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水萬古流/賀北丞
第9章
衛根生一看是常懷玉，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見他非常正規地敬軍禮，心裡很舒服，於是，他也舉起右手還了軍禮，然後，臉上堆滿了笑容，客氣地說:“噢，是懷玉，好，好，辛苦了，快坐下，坐下慢慢講。”
常懷玉放下行囊，坐了下來。
衛根生之所以這麼高興，那是因爲他對敬軍禮很重視，他認爲敬軍禮很莊嚴很神聖，軍人就應該如此。但是，連裡因爲施工的緣故，戰士們平時都穿着軍裝工作服，敬軍禮有點不倫不類，所以，久而久之，施工連隊就基本上不敬軍禮了，誰到他辦公室說事，最多敲敲門而已。今天見此情景，他心裡非常高興，一時間，找到了神聖的被尊重的感覺。常言說得好，禮多人不怪，於是，他坐下來和顏悅色地說:“回來有啥打算？”
常懷玉誠懇地說:“繼續幹活兒，抓緊複習，迎接軍校考試。”
衛根生聽後，沉思片刻，心中感到有點愧疚，心說，當初爲了和於國柱慪氣，把人家給耽擱了，作出了棄纔不用的虧心事，實在是不應該，團長批評得對，不能小心眼兒，更何況常懷玉和自己一樣，都是窮山溝裡走出來的娃，將心比心，着實不容易啊。想到這裡，衛根生愧疚地說:“懷玉，過去我有對不住你的地方，請你諒解，我看這樣吧，連裡有個雲南兵給大家燒開水，你去領導他，你們要保證全連戰士的飲水和洗漱用水，這樣你就有更多的複習時間了，我只能做到這一點，算是將功補過吧，希望你今年一炮打響，金榜題名。”
常懷玉聽了萬分激動，心說，連長並非是小肚雞腸的領導，不僅沒有責怪自己去年走時不打招呼的過錯，反而還爲自己今後的工作做了如此周全的安排，算是特殊照顧了，看來過去對連長的認識有偏見，誤會人家了。想到這裡，常懷玉一時竟兩眼溼潤了，他感激地說:“謝謝連長爲我想得如此周到，我一定幹好本職工作，不辜負您的重望。”
衛根生揮揮手，說:“去吧，和那個雲南兵住在一起，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上班。”
常懷玉趕緊站起來又敬軍禮:“是！連長，保證完成任務。”然後，他背起行囊，邁着輕盈的腳步走出了連部。
一號樓下面搭了個簡易木板房，裡面安個大鍋爐，一根主管通出鍋爐房外面，從主管上接出六個支管來，然後安上水龍頭，水龍頭下面是長條水泥漏槽。該設施在常懷玉下連隊時已有。天冷的時候戰士們一早一晚提上開水上樓，和樓上的自來水勾兌後洗涮，用水量比較大。天熱的時候用水量就小了，戰士們都用自來水洗臉洗腳，最多沏茶用些開水。以前常懷玉來鍋爐房打開水的時候，心裡很羨慕這個燒鍋爐的雲南兵，心說，這是多好的差事啊，既苦輕又有充足的時間複習功課，如果自己能幹上這個活兒那該多美啊，一邊燒鍋爐，一邊就能學習，兩不耽誤，有的是空閒時間。不料想，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他在心裡時時地感激衛連長。
四月份的南京已經開始熱了起來，一天最多燒兩鍋爐開水就夠用了。常懷玉雖然是雲南兵的領導，但是，他不拿架子，他和雲南兵搶着上煤燒鍋爐。時間一長，感動了雲南兵。雲南兵是大理縣下鄉知青，和常懷玉是同一批兵。據他說，自己是初中生，考軍校沒有指望，入了黨就退役回去安排工作。他還給了常懷玉一副鏽工精緻的鴛鴦圖案鞋墊，說是對象寄來的。有一天，雲南兵說:“你馬上就要參加考試了，抓緊時間複習吧，這點活兒我一個人幹也很輕鬆，用不着你。”
常懷玉很受感動，就悄悄地問他:“你一下連隊就燒鍋爐，你是怎麼幹上的？”
雲南兵說:“很簡單，找路子唄，我們知青在生產隊幹活兒，會找路子的就能幹清閒活兒，不找路子的就得乾重體力活兒，部隊地方都一樣，人之長情，你明白嗎？”
