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水萬古流/賀北丞
第8章
到了年底的時候,陰山縣新兵有兩大喜事值得老鄉們羨慕。
這裡所說的老鄉們不是地方上的父老鄉親,而是同一公社或同一縣,甚至是同一省市出來的兵,互相之間統稱老鄉,即便是不同年份入伍,只要是同一地區出來的兵,也互相稱作老鄉。也就是說,當兵不分先後,年齡不分大小,只要是同一省區,在同一部隊服役那就是老鄉。比如說團長和衛根生,團長年過四十多歲,衛根生纔不到三十歲,但他們都是陝西人,又在同一部隊服役,所以就是老小老鄉。
第一件喜事是郭楞小成了全團的技術標兵,並且榮立了三等功。郭楞小下連隊短短九個月,先前得了“拼命三郎”的綽號,就在全團通報嘉獎時出了名,繼而又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不僅如此,他對砌牆技術也很鑽研,起初是班裡老兵把牆角,他跟着皮數竿拉線跑大牆,沒用多長時間就能做到灰縫標準,砂漿飽滿,並且砌築速度還挺快,大灰鏟耍得蠻利索。後來老兵也膽肥,就讓郭楞小把牆角,老兵一邊跑大牆,一邊指導郭楞小,讓他勤拿線錘吊視。結果一層填充牆起來後,牆身垂直度通伸上下不錯半公分,班長和老兵驚奇不已,喜出望外。再後來,郭楞小就成了專門把牆角的一把硬手。連裡把郭楞小的事蹟上報給營部,營部整成材料後又上報給團部,最後,團部通過技術質量鑑定,授予郭楞小技術標兵的稱號,同時,上報師部爲他請了三等功。師部宣傳部門組織衆多筆桿子,還爲他寫了專題報道,刊登在基建工程兵報的三版頭條上。關於郭楞小的榮譽,無論是連裡營裡團裡,還是新兵老兵幹部,大家一致認爲他是名副其實,受之無愧的標兵。元旦過後,郭楞小被提拔成二排八班的副班長。
第二件喜事是王富貴也入了黨。王富貴在新兵連的時候,儘管爲大家提了兩個多月的洗臉水,但是,他沒有得到老鄉們的理解與認可,心裡很不服氣,常常是沉默寡言,孤獨自處。班長非常同情他,班長認爲王富貴的這些老鄉們不夠意思,人家每天爲你們辛勤地服務,你們倒好,不僅不領情反而鄙視人家,真是豈有此理。於是,休息天的時候,班長獨自叫上王富貴到操場上談心。班長說:“富貴,你不要灰心喪氣,雖然大家不投你的贊成票,但是,我心裡有數,下連隊時你跟我走,是金子總會發光,付出必有回報。”
班長信守承諾,新兵下連隊的時候,班長帶着王富貴回到了他所在的安裝連,並把王富貴要到了他的班。王富貴下班的第一天,班長又單獨對他說:“富貴,我看你覺不多,每天都能起早,不如這樣吧,現在有個非常適合你的機會,就看你願不願意去幹了?”
王富貴眼睛一亮,急切地問:“班長,什麼機會?”
