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薄光,甄氏坐在銅鏡前梳妝打扮。
她擡手挽了挽耳畔髮絲,觸碰間,耳墜上的光潔珍珠輕輕搖晃,和她雪白纖細的手腕,互相映照相得益彰。
大丫頭明珠端了一匣子首飾過來,問道:“夫人,今天戴哪一支?”
甄氏是一個活色生香、寶光流轉的美人,所愛的首飾,亦是搖曳生姿的。她拿起一隻丹砂點翠朝陽掛珠步搖,對鏡比了比,繼而幽幽抱怨,“到底我上了年紀,戴這麼鮮豔的就覺得俗氣。阿鸞年紀小,只消穿一身素淨淡雅的衣裳,再戴這支步搖,就足以光彩照人了。”
明珠抿了嘴兒笑,“不認識夫人的,誰不以爲是二十多歲啊?”
“你不懂。”甄氏認真道:“這看起來年輕,和真年輕,到底是不一樣的。況且生了孩子的婦人,沾了男人,多了濁氣,不似小姑娘天真爛漫、乾乾淨淨的,打扮豔麗就變成俗物了。”
明珠不好辯駁,更不能說什麼男人不男人的,只能順着她的話說道:“是啊,二小姐很像夫人年輕的時候呢。”
甄氏把步搖一推,“這個給阿鸞。”又在首飾盒裡挑挑揀揀,有一支雙銜雞心墜小銀鳳釵,她嫌小,又一個赤金鑲紫瑛石的髮箍,她覺得太幼稚,陸陸續續,揀了好幾樣首飾出來,“拿個大盒子裝了,別碰着,一起給阿鸞送過去罷。”
明珠笑道:“二小姐今兒可是大發了。”
朝露亦在旁邊湊趣,說道:“你眼熱啊?下輩子求閻王爺投個好胎,不敢說做夫人的親閨女,做個養女、義女,總能撈着一對金鐲子戴戴。”
明珠朝她啐道:“呸!我缺金鐲子戴呢。”
她們這些大丫頭,貼身服侍甄氏,穿的、用的那是不用說,有些好東西怕是鳳貞娘都未必有,因不便戴出去,平時只在海棠春塢臭美一下罷了。
兩人正在說說笑笑打趣,逗主子取樂。
外頭來了人,是一個梳着雙環髻的小丫頭,“太夫人讓二夫人過去一趟。”
“咦。”甄氏扶正了赤金銜紅寶石步搖,抿了抿髮絲,回頭對着甄嬤嬤一笑,“看來我前些天的話說錯了,這麼快,不知道又爲何事想起了我。”她起身,雖說帶着無盡慵懶散漫,但明面上,還是要給婆婆幾分面子的,“走罷,正好出去散散心。”
一到上房,鳳太夫人便摒退下人,說道:“我給貞娘找了一門極好的婚事,只因她是妹妹,阿鸞佔了姐姐,得讓姐姐先嫁了才能出閣。所以找你來,不爲別的,想讓你早點把阿鸞的婚事定了。”
甄氏聞言不由大怒。
自己的寶貝女兒,千金萬貴的,挑丈夫自然得千挑萬選,豈有爲了讓妹妹,就急哄哄隨便嫁人的道理?婆婆嫡庶不分,說得盡是一些混賬話!
但她的養氣功夫還是不錯的,面上不顯,微笑道:“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好婚事?說來聽聽,讓我也替貞娘高興高興。”
鳳貞孃的婚事還得嫡母張羅,鳳太夫人是瞞不住的,今兒叫小兒媳過來,亦有催着給鳳貞娘辦嫁妝的意思。因此並沒有隱瞞,說道:“肅王妃說了,想娶貞娘給肅王殿下做側妃。”
甄氏一聽便樂了。
她撫掌笑道:“極好,果然極好。”
鳳太夫人被她笑得有些不快,但不好發作,又道:“你好好替阿鸞挑一門好親事,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還是早點嫁人才安心。另外,得早一點預備她們姐妹的嫁妝,這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備齊的,你要費心纔是。”
“好,知道了。”甄氏笑盈盈應道。
鳳太夫人一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不舒服,又覺得她笑容裡有着深意,似乎看穿了自己的那點小算盤,就更不自在了。
因而揮手道:“我累了,你先回去忙罷。”
甄氏欠身告辭,沒有直接回海棠春塢,而是去了大夫人的綺霰齋,----對於綺霰齋來說,她可是難得一見的稀客,慌得丫頭們趕緊進去通報。
大夫人親自出來迎到內廳,打招呼道:“今兒你有空,過來了。”
甄氏擡了擡手,摒退人,然後開門見山說道:“方纔太夫人叫我過去,說是給貞娘找了一門好婚事。”她嫣然一笑,“去給肅王殿下做側妃。”
大夫人吃了一驚,“有這樣的事?”
