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水萬古流/賀北丞
第12章
“旅客同志們,列車前方到站濟南站,到站時間是十五點五十分,有在濟南站下車的乘客,請您提前做好下車準備,本次列車在濟南站停車20分鐘……”
列車播音員報站,對面老大爺開始收拾行李,常懷玉急忙站起來幫忙。大包小包還真不少,這應該是姐姐給弟弟拿的東西。這很正常,大集體的時候,鄉下人誰家在城裡有個親戚朋友,那是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城裡人退下來的舊衣服或日用品拿到鄉下,那都是好東西,常懷玉上高中前就沒有穿過襪子,更別談秋衣秋褲了。他邊幫助老大爺收拾東西,邊善意地提醒說:“老人家,您好好看一看,有沒有落下什麼東西。”
老大爺看了一看,想了一想,然後說:“沒有,都在這裡。”
“那好,一會兒到站,我把您送到站臺出口。”常懷玉說。
“不用,不用,這點東西沒多重,俺能拿得走。”老大爺露出感激的表情說。
“沒關係,坐車久了渾身不自在,濟南站停車20分鐘,有的是時間,正好下去透透氣,活動活動筋骨,順便送您一程。”常懷玉說。
老大爺見他如此真心實意,也就不再推辭了。
列車到站,常懷玉把老大爺送到站臺出口處,少不了互相說些吉祥祝福,各自珍重的話,然後,揮手告別。
就在常懷玉轉身返回站臺的時候,從站臺進口處走來一箇中年男人,看上去年齡在三十幾歲的模樣,個子有一米八左右,五官端正,不胖不瘦,給人的感覺很帥氣,只見他手裡拎個大提包,走路搖搖晃晃。
常懷玉見此情景,本能地迎了上去,關切地問:“同志,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不是,謝謝同志,中午幾個老戰友給我餞行,喝高了。”對方口齒有點不太流利,眯着眼睛,也不看問話人一眼,邊走邊回答。
常懷玉一聽“老戰友”三個字,便知道這人是當兵出身,應該是老兵了,再看他那走路的樣子,別出什麼事。他就是這麼個人,當他覺得自己有能力幫助別人的時候,就會身體力行地去做,倘若他不是這樣的秉性,或許當年就不會冒着危險衝進房裡救出老大娘了。此時此刻,一種親切感和責任感自然而然地涌了上來。於是,他緊走兩步趕上來,說:“來,老同志,我幫您拎一下提包,送您上去,請問您在哪個車廂?”
對方這回睜大了眼睛,仔細瞅瞅常懷玉是個軍人,並且是穿着四個兜的幹部,瞬間便露出了信任的目光。心說,自己確實有點喝高了,還甭說,這個時候有人出手幫一把,那是瞌睡給了個枕頭,恰到好處,看來自己遇上熱心人了。於是,他不再客套了,便說:“謝謝你,小同志,我上十二號車廂。”
“正好,我就在十二號車廂,您在哪個包廂?”常懷玉急忙又問。
“002下鋪。”對方答道。
“太巧了,咱們是一個包廂,我剛送走002下鋪的老大爺,湊巧就碰上了新來的您,看來我跟002下鋪有緣,走,咱們上去再聊。”常懷玉邊接過提包邊說,心裡有種驚喜的感覺。原本打算在站臺上鬆鬆筋骨,透透氣,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況且,對方和自己一樣,也是當兵出身,看他喝得東倒西歪,豈能袖手旁觀?所以,他一手拎提包,一手攙着對方上了火車。
兩人坐定之後,常懷玉問對方:“請問您是哪個部隊的?”
