂石料往攪拌機料斗裡倒,另外幾個戰士搬上水泥也往料斗裡倒,當然,砂、石、水泥都要按照配合比來倒,這是混凝土標號所決定的。運灰組的戰士每人推一輛手推車,從攪拌機的屁股裡接上混凝土,然後,推到地基處倒下。小推車在通道上循環往復,川流不息。常懷玉被分到運灰組,由於他在磚瓦廠打零工時,練就了一手推小車的技能,所以,他在運送混凝土中跑得既快又穩,一點混凝土都沒有遺灑,同組戰友還羨慕他的利索呢。打灰組有幾個戰士操作平板振動器或振動棒,另幾個戰士用鐵鍬攤鋪混凝土。各組作業,各負其責,有條不紊。施工現場轟轟烈烈,熱火朝天。攪拌機的“哇隆”聲和振動器的“嗡嗡”聲,匯成一首特殊的交響樂曲,嘹亮在整個工地上。
團長站在二樓走廊的窗戶前,目不轉睛地看着攪拌組,一個搬水泥的戰士深深地吸引了他的眼球。這名戰士叫郭楞小,是陰山縣新兵。別的戰士兩人合搬一袋水泥上料,他卻獨自一人抱着一袋水泥上料,而且是搶着往料斗裡倒。班長心疼地說:“小郭,你慢點搬,別累壞了身子,咱這工作是要長年累月地幹,是要打持久戰的,你這樣不要命地幹,一旦累垮身子可就麻煩了,還是省點力氣兩人合搬吧。”
郭楞小滿不在乎地說:“這點活兒不算什麼,我在村裡什麼苦都受過,有的是力氣,兩人合搬一袋不得勁兒,不如一人搬一袋痛快。”
班長眼見得拗不過郭楞小這股子愣勁兒,也就不再說什麼了,由他去吧。就這樣,郭楞小一人乾的活兒,遠遠超出其他戰士兩人乾的活兒。
團長看了老半天,心說,這個戰士是不是在玩心機、耍手段,利用工地在團部眼皮子底下的機會,虛張聲勢,故作姿態呢?團長看得雲山霧罩,疑惑重重,由於站得時間久了有些疲憊,所以,便不以爲然地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第二天,團長又站在二樓走廊的窗前,還是看了老半天。郭楞小還是那股子幹勁兒,絲毫沒有懈怠的跡象。奇了,團長開始有所心動,但是,轉念又一想,我倒要看看這個兵到底是不是塊真材地。
第三天,第四天……團長觀望不懈,郭楞小依然如故。這下團長真的動心了,他讓警衛員把十六連的衛根生叫來詢問。
團長說:“小衛,你看那個抱水泥的兵是哪的兵,叫什麼名字?”
衛根生順着團長的目光看去,然後說:“報告團長,是內蒙兵,叫郭楞小。”
團長又說:“這個兵平時也這樣?”
衛根生彙報說:“是,這個兵確實就是這樣,下連隊幾個月來天天如此,從來不怕吃苦,總是搶着重活兒幹,班長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拼命三郎’,我也挺喜歡這個兵,就是飯量大得怕人,一頓飯能吃五個大饅頭。”
“你日巴齪,當兵吃糧是古來常理,咱們部隊還怕大肚漢?”團長是陝西人,衛根生也是陝西人,他們是老小老鄉,所以,團長親暱地罵出一句陝西土話來。在場其他地方的人都聽不懂這句土話是什麼意思,不過,從衛根生邊笑邊撓頭的表情上看,衆人猜測,大概是吝嗇之類的意思吧?具體是什麼意思,陝西人知道。
團長接着說:“我觀察這娃一個星期了,確實不錯,經你這麼一說,我就更加肯定了,這娃是個好苗子,關於他的入黨問題,立功受獎問題,你們連隊要高度重視,要在全團樹立典型。”
衛根生立正敬軍禮,說:“是!團長,保證完成任務。”
衛根生從團部回來後,親自找郭楞小談話。衛根生說:“小郭啊,團裡對你的進步很重視,你要持之以恆,不敢半途而廢,你寫了入黨申請沒有?”