常懷玉恍然大悟，感嘆不已。以前心中總有一個謎團解不開，陰山縣有252名新兵，下連隊的時候，爲什麼有的人就能去運輸連開車？開車對於當時的社會來說，那是可望而不可求的美差，地方上流行着這樣兩句話，叫做“四個輪一轉，給個縣官不幹”。爲什麼有的人就能去團部後勤倉庫上班？那裡是個養神仙的好去處，比團首長都輕閒。今天聽了雲南兵的一席話，心中的謎團總算解開了，原來如此。他深感自己初出茅廬，不諳世事，就像個瞎子一樣，每走一步都是盲人摸道，爲人處世和人家社會上闖蕩出來的人相比較，簡直就是天上地下，不能同日而語。
無論如何，常懷玉還是很感謝雲南兵的，他幾乎成了脫產“幹部”，每天有充足的時間複習功課。
自從郭氏家族又一次開過家族會後，郭楞小的父母就在想，兒子年底就要退役回來，到那時就是平頭老百姓一個，沒有在部隊那麼風光了，不如趁現在還沒有脫掉軍裝，讓兒子回來一趟，張羅着找個對象就容易多了。那時候在農村，當兵人身上的“三點紅”，紅五星和兩面小紅旗那是非常吸引姑娘的，社會上流傳着姑娘找對象的口號是一軍二幹三工人，灰死不找農村人。於是，老兩口商定之後，就給郭楞小發了個假電報，電報說，“母病危速歸”。
劉貴生收到電報後，馬上到工地去找郭楞小。此時，郭楞小正在腳手架上砌磚牆，拿到電報後，看着“母病危速歸”五個字，立馬放聲大哭起來，悲痛欲絕。班長和戰友們趕緊湊過來安慰他，班長說:“小郭，控制一下情緒吧，小心哭壞身子，這樣吧，你現在就別幹了，馬上回去洗涮一下，趕緊到火車站買票，其他事情你就別管了，探親報告我來替你寫，寫好之後就去找連長。”
郭楞小一邊哭泣，一邊跟着劉貴生回了連隊。
連長拿着郭楞小的探親報告和拍來的電報，先到營部，再到團部。上級首長對郭楞小的情況非常重視，他和別人不一樣，以往的成績在那裡擺着，這樣的好戰士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毋庸置疑，說辦就辦，連長一路暢通無阻地給郭楞小批下了探親假。
郭楞小是個大孝子，在家時唯父母之命是從，從不違逆父母的話，父母叫幹啥就幹啥，父母讓當兵他就當兵，父母囑咐他來部隊好好幹，爭取入黨，爭取提幹，他就什麼也不想，一心一意好好幹工作，從來不認爲父母有錯。這次接到家裡的電報，更是信以爲真，毫無疑問。他一路上眼淚不斷，心神不安，火車到站後，心急火燎地回到了家。
當他推門進家後，看到母親正在擦拭西牆下面的大紅躺櫃，頓時，他愣住了，疑惑地看着母親，心說，這一定是迴光返照，電報說母親病危，怎麼現在還能做家務？一時三刻，驚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郭母扭頭一看是兒子回來了，只見兒子背上揹着大包，手裡提着兩手東西，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便丟下抹布趕緊走上來，驚喜地說:“哎呀，我的傻兒子回來了，快！快把東西放下，愣着幹什麼？回來也不說提前拍個電報，給媽搞突然襲擊。”
郭母說罷，便伸手要接郭楞小手裡的東西，但是，郭楞小卻把東西攥得死死的，不懇鬆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母親，疑惑地說:“媽，你這是？”
郭母說:“媽沒事，媽挺好的，你不是都看到了嘛？”
郭楞小說:“挺好的爲啥拍電報說病危？”
郭母笑着說:“我的傻兒子，不拍電報你能回來？我和你爸已經合計過了，趁你現在還沒有退役，回來找個對象，事情就好辦多了，一旦退役就沒有這個條件了，我們都是爲你好，所以，騙你回來的。”
郭楞小聽後，長出了一口氣，這才把一顆吊着的心落回了原位，然後，委屈地說:“爲我好也不能這麼做，你們瞞着我說您病危，害得我哭了幾天鼻子，一路上心神不寧，擔驚受怕的，我是滾油澆心，你們是東吳招親，太不像話了。”
這是郭楞小第一次嗔怪母親。郭母知道兒子是個大孝子，也理解兒子的委屈，便安慰說:“好了好了，讓我這楞小子受委屈了，都是媽的不好，既然已經回來了，那就什麼也別怪怨了，明天開始相親吧。”