班長說:“每天起早打掃院子裡的環境衛生,咱們連的院子也不算太大,只要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就能整好,只是做這種好事必須要堅持不懈,持之以恆才能見效。”
王富貴聽後,激動地說:“班長,我願意,謝謝班長點撥,我明天就開始行動,班長請放心,保證不讓你失望。 ”
果不食言,王富貴從第二天開始,每天早早地起牀,他總結了新兵連的經驗教訓,起牀後輕輕地穿衣戴帽,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出宿舍,再也不敢驚擾全班戰友了。
安裝連在一個用磚牆圍擋起來的院子裡,一個班住一個簡易組合的木板房,連同庫房、食堂、通用盥洗間等,圍成一個四合院。王富貴手握掃把,壓住掃帚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掃地,唯恐弄出響動來驚擾了戰友們。心說,在新兵連時驚動的只是一個排的人,此時若不謹慎,驚動的那就不是一個排的人了,而是一個連的人,衆怒難犯啊。就這樣,春去秋來,王富貴天天如此,從不懈怠。全連戰士幹部只要一起牀,就能看到院子裡乾乾淨淨的,大家心裡很舒服。原來院子裡的環境衛生是每個班工作以外輪流打掃,現在不需要了,衆人自然皆大歡喜。當然了,班裡的正常工作有班長帶着,王富貴幹得也很出色。安裝連基本沒有重苦力活兒,無非擰擰螺絲,車牀車些配件,電氣焊焊接些什麼的,王富貴都能應付得了。再加上班長經常向排裡連裡彙報王富貴的表現,年底經連黨支部討論,大家一致認爲,王富貴符合一個共產黨員的標準,應予吸納。於是,王富貴就成了預備黨員。入黨宣誓後,他就及時地給家裡報了喜訊,家裡又把這一喜訊告訴了街道辦主任。主任高興地說:“我沒有看走眼,富貴這小子有出息,說不定將來還能提幹呢。”
於是,家裡給王富貴回信叮囑說,不能驕傲,還要繼續努力,爭取在部隊提幹。王富貴接信後,更加努力,更加勤勞了。
陰山縣的252名新兵,分佈在全團各個連隊以及團部警衛班,後勤倉庫,食堂,各營材料組、試驗組等單位。
剛下連隊時,只是本公社範圍內的老鄉互相走動。老鄉來了以後,到炊事班打些飯菜,再買點白酒或啤酒什麼的招待老鄉,後來時間長了,也叫上本連隊其他公社的老鄉一塊熱鬧。這樣一來二去,逐漸地就擴大了走動範圍。到了春節期間,走動得就更勤快,更多了。老鄉們攢到一起就開始議論起了各自的感受。
窮地方出來的老鄉自然不說什麼,因爲,施工連隊的伙食比家裡吃得好上天,每頓飯至少都有兩個菜,而且每道菜都有肉,一年的津貼和施工補貼加起來,要比在村裡幹活兒掙得多。如常懷玉之類的老鄉,如果退役回到村裡勞動掙工分,吃得不好不說,一年下來也掙不到部隊發的津貼和施工補貼多。所以,這類老鄉基本無怨言,很少發牢騷,幹活兒也比較踏實,部隊喜歡這類兵。
城鎮戶口的老鄉就截然不同了。一方面他們感受到了部隊施工的繁重,累得夠嗆;另一方面他們有先天的優越條件,來部隊鍍了金,退役回去就能安排工作,甚至是好工作。所以,這類老鄉經常發牢騷,說怪話,鬧情緒,幹活兒也是出工不出力,部隊不喜歡這類兵。當然了,不是所有的城鎮兵都是這樣,也有一些城鎮兵幹工作還是蠻踏實的,如王富貴之類的兵。
還有一些老鄉,不論是城鎮戶口還是鄉村人家,他們抱有個人理想,想在部隊混出個名堂來,改換面貌,出人頭地。如常懷玉考軍校,王富貴入黨,提幹。他們幹活兒既不出死力,也不耍滑頭,不偏不倚。部隊勉強喜歡這類兵。當然了,王富貴另當別論,人家做好事搶了噱頭,部隊自然很喜歡。
春節過後不久,當總部出臺了“今後不能從戰士中直接提幹,要經過部隊大中專院校學習才能提幹”的規定後,又出現了兩類老鄉思想有波動。
一類老鄉是當文書的,如衛自如和劉貴生之類的兵,若在過去的年頭,有個三年兩載的就有可能提幹,現在遇到了紅燈,顯然此路行不通了。怎麼辦?有人開始複習功課,準備考軍校,有人數理化功底欠缺,進退兩難,原地觀望。