甄氏嘴角微翹,悠悠道:“本來這事兒是不用打擾大嫂的,只是最近外頭亂,這門親事又涉及到了肅王,到底妥不妥當,我一個內宅婦人怕看不清楚。想請大嫂幫着斟酌斟酌,實在不行,再問問大伯就更放心了。”
大夫人知道事關重大,頷首道:“你放心,我會跟老爺說清楚的。”
“那就辛苦大嫂了,有了信兒,讓人過來跟我說一聲便是。”甄氏欠身,出門帶着海棠春塢的丫頭們,一羣人迤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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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貞娘去做肅王側妃?”鳳鸞驚道。
甄氏笑得不行,“可不。”她在婆婆和大嫂跟前不好發笑,女兒面前,自然就肆無忌憚了,“你說好笑不好笑?龔姨娘折騰半天,把女兒折騰成了一個貴妾,哎喲,她可真是有本事啊。”
鳳鸞沒覺得什麼好笑的。
自己和貞娘不親,但也沒有多大怨恨,雖說爲她的婚事給自己添堵了,但是還不至於盼着她遭罪。按照前世,將來肅王能有什麼好結局?這個太遠且不說,單說貞娘去給肅做妾,這就有夠她消受的了。
皇室蕭家有名的愛出美男子,但同時……,也是有名的愛出薄情郎。
太子蕭瑛因求一個仁厚的名聲,內心不好說,至少面上對待姬妾還是不錯的。成王蕭湛則最愛賢名,加之年輕,相對來說也算溫暖和煦。至於端王蕭鐸,他的性格複雜隱忍,城府很深,心中毒辣不會比任何一個兄弟少,表面功夫卻是跟着太子學,看起來還算是過得去。
最後要說的便是肅王蕭玳,他在朝堂上內斂儒雅、溫文爾雅,但對待女眷,反而是兄弟裡面最冷麪冷情的。
彷彿女人對於他來說,只是工具,只是物件,不牽扯一絲一毫感情。
還記得前世裡,肅王妃因病早早去世,郭側妃被扶正,成了繼妃,不免好一陣春風得意馬蹄疾。但後來太子蕭瑛捲入大案被廢,郭家牽扯其中,肅王爲了撇清自己,先把郭氏生的兩個兒子逐出府邸,繼而親手斬下郭氏的頭顱,呈與皇帝謝罪!
即便重活一世,鳳鸞想起當年那些驚駭之事,仍忍不住一陣發寒。
除了這些,另外還有一則,眼下鳳家正是要避開風頭的時候,和肅王結親,和皇室扯上瓜葛並不合適。
鳳鸞起身,“我去找大伯父。”
甄氏聞言不快,問道:“你要爲去貞娘求情不成?”
“不是。”鳳鸞心亂亂的,怕母親誤會再生出別的事來,解釋道:“最近外頭事情太多太亂,咱們家宜靜不宜動,只怕這門親事並不合適。至少……,得讓大伯父知道,拿個妥當主意才行。”
甄氏臉色緩了緩,卻道:“外面亂,我當然知道,不過用不着你來操心。”她沒了發笑的興致,懶懶道:“你別管了,我已經跟你大伯母說了,她會轉告的。”
母親居然還知道避忌大伯父?鳳鸞看着母親,抿了抿嘴,沉默坐了下來。
甄氏原是玲瓏心肝的玻璃人兒,瞅了瞅女兒,“阿鸞,你這是……”她忍不住又笑起來,“你是在想,我怎麼沒有去地道找你大伯父?”
“母親!”鳳鸞惱了,“莊重一些。”
甄氏越發樂不可支,“我的兒,之前說的話你都信了不成?本來上次過來,想跟你細細解釋幾句的,後來被小丫頭打斷,又忘了。”
鳳鸞一雙明眸睜得老大,“難道不是那樣?”接着又是一陣氣悶,“若真的有隱情,這麼要緊的事,你居然能一打岔就忘了?”她扭了臉兒,“怕是想了好些天,纔想好謊話來哄我了罷。”
甄氏漫不經心道:“我要有那麼許多功夫和時間,還不如去打扮呢。”
鳳鸞頓時一陣氣噎。
“你這孩子,就是肝火太旺了。”甄氏笑了笑,然後說道:“那天我與你大伯父都在密道那邊,是有別的原因,只是不方便跟你說。真不騙你,我是怕說了,你的心裡會更難受罷了。”
鳳鸞一聲氣笑,反問道: “這就是你的解釋?”