經母親這麼一說，再看母親安然無恙，郭楞小也就無法埋怨了，既然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那就相親吧。郭楞小轉嗔爲悅，將攜帶的東西一一放了下來。
可憐天下父母心，爲了子女不惜任何代價，絞盡腦汁，捨生忘死，弄虛作假，投機取巧來達到目的。
從第二天開始，郭母便四處託人說媒，郭楞小也一一登門相對象，但是，半個月過去了毫無收效。不是女方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女方，反正不對眼。郭楞小在南京呆了一年多時間，見了江南女子個個身材苗條，人人面如桃花，又開了眼界，不知不覺中眼界就高了起來，如今看到家鄉女子五大三粗的，還真是看不上眼。如此一來，可把郭母愁壞了，遠天遠地把兒子騙回來，爲的就是說成一門親事，了卻心願，可是，現在卻事與願違，勞而無功。她一時着急上火，氣鬱胸悶，咳嗽，一口氣沒喚上來便暈了過去。郭楞小和父親趕緊掐人中，曲胳膊彎腿的，好歹讓郭母醒了過來，但是，郭母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呼吸困難。於是，郭楞小和父親不敢怠慢，急忙把郭母送進縣醫院治療。醫生診斷說，郭母得的是肺心病，必須住院治療。
看看，假電報變成了真電報，無恙人變成了有病人。人世間有許多事情說不清，也道不明，有時候陰差陽錯，鬼使神差地成就了巧合。郭母躺在病牀上，心裡十分懊悔，自責當初不該拍假電報說自己病危，如今假戲做成了真的，正應了古人的話，舉頭三尺有神明，做了虧心事，瞞得了人瞞不了天，報應啊！
郭楞小看出母親的悔恨心思，便寬慰母親說:“媽，您不要胡思亂想，好好配合大夫治療，至於我的婚姻問題，您就放心吧，我早晚會給您娶上媳婦的，當兵的人沒有打光棍的。”
郭母聽了兒子這番話，點點頭，心裡稍有些許安慰。之後，郭楞小便盡心盡力地給母親陪牀護理。
過了兩天，病房裡又住進一位老太太。同住一個病房的病人，互相之間短不了問長問短，拉拉家常。老太太指着送她進來的六個人介紹說:“這是我的一個兒子和五片閨女，除了五閨女待字閨中，其他都娶娉成家了。”
衆人把老太太安頓好以後，老太太對他們說:“我這是老毛病了，不打緊，眼下正是農忙季節，你們都回去忙活吧，有五閨女伺候我就行了。”
衆人聽罷，再三叮囑五閨女一番後，便都離去了。
這五閨女名叫張巧鳳，生得眉清目秀，面似桃花，身材窈窕，落落大方。打從張巧鳳一進病房，郭楞小的眼球就像兩個探照燈，死死地定位在了她的身上。有人說，當兵的見了老母豬也長着一對大花眼，意思是說，當兵的人只要見了女人，眼睛就藍了，眼珠子就瞪成銅鈴了，其實不然，如果對不上眼，當兵人的眼界還是蠻高的。郭楞小的眼睛之所以像探照燈一樣盯着張巧鳳，那是因爲人家張巧鳳長得確實好看，所以，他才動了心。郭楞小心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原來卻在病房中。於是，他就給人家大獻殷勤，把從南京帶回來的茉莉花茶沏好端上，還把他家大棚裡的西紅柿洗好奉上，直叫張家母女倆非常感激，不亦樂乎。
郭母一眼就看出了兒子的心思，便趁熱打鐵，誇功說:“我兒在部隊已經入了黨，現在是黨的人了，而且還立了三等功，還是部隊的技術標兵呢。”
張母和女兒得知這一情況後，對郭楞小更是另眼相看，滿心歡喜，尤其是張巧鳳，樂得合不攏嘴。就這樣，一來二往，郭楞小出去買飯一買就是四份，還從家裡燉好大紅公雞肉拿來一塊吃。郭楞小和張巧鳳兩人眉目傳情，暗送秋波，不久就有了意思。
這天，趁着兩位老人閉目養神之際，張巧鳳是情竇初開，心癢難撓，郭楞小是二小子端盤子，忍受不住肉丸子。於是，兩人便悄悄地湊到陪護牀上親起嘴來。由於郭楞小沒有實踐經驗，手腳過重，緊緊地抱着張巧鳳猛吻，所以，不時發出“嘣嘣”的親嘴響動聲。兩位老人明知就理，但是，故意裝作已經熟睡，歡喜地成就了兩個年輕人的好事。