“基建工程兵00229部隊。”老同志答道。
常懷玉聽後,立即伸出雙手和老同志握手,並說:“老班長好!咱們是一個部隊的,我是304團的。”
基建工程兵是工改兵,由四野的一些部隊和地方建築單位組建而成的。由於工作的特殊性,部隊建設需要技工人員,有很多老戰士三十多歲還在部隊服役。所以,年輕戰士稱呼這類老戰士叫老班長。常懷玉以爲老同志就是這類兵。
“稀罕,在火車上碰到老部隊的戰友了,遼化那會兒我就在304團。”老同志露出一絲驚喜回答道。
說起“老班長”這類老兵,還有一個鮮爲人知的小秘密,那就是這類老兵在探親的時候,會出現一種喬裝打扮的現象。他們脫去外軍裝,換上便服。爲什麼要這樣做呢?因爲人人都有自尊心,那麼大年齡的兵,上裝還是兩個兜,自己覺得慚愧,所以,買身便裝來掩飾一下外表。對於這種裝束,社會上的人未必知道其中的內情,但是,本部隊的官兵一眼就能看出來,因爲,裡面穿的襯衣或絨衣卻是部隊配置的。
常懷玉認真地瞅瞅老同志的裝束,西裝革履,裡外沒有一點軍裝的影子。於是,他疑惑地追問道:“那您現在是?”
“噢,六年前我從師部轉業回到地方了。”老同志答道。
常懷玉一聽這話,知道自己叫“老班長”錯了,人家又是師部的,又是轉業的,一定是幹部,因爲,只有部隊幹部到地方工作才叫轉業,戰士回到地方那叫復員,兩者脫掉軍裝統稱退役,所以,常懷玉這麼肯定,但是,不知道此人是什麼級別,於是,他急忙又說:“不好意思,敢問您原來在304團擔任什麼職務?”
“副團長。”老同志坦然答道。
常懷玉聽後一怔,心裡忐忑,覺得自己的確失禮了,誤把首長當成“老班長”,自責有眼無珠。但是,轉念一想,有錯即改,亡羊補牢未爲晚也,一個軍校畢業的學員豈能沒有列兵素質?於是,他鎮定了一下情緒,立即起立敬軍禮:“報告首長,304團常懷玉向您報到,請指示!”
常懷玉的突然敬禮,讓首長有些驚詫,畢竟六年多沒有這種親身體驗了,乍地看到敬禮,有些慌忙無措,再加上酒喝高了,反應有些遲鈍。十幾年的軍旅生涯,自己給別人敬過無數次的軍禮,別人也給自己敬過無數次的軍禮,一個簡單的軍禮,那是軍人與軍人之間莊嚴的尊重,那是軍人與軍人之間心靈的溝通,每一次的互相敬禮,都能讓軍人熱血沸騰。很快,首長鎮定了,他的心又回到了昔日的軍營,於是,他急忙起身,舉起右手很正規地回了軍禮。
包廂裡的其他人看到這一幕,肅然起敬。
禮畢後,首長和藹地說:“坐,快坐下,坐下慢慢聊。”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後,首長的酒勁兒散去了一半,先前的醉態基本消失了。雙方都打着請坐的手勢,各自落座。
首長自我介紹說:“我叫王建國,遼化大會戰那會兒我在304團擔任副團長。”
常懷玉關切地問:“首長,您這是出差?”
“也算是吧,前段時間,師部的老戰友打電話告訴我說,咱們師今年又拿了兩塊魯班獎,一方面我是來取經的,另一方面我是想部隊了,所以,這就回來看看。”王建國答道。
是啊,在部隊這個大家庭裡,戰友之間的感情是純潔的、真誠的,如果相處好了那比親兄弟還親。很多退役軍人在社會上遇到勾心鬥角,不平等的待遇,不公正的現象時,就會情不自禁地懷念軍營,想起老戰友。
“噢,原來是這樣,那您現在在哪裡工作?”常懷玉感慨地問道。
“內蒙古河川市。”王建國看看常懷玉,又反問道:“你這是到哪裡?”
常懷玉聽後,喜出望外,激動不已,沒想到在火車上竟然遇到了既是戰友又是老鄉的老首長,簡直有點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感覺。雖然他不至於掉眼淚,但是,在自己如此苦惱的時候,能夠遇到一個可以溝通的人,他覺得也是一樁幸事。於是,他激動地說:“首長,我是回家探親,沒想到咱們還是老鄉,我家在陰山縣。”
王建國聽後也有一些激動,眼睛一亮,說:“知道知道,陰山縣是河川市的一個下轄縣,距市裡有一百多公里,前幾年我還去過,你家在縣城?”
“不在縣城,我家在陰山縣一個偏遠的小山村。”常懷玉說着話,臉上便愁雲密佈,頓時變得很深沉。
對於常懷玉的情緒變化,王建國一眼就看了出來。於是,便關心地問:“怎麼了,家裡出事了?”