另一類老鄉是在連隊肯出苦力的,積極要求進步的兵,如郭楞小和王富貴這類兵,如果在過去的年代,立上幾次功,不出幾年就有可能提幹,現在也行不通了。怎麼辦?郭楞小雖然是農村人,但是,他家住在陰山縣郊區,生產隊是專種蔬菜的菜業隊,隊裡有很多蔬菜大棚,社員們一年四季種蔬菜,光景過得還算殷實,又是城鄉結合部,和城裡人差不了多少。他當兵的動機非常另類,一不是謀求個人輝煌當將軍;二不是鍍金以後安排工作;三不是因爲調皮搗蛋被家長送到部隊鍛鍊;四不是懷有英雄情結,當黃繼光、董存瑞式的戰鬥英雄,他只是聽父母的話,做傳統的孝順孩子。他們村從文 革開始就搞派性,一派是郭氏家族,另一派是張氏家族。從土改到文 革開始這段時間是郭氏家族掌權,文 革開始到現在是張氏家族掌權。文 革期間,郭氏家族受了許多挫折和磨難,肚子裡一直憋着一口窩囊氣,始終窺視時機,試圖東山再起。本以爲粉碎了“四人 幫”就可以把權奪回來,結果是異想天開,癡心妄想。人家張氏家族的地位絲毫無虞,穩如泰山。於是,郭氏家族便暗地裡召開了家族會,讓大家出謀劃策,共赴族難。有族人突然想到了郭楞小,出主意說:“讓楞小去當兵,在部隊好好幹一番,憑他那股子愣勁兒,總能入黨,說不定還能提幹,到時候轉業回來,我們的實力就強大了,不愁整不倒張家。退一萬步講,即便提不了幹,只要入了黨回來也能進支部,再慢慢與他張家計較。”
族人們聽了齊聲叫好。就這樣,在族人們的共同努力下,郭楞小當了兵。郭楞小來到部隊以後,牢記使命,不負衆望,而且取得了可喜的成績,無論是對部隊還是對家族,他都問心無愧。現在的問題是郭楞小再立十個三等功也沒有提幹的可能了。所以,此時的郭楞小也在茫然彷徨,心裡清楚父母囑咐的在部隊提幹是實現不了了,所以,他給家裡寫信說明了部隊的這一情況,徵求意見。家裡接信後,郭氏家族又緊急召開了家族會,大家一致認爲,既然不能提幹那就回來吧,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楞小也爲國家出了力,問心無愧了。
郭楞小接到家裡的來信後,打定主意向後轉,年底退役,回家種蔬菜。
王富貴也一樣,當他知道戰士不能直接提幹以後,火熱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不過,他並沒有鬆懈往日的幹勁兒,繼續每天起早打掃衛生,正常工作也一如既往。因爲,他的黨員預備期還沒有過,黨組織還在考驗他呢。
常懷玉在新兵營過得不錯,每星期除了兩次陪同營長和教導員坐上吉普車到三個新兵連巡視外,其他時間都在辦公室複習功課。最多把各連上報的階段性訓練材料加以修改、整理,然後寫成總結報告上報軍務股。這些官樣文章對於他來說,那是小菜一碟,舉手之勞。休息天,常懷玉來到木材連看望衛自如,兩人見面後有說不完的話。
衛自如說:“現在的形勢變化莫測,基建工程兵也在搞改革,過去可以從戰士中提幹,當班長的立上兩次三等功就有可能提幹,當文書的幹上兩三年時間的話,基本都可以提幹,現在總部一出臺不能從戰士中直接提幹的規定,考不上軍校的戰士就再也沒有晉級的可能了,只好盡了義務兵的責任就該脫下軍裝回家了。剛下連隊的時候,你沒有當上文書,我很氣憤,也爲你惋惜,現在看來也無所謂了,反正靠當文書是提不成幹了,無非就是崗位清閒一點罷了。”
常懷玉聽後,感覺衛自如有情緒低落的跡象,於是,便說:“你所說的我基本贊同,不過,有一點我不敢苟同,當文書雖然不能提幹了,但是,這個崗位對我們來說還是挺重要的,至少能有充足的時間可以用來學習文化知識。你是不知道,我在我們連二排幹活兒,每天累得賊死,晚飯後還得珍惜時間來複習功課。有時熄燈後,躺在牀上還得琢磨半天覆習題,無形中就佔用了休息時間,休息不好精力就不充沛,幹起活兒來效率肯定就不高,如此一來,班長就沒有好臉色給你看,學習和幹活兒矛盾重重,真讓人無可奈何。這一年來,我非常羨慕你,你一下連隊就當上了文書,坐在辦公室有充足的學習時間,功課一定複習得比我好。對了,你這兩天在學哪門功課?”
衛自如沮喪地說:“別提了,我除了看些文學方面的書籍外,數理化基本沒有學。”
常懷玉驚訝地問:“爲什麼?”