熱戀中的時光過得很快，眼看探親假期就要到了，郭楞小一方面不放心母親的病情，另一方面也捨不得這麼快就離開張巧鳳，於是，他就給連隊拍了續假電報，電報說，“母住院續假郭楞小”。這回電報內容是真實的，沒有弄虛作假，部隊自然準了續假報告。
不久以後，兩位老人身體康復，雙雙出院，然後，兩家確定婚姻，選定吉日，紅紅火火，熱熱鬧鬧地爲郭楞小和張巧鳳辦了訂婚酒宴，並且扯了結婚證。
郭楞小此次探親，由假到真，由悲到喜，戲劇性地成就了一樁好姻緣，皆大歡喜。
郭楞小的續假期限又到，要歸隊了，張巧鳳情深意切地爲他送行，一對小夫妻在站臺上對目凝望，戀戀不捨。汽笛一聲長鳴，揮淚告別。
七月十九號，基建工程兵第22支隊教導隊中專班招生開考，常懷玉終於走進了部隊考場。
又過一個月，考榜出來了，十六連獨佔鰲頭，是全團升學率最高的連隊。常懷玉和一個廣東兵，兩個河南兵金榜題名。常懷玉趕緊跑到木材連詢問衛自如的考試結果，但是，十分遺憾，衛自如落榜了。
八月二十八日，常懷玉和211大隊(304團)所有上榜的戰友，乘坐火車趕赴濟南市，開始了爲期兩年的軍校生涯。
到了十月份的時候，部隊一年一度的老兵退役工作開始了。陰山縣的一些下鄉知青兵和城鎮兵紛紛退出現役，打道回府。
十六連的郭楞小打報告申請退役，連裡再三挽留，但是，郭楞小決心已定，並且態度非常堅決，無奈，部隊只好放行。
隨後是劉貴生退役。他家在九月份傳來好消息，國家落實政策有了新的規定，“凡在職職工工齡年滿17年，其家屬是農村戶口的，全部轉爲城鎮戶口”。因爲劉父的工齡早已超過了17年，所以，全家人都轉成了城鎮戶口。劉貴生看信後，高興得一蹦丈二高，心說，總算有盼頭了，過去因爲戶口問題上不了班，更開不上車，眼瞅着他爸這個汽車師傅近在咫尺卻不能拜師學藝。現在好了，家裡解決了戶口問題，在部隊也入了黨，解決工作的問題不再是癡心妄想了，水到渠成，萬事俱備，趕緊走人，回去上班，長短學開車。
安裝連的王富貴也光榮退役。他謹小慎微的正常工作，並且堅持不懈地打掃連隊院子裡的環境衛生。他感謝班長的點撥與提攜，不忘初衷，牢記當初對班長的表態，“班長請放心，保證不讓你失望”。他一諾千金，兌現諾言，直到離隊的那天早上，仍然堅持掃完了最後一掃帚。
木材連的衛自如帶着黨票也向後轉了。他給遠在師部教導隊上學的常懷玉寫信說，家父在下半年落實了工作，組織上任命他爲陰山縣縣委書記。又說，他回去以後要到縣委組織部上班。
前後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退役老兵陸續離隊。南京火車站的站臺上，每天都有離隊的退役兵，每天都有送別的現役兵，他們在站臺上戀戀不捨，互相擁抱，千叮嚀萬囑咐，然後，揮淚告別。不理解的乘客心說，一幫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麼話嘛，沒出息。理解的乘客心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情深處，人家戰友親如兄弟啊。
遙想入伍當初，一趟悶罐專列把大家集合在一起，情意融融，患難與共。尤其是“蹶屁股”事件，把戰友們的心一下子聚攏到了一起，讓人終生難忘。在部隊這個大家庭裡，不分高低貴賤，人人平等，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純潔的，善良的，真誠的，心無旁騖。軍營外的人是無法徹底地理解的，只有當過兵的人才會有真切地體會。
春去秋歸的大雁還能成羣結隊地飛，然而，人類卻由於種種原因無法辦到。如今走得走，留得留，平添了一番離情傷別的感覺，這種場景，這種意境，怎能不讓人淚珠兒滾滾呢？
這正是，同乘悶罐進軍營，各歸宿命去叮嚀。勞燕紛飛停留處，秋月春風且分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