郭楞小回答說:“不會寫。”
衛根生說:“咳,你這愣小子,不會寫就不能找別人幫你寫嗎?趕快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這話說得多有水平,別看衛根生只念了兩年書,毛主 席的話卻能牢記在心頭,並且還能靈活應用。新兵下連隊時,全連召開歡迎大會,衛根生講話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還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的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
聽聽這話講得多到位,活學活用,恰到好處,你敢說衛根生沒有文化?基建工程兵的基建部隊本來就是以蓋房爲主的隊伍,文化程度低並不影響工程質量,只要懇出力,懇學技能就是好兵。郭楞小雖然只是個初中生,但是,他幹活兒確實肯出力,他的名字和他的性格很配套,有一股子愣勁兒。
郭楞小找到常懷玉,幫他寫了入黨申請書,沒過多久就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而且受到全團通報嘉獎。短短几個月,郭楞小就成了252名陰山縣新兵中的佼佼者,也是第一個入黨的新兵。
像常懷玉這類文化程度相對比較高的兵,十有八九不會有郭楞小那股子愣勁兒的。儘管常懷玉在北樓基礎施工中,推着小灰車跑得挺歡實,但是,上至連長,下至班長,對他的態度始終是不冷不熱,置若罔聞,有時甚至還會出現不滿意的傾向。有一次,常懷玉被一道方程題所困擾,直到熄燈的時候還未能解開,於是,他就用手電筒照着解題,結果,第二天班長就找他談話了。班長說:“小常,我們就是搞建築的,蓋好房子就是我們的任務,你這樣晚上休息不好,白天怎麼能幹好本職工作呢?你說是不是這個理,今後一定要分清主次,切不可顧此失彼。”
常懷玉啞口無語,無言以對。是啊,還有什麼可以辯白的理由呢?從工作的角度出發,班長說得不無道理,你學習是爲了考軍校,考軍校是爲了你自己提幹,與班裡的工作何干,與班裡的戰友又有何益?班裡每天的工作量是有定額的,你少幹了活兒別人就得多幹,因此,班長不支持你的學習也是情理中事,再正常不過了。常懷玉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練,遇到事情已經學會了思考,尤其是換位思考。
自從劉貴生當了文書以後,心裡總是覺得不得勁兒。儘管那次他對常懷玉坦誠心扉,而且也得到了常懷玉的諒解,但是,他總覺得虧欠常懷玉點什麼。於是,他就利用職務之便,把連部的信紙一沓一沓地偷偷拿給常懷玉,這使常懷玉節省了一筆開支。還甭說,常懷玉複習功課還真需要大量的紙張,尤其是做數理化題。新兵一個月只有六塊錢的津貼,好在基建工程兵還有三塊錢的施工補貼。儘管如此,但是對於常懷玉來說,仍然是杯水車薪,囊中空癟,因爲他家太窮了。他除了牙膏、牙刷、香皂之類的必需品花錢之外,餘下的錢全部攢起來寄給家裡。新兵們每到休息天就去中山陵、莫愁湖、總統府、玄武湖、雨花臺、梅園新村、南京長江大橋、燕子磯等地遊玩,什麼划船啊溜旱冰的,非常盡興。但是,他每個景點只去過一次,再就沒有離開過營盤。一是他沒有閒錢開銷,二是他沒有時間浪費,除了幹活兒就是學習。
這天吃過晚飯後,常懷玉正準備回宿舍複習功課,於國柱叫住了他。於國柱說:“懷玉,你跟我來。”
常懷玉急忙問:“指導員,有事嗎?”
於國柱面帶微笑,似乎有些洋洋得意的樣子,他說:“好事,去了你就知道了。”
於是,兩人來到了指導員的宿舍。坐定之後,於國柱興奮地說:“今天我到團部開會,團裡準備組建新兵營,今年又要開始徵兵了,我團今年要到山東的兗州、泗水和上海的青浦縣招兵,政委問大家哪個連隊有當文書的人才,新兵營營部需要一個文書。我出口就說,我連就有這麼個人才,而且是去年新兵十九連最有文采的兵,他叫常懷玉。大家都知道去年新兵十九連的指導員是我,於是,政委就不假思索地把你定了,當時,團長也點頭同意。這下終於可以還你一個公道了。你這樣,今晚回去洗涮乾淨,明天上午穿戴好軍裝,紮好武裝帶,一定要注意軍容風紀,然後,直接到團部軍務股報到,走時不要和任何人打招呼,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於國柱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常懷玉聽後,高興的眉開眼笑,心說,這個機會終於來了,總算有充足的學習時間了。於是,他便趕緊答道:“謝謝您,指導員,不過,不和連長打個招呼是不是不合適?”