衛自如唉聲嘆氣地說:“你是不知道我的情況啊,就在我十二歲的時候,父親被打成了右派,對我的打擊太大了,同學們欺負我,侮辱我,老師也不拿正眼瞧我,更別說給我主持公道了。久而久之,我就破罐子破摔,喪失了學習的勁頭,再後來,數理化成績全班倒數第一,唯有語文學的還可以,我偏愛文學,愛看小說和唐詩宋詞之類的書,就這樣學成了偏科,勉強讀完高中就下鄉了。說來說去,還是怨自己不懂事,把大好的學習時光耽擱了,現在想來追悔莫及,再想學好數理化,那比登天還難啊。”
那個年代,國家對上山下鄉的知青有規定,一是獨生子女可以留城安排工作,二是子女多的家庭可以留城一個安排工作。按理說衛自如是獨生子女,可以留城安排工作,但是,由於他父親被打成了右派,所以,他必須要上山或下鄉當知青,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這就是政治鬥爭的殘酷性。
常懷玉聽後,既同情衛自如的不幸遭遇,又對他的學業有點遺憾。但是,無論如何也要鼓勵他不能灰心喪氣,不能放棄部隊的考校。於是,他安慰說:“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過去已成歷史,無法更改了,但是,從現在開始,只要恆下決心,勤奮學習還來得及,畢竟我們還年輕,再也不能錯過機會了。不是我自誇自擂,我各門功課學得還算不錯,改天我給你拿些我的複習資料,你抓緊複習,如有不會的地方我可以幫你解答,再不濟的話,我們還可以到駐地學校請教老師。總之,只要恆下一條心就沒有學不好的,只是時間問題,好在你我現在都有充足的時間,休息天要不你去我那裡,要不我來你這裡,咱們共同學習,共同努力,爭取今年都能考上軍校。”
衛自如聽後,心情非常激動,心說,這個戰友真可交,而且可以一生交往,人家有着一顆真誠待人的心,充滿了正能量,和這種人交往能讓人積極向上,勇往直前。
自此以後,常懷玉和衛自如互相往來,共同複習,結下了深厚的感情。人就是這樣,錦上添花感動不了人,雪中送炭卻能讓人終生難忘。衛自如就是後者,由於他的遭遇,使他從少年時期就缺乏同齡人的友愛,如今遇到了常懷玉這樣的真誠戰友,所以,他認定了常懷玉。
轉眼間到了三月份,新兵營訓練結束。常懷玉把三個新兵連的軍訓總結報告進行修改、整理,再以營部名目寫成總結報告,然後,上報團部軍務股,全部工作就算結束了。
四月一號,常懷玉回到了十六連。
此時,於國柱指導員已經轉業回了地方,新來的指導員常懷玉不認識。就在常懷玉踏進連部的那一刻,他猶豫地停住了腳步,心說,應該向誰報到呢?按理說應該向指導員報到,類似行政方面的工作屬於指導員主抓,一般情況下連長不插手,連長主抓施工生產任務。但是,現在於國柱已經離隊,新任指導員又互不認識,向他報到他也不瞭解情況,不如直接向衛連長報到。又想,去年走的時候就沒有和衛連長打招呼,本身就理虧,現在回來了,今後還是衛連長的兵,所以,不能再失禮了,必須亡羊補牢,正好趁此機會給衛連長說些好話,讓他消消氣,摒棄前嫌,手下留情。儘管常懷玉都往好處想,可心裡還是忐忑不安,衛連長能不記恨嗎?今後不會給自己小鞋穿嗎?這些問號在常懷玉的腦海裡不停地閃現。但是,事已至此,已無退路,但願衛連長能夠寬宏大量。想到這裡,常懷玉硬着頭皮走到衛連長的辦公室門口,喊聲“報告!”
衛根生在裡面答道:“進來。”
常懷玉推門進來就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報告連長,新兵營訓練已經結束,常懷玉回來報到,請指示!”
常懷玉在新兵營這段時間,經常跟隨營長和教導員下新兵連視察訓練,每到一處都互相敬禮,這也是新兵訓練的科目。由於他是營部文書,和營長教導員車上車下,新兵們也把他當成首長,尊敬有加。當常懷玉單獨到新兵班裡瞭解一些情況的時候,班長率領全班戰士一齊給他敬禮,這使他情不自禁地有了一種神聖感和莊重感。久而久之,他也養成了敬禮的習慣。他認爲敬禮是軍人之間崇高的互相尊重,也是神聖的溝通,所以,他給衛連長敬了標準的軍禮。
這正是,總部出臺新規定,士兵茫然都鬧心。提幹需進軍校門,普遍削弱積極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