“就知道你不信。”甄氏幽幽一嘆,她收斂笑容,忽地神色肅然比了手勢,“不如這樣,我與你發一個誓罷。”
“什麼意思?”
甄氏對天指道:“我甄念卿一生只有一個男人,便是我那混帳丈夫鳳澤!若是此言有半句不實,叫我臉上長個瘡,化了膿,從頭到腳都沒有一寸好肌膚。”她放下手,朝女兒問道:“這下你總該相信了罷?”
鳳鸞被母親搞得目瞪口呆,哪有這樣發誓的?!可……,這對母親來說,卻又是最惡毒、最不能撒謊的誓言了。
心下不免信了一半,但還是有一半不信。
“就算、就算你和大伯父……”鳳鸞結結巴巴的,有點臉紅,“就算你們沒有做那種事,也不見的……,就是清白的啊。”
“什麼那種事?這種事的?”甄氏頓時柳眉倒豎,“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說出來也不嫌害臊?”她有些不耐煩了,“你愛信,不信就不信!哼,不是我說狠話,要是跟我你大伯父有瓜葛,那你大伯母早就是一塊牌位了。”
這算什麼解釋?!
鳳鸞張了張嘴,好幾次,最終都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說這些,不是怕你怎麼想我。”甄氏翩翩起身,照舊整理衣衫抿頭髮,“只不過是怕你亂想,覺得母親不貞,自己也跟着不乾淨,稀裡糊塗貶低自己罷了。”她指了女兒,“總之,你給我大大方方的做人!”
鳳鸞心下一震,再想不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母親,你……”便是對她有再多抱怨,對她的話有再多猜疑,聽了這等體恤自己的言語,也不覺心軟了。
甄氏卻已經掀了簾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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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鸞將信將疑,和母親的關係總算有所緩和。
而綺霰齋內,剛剛得知消息的鳳淵卻是雷霆震怒,狠狠拍桌道:“瘋了!誰讓她定下這門親事的?!”
大夫人嚇了一跳,從沒見丈夫當着自己對婆婆發這麼大的脾氣,心下更是擔心,“這門親事不妥?老爺你說說清楚,別嚇我。”
鳳淵一陣沉默不語。
原本貞孃的婚事,自己早就已想好了人家,另外有大用處的,結果就這麼被繼母給禍害了!難不成要……,可是那樣,又未免太不划算。
自己好好佈置的一盤棋,都給繼母攪亂了。
怎麼辦?鳳淵有點舉棋不定。
大夫人在旁邊打量着丈夫,臉色陰沉沉的,目光幽深,大拇指在食指上面一下一下狠狠掐着,----這是他心緒煩亂思考大事,不允許任何人打擾的訊號!而且照他用力的程度和掐的時間來看,這事兒麻煩還不小。
因而閉了嘴,靜靜坐在一旁等候丈夫思量。
“罷了。”良久,鳳淵的右手食指都快被掐紅了,方纔擡起頭,對妻子說道:“肅王是太子殿下的親兄弟,不好得罪。貞孃的婚事先放一放,若只是肅王妃隨便一說,過後忘了就算了,假使肅王妃派人上們來提親,那就應下。”
大夫人順從的點了點頭,擔心問道:“沒有大礙罷?”
“這事兒咱們別太主動,切記,切記。”鳳淵擡手,一點點確定,“最好等一個恰當的時機,順其自然就好了。”
按照阿鸞夢裡預示,肅王還有好些年纔會倒臺,那麼在這之前,他還是有一些用處的。等他真的出事,貞娘不過一個小小庶女,鳳家棄了便棄了,沒什麼值得可惜的。甚至爲了撇清關係,自己還可以再提前謀劃一番。
先把眼前危機應付過去,再考慮別的,也不遲。
大夫人又問:“那阿鸞呢?她可是貞孃的姐姐,得先出閣。”說着,撇了撇嘴,“她娘一向是個不着調的,只知打扮,通不見她提起女兒的親事,誰知道安排好了沒有?到底是咱們鳳家的姑娘,總得挑個好的,不能落了鳳家的臉面纔是。”
說起這個,鳳淵就是一陣心煩意亂。
本來自己已經安排的差不多,繼母突然插一手,打亂了安排,又要重新佈置還只是小事,而浪費了貞娘這顆棋子,要替換……,就有點叫自己頭痛了。
鳳淵並沒有糾結太久。
或許,那樣也好。
誘餌越大,魚兒上鉤纔會越快,咬得越緊!雖說要下出手中的一顆好棋,並且還要承擔一定風險,但……,總算做了制肘對手的準備。
不論如何,一切都是爲了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