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京都半月有餘, 樑波和毛武帶着家眷回到了北荒。
北荒這地方雖然叫北荒,其實並不淒涼,入關西道, 進黃州府, 過金流城五十里開外, 就是北荒了。朝廷二十萬兵馬皆駐紮於此, 實乃邊界要塞之地。盛夏時節, 滿眼都是遼闊而碧綠的草原,等過了涼州,往西, 便成了廣袤的沙漠,這一帶就是燕國和夏國的交界之處, 自武宗一朝起, 便有吞併夏國之意, 而這種意圖在此後兩代帝王當政時就越發的明顯,因此這些年和夏國兩方不斷試探, 戰事頻繁。朝廷在北荒秣馬厲兵,駐防在邊境上的兵士數量只增不減,北荒水草豐饒,是歷朝歷代牧馬重地,今上登基之後, 格外重視, 故而在此地屯兵的同時, 於北荒擴建苑馬營, 蓄養了成千上萬的戰馬, 以供來日驅使。
十年前,樑波以配軍的身份初來北荒, 沿路和幾名押差擊殺了官府緝捕已久的幾名江洋大盜,樑波爲黃子遙之故,對事情的真相三緘其口,旁人亦不知情,黃州府以樑波戴罪立功,對其褒獎,罪減一等。樑波進了軍營,又深得當年被調遣至關西道督兵的雲麾將軍潘毓賞識,兩人從前又是舊識,潘都尉上報請命,破例任樑波爲苑馬營的少監,專司養馬之職,樑波搖身一變,成了戲文裡所唱的弼馬溫,盡忠職守,領着一干馬前卒,將戰馬養的膘肥體壯。後來兩國在邊境上燃起戰火。樑波有了一展身手的機會,衝上前線,奮勇殺敵,屢立軍功,從副尉升到騎尉,到校尉...,到將軍,一步步有了今日的成就。
一路艱辛無處訴,還好身邊有黃子遙陪着。人生之福,莫過如此。
回到北荒不過兩天,鏡子和毛武勉強和好,爲了感謝梁氏夫妻的撮合,毛武夫妻特在府上設宴,宴請樑波夫妻。
話說毛樑兩家自打來這裡,先住草屋,後來住土坯屋,如今換成青磚碧瓦的宅院,一直都是鄰居,按說交情非淺,不過毛氏夫妻鬧起來,六親不認。傍晚時分,樑波帶着黃子遙高高興興翻了後院的牆,走個捷徑,直奔毛家花廳,看到的卻不是美酒佳餚,而是滿地狼藉,家下僕子不見人影,早溜散得一個也不剩了。
“…..又鬧上了?…這…這….還怎麼吃啊?”
樑波頭疼,比起兩個人的矛盾,她更在意自己飢腸轆轆的肚子。爲了這頓飯,她和黃子遙中午在家都沒怎麼吃。鏡子有一手好廚藝,方圓幾十裡堪稱一絕,遠非從前養尊處優的黃子遙可比,這些年她帶着黃子遙仗着舊主的恩情沒少蹭吃蹭喝,雖然大部分時候得看毛家官人的臉色,但瞧見今天這樣大的動靜還是頭一回。
“想吃啊?…你們吃得下去麼?”鏡子冷笑一聲,瞪一眼垂頭蹲在牆角大氣都不敢出的毛武,轉頭對着樑波狠狠說道,“我早該明白,狗改不了吃屎!到底是姐妹情深,奶奶我當真看錯你了!姓毛的三番五次壞我誓言,你還站在她這一邊!這回倒好,偷偷摸摸藏了個男人在外邊,打量我是傻子嗎?!”
清官難斷家務事,樑波訕訕的,一句話說不出來。上個月在京都的時候,毛武被個小郎纏上了,沒把持住睡了人家,提上褲子走人,結果那人性子烈,差點自殺,毛武沒轍,心一軟,給偷偷藏在樑波的隨行人馬中帶了回來,之後在幾十裡外富庶的金流城安置了小宅院給住着,沒成想這小郎也不是個好相與的,自打跟着毛武來了北邊,卻總見不到毛武的面,於是不依不饒,帶着人找到正頭夫郎這兒論理來了。
“我當初,…怎麼那麼傻…..”
衆人都不言語,鏡子一氣之下,將最後一罈千金難得的佳釀碧瑤光摜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仰頭將眼淚生生憋了回去,“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飯,不吃也罷!奶奶三爺今兒給我做個見證,我鏡子頂天立地,不欠她毛武的,即便堵上我後半輩子一無所有,即便天打雷劈,今日也要和姓毛的一刀兩斷!”