“有啥不合適?沒有啥不合適的,這個你別管,我會通報連長的。再說了,這是政委拍得板,還輪不到他說話,有本事讓他和政委理論去,莫非他還敢和政委去搞舉手投票那一套?料他也不敢,所以,你聽我的,就這麼辦。”於國柱似乎有些氣憤地說。
“好吧,我聽您的,謝謝您爲我操心。”常懷玉感激地說。
“謝什麼,是我把你帶到了十六連,我當時也沒有多想,只是想到老文書要提幹,讓你來接班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沒想到最後的結果卻出人意料,大失所望,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帶你來十六連,那樣的話,你隨便下到哪個連隊,只要用文書就非你莫屬,現在想來,倒是我好心辦了壞事,畫蛇添足了,唉,世事難料啊。”於國柱似有歉意地說。
常懷玉看着於國柱沮喪的情形,心裡也不好受。是啊,指導員說得不無道理,事實表明,有六個陰山縣新兵在其他連隊當了文書,衛自如是木材連的文書,偏偏自己被晾在了一邊。但是,平心而論,指導員當初也是一片好心,任人唯賢,量才使用,這是沒有錯的,錯就錯在他和衛連長勾心鬥角上了。於是,常懷玉說:“指導員,事情已經過去了,咱們就不提他了,現在不是挺好嗎?您還是幫我當上了文書。”
於國柱說:“情況不一樣,你現在雖然去當營部文書,但這是臨時的,新兵訓練結束後就撤了,最多七個月,不過,這七個月的時間對你來說很寶貴,你可以有充足的時間抓緊複習,爭取明年金榜題名。”
於國柱說得沒錯,文書坐在辦公室也沒有多少事情可做,最多寫些連隊的生產建設總結報告,有充足的時間可以學習,可惜劉貴生不是學習的料。
第二天吃過早飯後,班長招呼全班戰士上班。班長特意推開常懷玉的宿舍門,探進頭來說:“小常,上班走嘮。”班長是四川兵,叫丁勇強,操着一口四川腔。
常懷玉回答說:“好,馬上就走。”
這是常懷玉第二次撒謊,第一次撒謊是他偷着出去打零工,卻說是去縣一中補習。這次本來是要到團部報到當文書,他卻糊弄班長“馬上就走”,往哪裡走,往團部走,他知道而班長不知道,班長肯定以爲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往工地上走。可是,當班長髮現他沒有來工地時,會有何感想,有何反應?常懷玉想過這些之後,心裡忐忑不安。但是,他又不能違逆於指導員的話,同時,也有擔心節外生枝的顧慮,所以,只好將錯就錯了。
常懷玉在宿舍裡磨蹭了片刻,心說,管不了那麼多了,先去團部報到,走一步說一步吧。於是,他脫去軍裝工作服,換上新軍裝,紮好武裝帶,背起行囊,大步流星般地向團部走去。
十六連距離團部大約有二里地,轉眼間,常懷玉就到了團部軍務股。報到後,跟隨新兵營營長和教導員坐上吉普車,直接去了新兵營營地。
醫院北樓工地上,框架結構已封頂,二排正在緊張地砌築填充牆。丁班長遲遲等不來常懷玉,有些着急上火,問其他戰士誰知道常懷玉幹什麼去了?大家都說不知道。這下丁班長害怕了,心說,前不久三連失蹤了一名內蒙兵,至今都杳無音信,現在常懷玉又不見了,莫不是他也失蹤了吧?於是,丁班長趕緊向連長做了彙報。衛根生聽後,沉思片刻,便轉身回了連部。
此時,於國柱和副指導員不知說什麼,兩人正笑得前俯後仰的,衛根生板着臉走了進來。
衛根生說:“你二位知不知道常懷玉幹啥去了?”