“沒有,家裡都挺好,就是部隊,您在師部大概也聽說了吧?部隊要裁軍了,唉,真叫人心煩啊。”常懷玉長嘆一口氣,滿臉沮喪的表情說。
“咳!我當是啥事嘛,看你愁眉苦臉的樣子,我還以爲家裡出事了,替你捏把汗,原來是這事,如果僅僅是這事的話,我勸你大可不必如此煩惱,這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天塌下來大夥兒頂着,再說了,無非就是脫掉這身軍裝吧,有啥了不起的,部隊本來就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一輩子就在部隊幹,你看我,過去是副團級,現在回到地方不是照樣挺好嗎?你說是不是,人這一輩子難免會遇到諸多不如意的事情,遇到困境時要勇於面對現實,不能自尋煩惱,你想吧,煩惱就能解決問題嗎……”王建國打開了話匣子,開導性地安慰說。
常懷玉聽後,很是難爲情,不說心裡話吧,心裡憋屈,說心裡話吧,又擔心老首長笑話,想想左右爲難。不過,他沉思片刻後,自己給自己鼓起了勇氣,還是決定一吐爲快,把自己的心事說給這位首長加老鄉的同路人,釋放一下內心的苦悶,總比憋在肚子裡強。於是,他就不好意思地說:“首長,道理我都懂,可是,一想到前途渺茫,失去了以往的奮鬥目標,我就不由得苦惱,不怕您笑話,我有苦衷啊。”
“苦衷?那好,那就把你的苦衷一股腦倒出來,我倒要看看咋回事。”王建國似乎要追根問底。
部隊就是這樣,無論任何人,只要你思想有疙瘩,組織上就會一定幫你解開,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着。要不說部隊是個大熔爐,再頑固的石頭也能熔化掉。常懷玉今天算是遇上了,他的這位老首長,一看就是個做政治思想工作的硬手,說話乾脆利落,透出一股直爽和無所畏懼的氣質,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氣勢。
常懷玉見老首長如此關切自己,心裡感覺熱乎乎的。於是,他便從頭到尾敘述起了自己的艱難經歷。講到父親繞村子借四塊錢的艱難,母親有病卻看不起醫生的時候,常懷玉不禁潸然淚下。包廂裡的其他人鼻孔裡也是酸酸的,大家都感同身受。應該說那個年代誰的日子都不好過,尤其是貧窮地區的老百姓,生活艱難不言而喻,只是時過境遷,好了傷疤忘了痛而已。現在聽到常懷玉的講述,難免勾動了每個人的酸楚神經。
“所有的發展如黑子哥設想的那樣。新兵訓練結束後,我下連隊幹了六個月瓦工活兒,九月份到新兵營營部當了文書,第二年七月份考上了支隊教導隊中專班。這不,去年八月份畢業,上個月剛提幹,本打算在部隊幹一輩子,實現自己的將軍夢,不料想這就趕上了部隊大裁軍,往日的理想一下子都破滅了。首長,您說我放棄了考大學,爲的就是要在部隊幹出一番大事業來,可是,現在卻事與願違了,您說我今後該怎麼辦呢?”常懷玉垂頭喪氣地說。
王建國聽了常懷玉的講述後,沉思片刻,然後,因勢利導,語重心長地說:“小常,聽了你的經歷,一路走來確實不容易,不難看出,你是個有志氣,有理想的人,做事有決心,有恆心,這很好,但是,眼下遇到這個特殊事件你就茫然了,而且表現出了垂頭喪氣的情緒,彷彿世界末日到了似的,這就很不好,我們當兵的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再說了,人生的路有千萬條,條條大道通羅馬,你看我過去是304團的副團長,現在回到地方不是照樣挺好嗎?每個人不一定非在軍隊才能幹出一番事業來,行行出狀元,就看你如何去端正態度了,只要有志向,不論在什麼崗位,是金子早晚會發光,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就拿你來說吧,當初你抱定必須考大學,那個信念可以說是雷打不動,但是,在磚瓦廠遇到黑子後,你的思想改變了,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放棄來年考大學的決定,毅然決然地報名參了軍,而且也實現了考軍校的願望,這說明了什麼,你想過沒有?這就說明你能靈活變通,順勢而爲,你雖然以後當不成將軍了,但是,只要你有決心,有信心,我相信你今後在其他工作崗位上,同樣也能幹出一番事業來的,不過,我要提醒你,一個人要想有大作爲,大格局,千萬不能死搬教條,循規蹈矩,我希望你要把眼界放寬放遠,鼓起勇氣,端正態度,重打鑼鼓重唱戲,一切從頭再來……”
常懷玉聽了王建國這席話,心裡頓感慚愧,覺得自己確實有點鑽牛角尖了。是啊,自己還年輕,往後的路還很長,何必爲了一時的失意而折磨自己呢?再說,光靠憂愁也解決不了問題,反而自己給自己套上了緊箍咒,徒增煩惱,想想老首長所說的靈活變通,順勢而爲,太有道理了,況且,自己上了兩年軍校畢竟提幹了,現在在校的學員即使今年畢業後也不予提幹,這是總部的決定,文件已經下達,他們又和誰去說理呢?