鏡子說完,昂首大步從毛家正門走了出去,真就頭也不回,端的是乾淨利落。
毛武哆哆嗦嗦,猶豫了片刻,追了上去,留下樑波黃子遙二人尷尬站在原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飯菜的餘味在廳堂裡來回飄蕩,勾得兩人的肚子嘰裡咕嚕響個不停。
“三娘,”黃子遙拉着樑波,道:“那我們…..今晚上吃什麼?…..我好餓….,我先頭剛給咱家的廚子放了假……,早知道就…哎…”
說完這一句,他彷彿覺得自己已經餓的滿臉菜色,有氣無力了。
“吃什麼呢?”樑波摸着後腦勺想了半天,想出一個不算絕妙的主意,“苑馬營堡西草場的坡上,那幾棵野棗樹,棗子怕是有長熟的,不如…..我們去哪兒轉轉?”
橫豎原本美好的心情也被毛將軍的家事給攪和了,倒不如趁這機會去散散心,兩人快步出了毛家,騎着馬向草場迸發。
斜陽西墜,細白如紗的雲彩如同染了醉人的胭脂,柔和地飄在天上,落日的餘輝灑滿了遙無邊際的原野,將柔軟翠綠的綢緞全數染成了金黃色,風吹草低,散落在從間的野花和着碧波搖曳多姿,芳香從四面八方散開來。樑波站在草坡上,放眼望去,那些矯健彪悍的戰馬悠閒地低了頭飲着澄如明鏡的湖水,牧馬兵悠揚粗狂的歌聲,漸行漸遠,迴盪在廣袤的天地之間,樑波心頭大好,忍不住,跟着吼了兩嗓子,剛纔有些糟糕的情緒,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了。
她攀爬在大棗樹上,摘一些綠中帶紅的野棗,黃子遙兜着袍擺,在下面仔細接着,樑波摘多少,他接多少,一個不落。
“三娘,多了多了,再不用摘了。”
樑波聞言停了手,黃子遙站在樹下,仰頭看着她,全身攏在金色的光影裡,彎着一雙明媚的桃花眼,叮囑她小心,別摔下來。此情此景,讓她想起過去那些艱難的歲月。當年一窮二白餓肚子的時候,常常跑過來摘棗子吃,兩個人就這麼風風雨雨,攜手走了十年。
十年之前,她差一點就永遠失去了他。好在離開京都之時,二姐樑沛給了她一個包袱,那包袱裡裝了不少金葉子,還有兩瓶很珍貴的藥丸,都是平時樑沛下了功夫才製成的,關鍵時候可用來保命治病,她用這些救命藥丸吊住了黃子遙的命,一個月之後,樑沛帶着幾名醫正來黃州府督建醫藥所,順道來看她,以精湛的醫術徹底救活了黃子遙。從那以後,命運便開始頻繁地眷顧她。
簡直…就像一場夢一樣。
樑波沉浸在過去那些溫馨浪漫的歲月裡,一不留神,踩斷了樹枝,果然如黃子遙預料的那樣,從樹上栽下來了。
黃子遙丟了棗子,伸手將掉下來的樑波攔腰托住,兩個人抱在一起,從草坡上滾下來,那一大堆棗子先他們一步,咕嚕嚕散落在草叢間,隱藏不見。
“總冒冒失失的,說了讓你小心,就是不聽!” 黃子遙雙手護着樑波,給她當墊子,神情上有擔心,嘴巴依舊不饒人,埋怨個不停: “叫我說你什麼好?這麼大年紀,怎麼還不走心…”
“子遙,我有你啊,所以我不擔心。要是我們再有一個孩子,就管小名兒叫棗子,”樑波嘻嘻笑着,捧着黃子遙俊美的臉龐狠狠地親了下去。
“唔…,你這是故意….在…等着我....…”黃子遙一邊掙脫,一邊剜她一眼,“你不能…..這樣,我飯都沒吃,還餓着呢…”
他不大配合,雖然身體的反應很誠實,伸手將樑波從身上推下去,舒展着軀體,平復着急促的氣息。
“子遙,….…怎麼了?”
暮色蒼茫,她轉過頭,看着掩映在金色中那如玉的側臉,卻看不穿他合眸蹙眉的神情。
他們拉着彼此的手,靜靜躺在原野上,感受着對方的心跳。晚風拂來,清香瀰漫,鴻雁高歌,成雙結對地從眼前飛過去,天空湛藍,流雲舒捲,彷彿離得很近,卻又很遙遠。良久,黃子遙輕嘆一聲,“三娘,你以後….會離開我嗎?”
鏡子撕心裂肺的痛苦,多多少少給黃子遙帶來了衝擊。歲月漫長,走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會是一個怎麼樣的結果。就像當初,沒料到會愛上她,就像後來,未料到真的可以執手相擁,他愛她,勝過愛惜自己的性命,所以,他還有惶恐,還是會…無法安穩。
“子遙,我發過誓,”樑波側過身子,枕在黃子遙的肩膀上,“這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
無論歲月變幻,無論斗轉星移,今生今世,我們永不分離。