於國柱一拍腦門,裝模作樣地說:“啊喲,你看我這記性,真他媽的差勁兒,忘了告訴你了,昨天我到團部開會,團裡要成立新兵營,這你知道,年年如此,新兵營要一名營部文書,政委拍板要常懷玉去幹,昨晚沒有見到你,今早卻把這事給忘了,你看這事整的,抱歉。”
衛根生聽完後,二話沒說,氣勢洶洶地拂袖而去。
衛根生仗着和團長是老小老鄉的關係,平時也有點狐假虎威,有恃無恐的做派。他從連部出來後,直接到了團部二樓,在團長的辦公室門外喊聲“報告”,然後就走了進去。
此時,團長正在打電話,還沒來得及答覆“進來”二字,衛根生已經站在了辦公桌前,給團長敬了軍禮。團長放下電話,心裡很不舒服,沉着臉便說:“你這一天到晚風風火火的,有啥事嘛?”
衛根生說:“團長,您給評評理,實在太氣人了,於國柱把連裡的一個新兵打發到新兵營當文書,和我連個招呼都不打,太瞧不起人了,我好歹還是一連之長吧?怎麼能這樣做事嘛。”
團長知道衛根生和於國柱這兩個搭檔尿不到一個夜壺裡。上次因爲常懷玉當文書一事,事後,於國柱在政委面前告了衛根生一狀,政委和團長溝通時說起過這事。團長也認爲衛根生選拔文書,搞舉手表決欠妥當,但是,考慮到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飯,也就不了了之了。一來是團長覺得連隊的一個小小文書,又不是幹部任用,無傷大雅。二來是團長覺得衛根生在施工方面是員猛將,些許小事不值得挫傷他的銳氣,因此,團長也就沒有深究。今天看到衛根生“舊病復發”,團長就沒好氣地說:“我問你,你們連現任文書和現在到新兵營當文書這個戰士,誰的文采好?”
衛根生尷尬地說:“應該是新兵營當文書這個戰士的文采好。”
團長還是生氣地說:“那你們當初爲啥不讓這個戰士當連隊文書呢?”
衛根生狡辯地說:“當初不瞭解情況,不知道哪個文采好。”
團長聽了火冒三丈,厲聲說:“你這是屁話!就算你不瞭解情況,但是,於國柱是去年新兵十九連的指導員,人家通過摸底還不知道哪個兵啥樣?看你搞得啥名堂,爲了個人意氣竟然不擇手段,選拔個文書你卻搞什麼投票選舉,簡直就是瞎胡鬧!你丟人不丟人?就這還氣喘吁吁地跑來告狀,像啥話嘛,小心眼兒,真讓政委說準了,一個槽上栓不成兩個叫驢。”
衛根生被訓得羞愧難當,面無血色。團長一頓連珠炮打出去之後,也覺得火力有些過猛,心說,衛根生畢竟是自己的愛將,還得給些面子讓他下臺。於是,團長便緩和了語氣,接着說:“我今天的話雖然重了些,但都是爲了你好,因爲咱們的關係不一樣,所以,我纔不取心地這樣說你,如果是別人的話,我懶得去說,能幹則幹,不能幹滾蛋,部隊又不缺人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但是,話又說回來,你也不要太張揚,趕快改改你的驢脾氣,說實話,不是每個人都能容忍你的。”
衛根生聽了感激涕零,誠惶誠恐地說:“團長,我錯了,您說得對,我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今後一定改,請團長放心,決不給您丟臉。”
瞧瞧,團長就是團長,工作有方法,訓人有藝術,把人給打出去還能哄進來,確實有水平,要不怎麼能當團長呢?
衛根生雖然吃了一頓訓面,但是,心裡還是覺得有滋有味,美味可口,回味無窮呢,因爲,團長始終沒有把自己當外人看。
這正是,既扛槍來又蓋房,新兵羣裡有榜樣。去當文書不商量,團長訓話連長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