常懷玉前後一對比,覺得自己還算幸運,幸運地趕上了提幹的末班車。他本來就是個應變能力很強的人,現在經老首長這麼一開導,頓時開朗起來,這段時間的苦悶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想過這些之後,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終於找回了自我。於是,他像小學生犯了錯誤一樣,誠懇地說:“首長,我錯了,我不應該遇到挫折就六神無主,意志消沉,謝謝您,是您解開了我心中的疙瘩,您放心,我會振作起來,順勢而爲,重新樹立奮鬥目標,從頭再來的,再一次感謝您。”
常懷玉說出心裡話,如釋重負。他打心眼裡敬佩這位老首長,要不是遇到他,自己指不定還要愁悶到什麼程度呢。
王建國識人無數,他見常懷玉的態度是真誠的,並且覺得這小夥子有發展前途,是個可造之才,假以時日,一定能幹出一番事業來。於是,便高興地說:“小常,你能想得通非常好,我喜歡,這樣說吧,我現在是河川市宏安建築公司的總經理,如果你願意來的話,我舉雙手歡迎,這點事我還能說了算,你可以考慮,現在部隊要裁軍,已經凍結了轉業指標,我在師部已經聽說了。不過,等部隊改編後,我建議你來我公司,都是搞建築,來我公司畢竟離家近一些,也好照顧家裡人。再說了,河川市也是個地級市,發展前景不言而喻,日後有你用武之地的。”
常懷玉聽後萬分激動,是啊,部隊改編後也是建築公司,回到地方還是老本行,與其在哪裡都是搞建築,何不換換環境,重打鑼鼓重唱戲,一切重新開始,從頭做起,也好甩掉昔日的將軍夢,來個徹徹底底的了斷。想到這裡,常懷玉感激地說:“謝謝您,首長,您說得有道理,我家就我一個男娃,與其在改制後的建築公司幹,還不如到您這裡來,以後也好照顧父母。首長,我聽您的,咱們一言爲定,到時候我向您報到。”
“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此時此刻,王建國的內心也很激動。他認爲自己是伯樂,慧眼識才,找到了一匹千里馬,北方人的那種豪爽勁兒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來!咱倆喝它幾口,消磨一下時間。”王建國說着話,便從臥鋪下面拉出提包來,掏出一瓶茅臺酒。又說:“老戰友送的。”
常懷玉趕緊起身,從行李架上拿下提包來,從裡面掏出一隻南京鹽水鴨,兩人親切地吃喝起來。
醇香的茅臺酒沁人心扉,瞬間回味,常懷玉感慨萬千,心說,人生的變數太大了,實在是無法預測,打零工的時候,遇到的貴人是車間主任;黑子哥指引出路也是貴人;入伍的時候,遇到的貴人是領兵排長;現在又出現了老首長這個大貴人。想想每到關鍵時刻,總有貴人出來相助,並且都有意想不到的好結果,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汽笛又一聲長鳴,轉眼間,列車駛出了隧道,外面一片光明。車輪在軌道上歡快地轉動,它承載着旅客的希望,不知疲倦地向前方駛去。
這正是,彷徨之際遇高人,一番開導解愁悶。意氣相投緣分深,從頭再來心亦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